第2节困局

房间里陈设十分简单,除了一桌一椅,就只有一个装满了书籍、账册的书架。窗上新糊的令箭草纸既薄且韧,初秋的阳光毫不费力地投射了进来,在漆金砖铺就的地上印下密集的矩阵。

“最近他在做什么?”

低沉的声音响起,这房子的阴影处原来有两个人,一站一坐。

“还是老样子,每日在您给他修的亭子里听琴、吃茶。有些闲僧野道不时上门,被他请去闲聊。”

“哦?”

“都是些外地来的,度牒文书一应周全的。”

“嗯。族学那里……”

“问过姜夫子,说是每日准时入学应卯,老成持重,课学的态度也是极佳,学业中规中矩;修炼方面不曾见有进展,似乎真是受了他父母之事的刺激。”

“嗯……”那个坐着的停下手中的笔,不再发问,只是眉头锁得更紧。

“老爷!”那个站着的身影摇了摇,弓着的身子向前又探了探。

“谁是你的老爷!”

这一句似是三尺剑,唰地劈将过来,吓得那刚探出的头又迅速地缩了回去。

“二……二爷!他已经十三了!”语带悲怆,像是挽回,又像是控诉。

这一句仿佛是投入了泥沼,那一边再没泛起一丝涟漪来。

阳光又照了进来,密集的矩阵之上,有星星点点的浮尘在光里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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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一曲罢,琴音驻,从幔帐中走出一个俏丽的侍婢,正是那探头考校的蝉衣,“你的手段这一次恐怕不管用,老道爷道法精深,唬不住的。”

那少年挑了挑眉梢,重又振衣行礼,“老道长慈悲,请恕小子唐突,实是有一事相求,不知道长仙姓?”

李淳风笑眯眯地看着这主仆二人的双簧,却也不点破,只是施礼相告,“慈悲!贫道李淳风。”

“哦?!好名字!”那少年听了名字,十分惊讶,转念间似乎是改了主意,“相请不如偶遇,前日恰巧得了一些葵海碧螺,还请道长一起品鉴。”

“茶于贫道仅解渴而已,不会品,只怕糟蹋了你的好茶!”话说着客气,人却径直跟着少年进了石亭。

幔帐中,只见原先就不大的亭内放着一个硕大的食盒,此时蝉衣正从食盒中向外拿着各类玩意儿。可以看到除了茶具外,还有许多的书册和各种各样奇形怪状、说不出明堂的东西。

醒器、炙茶、碾茶、筛茶、煎水、茶引到茶汤成,那个俏皮的小丫头不见了,全是一副庄重的样子。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待茶碗被放在李淳风的面前时,老道士似乎也被这气氛给感染,手执茶碗迟迟不曾饮下。蝉衣悄悄地撇了撇嘴,正要提醒茶汤须乘着热喝,他却重重地吸了口气,一仰脖子,那一小盏茶汤便下了肚。一连喝到第六盏时,蝉衣停了下来,“非渴莫饮。”

老道士哈哈一笑,向前探身夺了茶盏一饮而尽:“正是渴了!”

看着他恣意坦荡,少年仍然自顾小嘬慢饮,两人一快一慢,都不曾失了各自风度。

老道士环顾石亭内部,末了又从盘坐改为正坐,挺直了腰杆问道:“不知小友姓名。”

少年也随之正襟危坐:“小子姓姚名清之,年十三,大梁人士。”

“道家虽不讲究抛家舍业,然贫道却是惯了四海为家,风餐露宿的。”

“清之明白,清之愿随道长游历……”’

“少爷!”从李淳风进门后一直如影随形,如今差点让人忘了他存在的三宝此时开口,语气平稳,似乎只是为了叫他的少爷一声。

姚清之回头冲他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愿随师父一同游历四方。”说话间,将手中的茶盏递出。

老道士坦然地举盏饮尽,又问:“看书么?”

“除课业外,喜看《九州志》、《仙乡鉴》之类。”

“嗯。”老道士听了似乎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又转身伸手向蝉衣讨茶水喝。后者撇撇嘴,不情愿地又递了一盏,被姚清之捧着奉给了老道。一场拜师大典就被两个不正经的人草草地定了下来,也不知该说他们有真名士风范,还是太随便。

……

姚广从二爷房中退出来,将门轻轻阖上的时候,从肺腑中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本以为今日这一次死谏就能定了‘从龙之功’,不曾想最终落了个不上不下,真正是进退维谷。

正想着心事,一转头差点吓得他亡魂皆冒——园中站着一个人。努力按下惊呼的冲动,姚广再看时心下顿时安心不少,原来是二爷的孙子姚远志。

“原来是小少爷,您怎么在这里?”

“我来找爷爷!”

“二爷的规矩您也知道,书房重地非禀勿入,您快快随我出去吧!”

“我刚听到你说的了!”

这一句如惊雷贯耳,吓得姚广整个脸都发白,整个身体都发僵。

“哎哟,我的小少爷,也不知你在说什么胡话?”一俟回过神来,姚广拉着姚远志就往外走,凑在他耳边近似哀求道,“我说什么做什么不都是为了您么?二老爷这许多年的辛苦又是为了谁?您还不明白吗?”

“你在胡说什么?莫非是你在教唆我爷爷坏家中规矩?”

“当不得!只是如今姚家气候实是艰难,去岁我们在崇业坊的铺子生意有多难做,您应该也有耳闻吧?若是让不辨菽麦的幼子执掌……”

“混账!”

姚广正拉着姚远志打算拐进一旁游廊,突然身后又一声洪钟巨响,接着脑后一阵剧痛,转头正看到举着拐杖对他一顿乱敲的老头,只能抱头鼠窜。

“虬伯!”姚远志正彷徨无助,看到这个姚家老仆心中一暖,但不知要和他说什么,只红着眼叫了一声。

“好孩子,不要让这些势利眼乱了心思,二爷自有主张,你放宽心便是。”

“嗯!”

“今日之事纯是下人乱嚼舌头,相信二爷自有处置;未免再生事端,小少爷务必守口如瓶。姚家值此危难之际,可经不起流言中伤。”

“我知道的,虬伯。”

老头好声好语地劝走了姚远志,直愣愣地盯着书房半晌,心道:若不是那一对可怜的夫妇,何必留下这一老一少,在笼中纠缠;眼看着那孩子马上束发,这又该如何是好?房中那人如今仍然没拿出个章程,留给两边的时间都不多了。

对于服侍过老太爷的虬伯而言,姚家便是自己的家;而前些年二爷姚德睿解了他的死契,于他有恩。漫说别人,就是虬伯他自己,也不知该把心思放在哪一边了?

“哎”千万般心思,只能化作一声惆怅,他只望临老来,不要见些亲痛仇快的事情便好了。

……

夜,清冷。

“少爷终于决定了?”围着红烛的蝉衣拨弄着烛芯,歪头看向姚清之。

她手中的账册已经核对完,又从不知什么地方翻出许多皱巴巴的纸来。

姚清之曲着一条腿仰面躺着,双手抱腹假寐,直到红烛爆了一次花火,才悠悠地“嗯”了一声。

蝉衣听了也不再多问,低头誊抄起皱纸上的文字来;姚清之白天兴之所至,总要写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写罢又随手丢弃。

“蝉衣,我说了几次了,这些都是无聊之作,当不得真的。”

“我乐意!”蝉衣乜斜了他一眼,扭头又刷刷地奋笔疾书。

“哎其实这是最好的结果了!我起卦算过的,你知道的,我这方面可是很在行的。”姚清之摩挲着肚子,话头停了停,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还记得我九岁那年刚学算卦的时候,我一早说起卦,说你有血光之灾,最好是别出门。你偏不信邪,可不就碰上了前街刘嫂的猫……”

一团废纸飞了过来,红烛旁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亏你总记得这些糗事。”

一旁的三宝回头看了看,摇摇头又埋头收拾起盘缠来。只是点验钱财的时候,就着烛光小心地将几枚白钱挑出来,紧紧攥了攥,“余叔,你也不劝劝?”

门口阴影处,靠着一人,便是白天与老道李淳风对眼的中年人,声音也像他的眉眼一样充满了悲苦:“他已经决定了!再说,这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对他,也对他们。”

说这些话的时候,中年人眼睛一直盯着外面,也不知擦黑的夜里能有什么可看的。

……

李淳风在道观客房盘腿打坐,忽又摇摇头,举起腰间的葫芦,吸一口酒:“嘿!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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