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宿慧

大梁是舒国的都城,它作为一个南方城市,清早没有烟雾的氤氲,这在平日是很少见的;而像今天这样天朗地清,那就实在难得了。

远远地,华光门外来了一人,只是身影有些捉摸不定;那人大体还是沿着官道走,官道长且直,远远地延伸到北面的庆河。再定眼看时,人已经走近。一个看着约莫五十上下的老道士,头盘扎巾,脚履十方鞋,一身道衣旧的分不清式样,只见腿间猎猎风起,垂下万条丝绦,原来是道衣下摆已经破得不能看了。

稍一晃神,老道已经走近前来,出人意外地没有一丝狼狈,两鬓利落,及胸的三缕长髯打理地丝光水滑。一双桃眼,看人时似笑非笑,透着亲近。

但这些仙风道骨的假象都瞒不过程校尉的法眼。这老兵油子守了华光门大半辈子,从他眼下经过的人物多如过江之鲫。只打了一眼,便对手下使了一个眼色:人傻钱少,十文。

……

游方道士兼郎中李淳风终于还是进了城,一边腹诽那帮看城门的兵油子吃人不吐骨头,一边转着角儿进了旁边的崇业坊。又是一番盘剥后,总算在游龙观挂上了单。老道士这才得了空闲,找了街边一个酒肆吃点东西。rexue.org 西红柿小说网

酒肆里的茶博士说得是一个陈年旧案,北边曾国狸猫换太子的故事,有食客不买账,说着刻薄的话:这老牲口倒是一副好牙口,十几年前的旧料倒叫他嚼到了现在。

酒肆外,宣宣呼呼地过了一片人去,立马有灵通的向外乡人炫耀:这是舒国二世子新近迷上了西方教,让这些秃驴们得了势,走起路来都不称‘善哉’了。说完还似有似无地看了一眼坐在角落的老道,颇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前朝时候,听闻可是这些牛鼻子吃香喝辣的。

临街的一桌坐着两个闲汉,吃着寒酸的豆角,喝着碗底的一口劣酒。说起北方大商会镜海会的事来高声叫笑,“那陆家也算是镜海会的五大家之一了,怎么就让自家的小娘子给跑了去,这下看他们怎么和庐陵萧家交代!好好的联姻,莫不是要做成了一个笑话?所以我说这北方人,没几个靠谱的!”

当然,对于南部靠海的大梁人来说,整个辰安故国,甚至就是自己舒国的大半地方可不都是北方?

老道支着耳朵,但不与人搭讪,只专心地消灭那一小醋碟的五香豆,嘎嘣嘎嘣地吃着,偶尔呵呵傻乐两下。

“这怎么可以?”街对面一爿成衣铺子里走出个半大小子,虎头虎脑地,此时脸涨得通红。紧跟着走出个锦衣男子,拉他的衣袖,刻意压低声音说道:“三宝休要胡闹,这正做着生意呢!”

“怎么胡闹!这难道不是我姚家的生意了么?”声音又高了一些。

“这什么混账话?不是已经给你钱了么?”

“这是今年新铸的白钱,真当我好欺不成?!”此时那小子已是扯着他的公鸭嗓子叫开了。

南方多国民间私铸货币,屡禁不止。这几年更是变本加厉,有奸商在铸钱时加入锡、铅一类的贱金,以减少成本;而掺了这些的钱会微微发白,故民间称呼为白钱。可悲可笑的是,就是此等劣币,居然比今年新铸的当十大钱还压手些。

那男子被这叫‘三宝’的小子镇住了,躬身从袖中又拿了几十个黄澄澄的铜钱在手中,却嘀咕着不肯递过去。

“我三宝记下你了!”那半大小子撂下狠话,一把夺过铜钱,鼓着腮帮子径直窜入人群中。

看了这一出戏,酒肆里刚高声阔论的那两个闲汉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笑。

老道士总算是吃完了那一碟五香豆,抄起桌上的酒葫芦走到那一桌人旁作揖见礼:

“贫道远来唐突,刚才这一出乐子无头又无尾,着实让人心痒,不知二位道友可否为贫道解惑?”说着,自来熟地就用葫芦给两人斟满。

其中一人蒜鼻一抽,大嘴一咧,显然是老道这一手投了他的两好,立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嘿嘿!这位道长可是问对人了,对面这成衣铺的东家姓姚,家住西边待贤坊,本来也算是个好人家。十来年前家主夫妇二人暴毙于外,只留下一个三岁小儿,如今是他庶出的二房叔祖当家。只是,就像那书里讲的,‘抢个勺子’,对于这主家总有些难处就是了。”

“哈哈哈!——”另一个马脸汉子听这傻子拽文不成,大笑不止,“你个憨坯子,人家说的是强干弱枝,还‘抢个勺子’,哈哈哈——”

“刚刚这小子又是何人?”老道装作没看到那被取笑的狼狈样,继续问道。

“那嫡子的伴读书童。”

“原来如此……”

老道捻须沉吟,马脸汉子一口喝完酒,眼中精光一闪,舔了舔唇道:

“这嫡子小时倒也是个人物,可惜!可惜!”

说话间,却打眼盯着老道和自家的空碗来回转。

老道闻弦歌而知雅意,忙给二人重新斟满,只听‘吨吨’两声,那人一拍案子,怒赞一声:“好酒!”

“要说这嫡子,据说是星宿下凡,刚出生时,就能自名。那一声‘我叫姚清之!’可是前街刘婆子接生时候亲耳所闻。这孩子生而能言,一岁识文,两岁读经,教过他的先生都说这是有‘宿慧’的。谁曾想自从三岁痛失双亲,从此后泯然众人。”

“哦?居然有这等奇事?!”老道又捻起了胡须,桃眼开阖间似有精芒。

“可不是!崇仁坊的白三爷叹这姚清之‘小时了了,大而不佳’却是极准的。”那人又在看自己的空碗,“要说这白三爷当今的皇亲,可也有一番‘道情’可叹咧!”

这回老道士可没了心思,起身给两人又各自续了一碗,“天色不早,贫道恨不能相陪,若是有缘,定要再与二位痛饮,告辞!告辞!”

摆脱了两个闲汉,老道摇摇摆摆地走在街上,仿佛那一醋碟子五香豆就已经撑着了似的。

摇摇晃晃间,来到了待贤坊。进了坊门,也不问人,只是闲散地走着,很快就发现了‘家道中落’的姚家,门前两处凹陷应是以前安放石狮子一类守门神兽的遗迹,大门的朱漆已经褪去了泰半,匾额也许久未曾擦拭,整个都透着一股子“因循苟且”的味道。

老道又拐了个弯,走到一处边门,上去轻扣了一下门环,半天不见人来应。想了想,又轻轻扣了两下,然后屏息凝神地等着。

整整一盏茶的功夫,门吱吱呀呀地开了一半,从中探出个俏丽的小脑袋来,梳着双环髻,巧的是也是一双桃花眼,这时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外头的老道士。

“小友有礼!贫道李淳风,远游至贵府宝地,可否讨一碗水喝?”

这女孩儿从门中出来,老道不由得眼前一亮:

女孩儿年未及笄,身段模样却是周正。难得落落大方,没有半点卑下的意思。只见她正襟作揖还礼道:“老道爷慈悲!不敢有瞒,家中有事,蝉衣不敢自专,请道爷稍待。”

“理当如此!”老道士一低头的功夫,那丫头又闪身进了门里。只是探出个头来,笑道:“前几日来了个大和尚,蝉衣应门晚了,不想转身就走了。待要叫住他,他却说‘每日化缘都是有定数的,既无缘,何以化之?’老道爷倒是和他不同。”’

“呵呵!”老道士不想一个小小丫鬟居然想要考校他,也不知是不是出自她家主人授意。

“贫道修得是积善派,但结一份善缘,便积一份福报,不曾有缘来缘去一说。”

“有趣!如今西方教大炽,多几个老道爷这般务实的才是正理。”

说完,门后脚步声渐远。再开门的,是那个刚远远见过的半大小子,此时没了当街时候的窘迫,大大方方地招呼:“道爷有礼!我家少爷有请!”

过了照壁,歪歪扭扭地走了一段,进了一个月亮门后,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门后是一个亩许大的水塘,几片宽大肥厚的睡莲点缀其中,一座涂了朱漆的木制小虹桥横跨其上。对岸水尖处有一座飞檐石亭,天气转凉,有幔帐从亭子四面垂下,从内传来袅袅琴音。

石亭之后,起了一座两层小楼,雕梁画栋,精致而不失雅趣。甚至门前的石板小径也被细细洒扫过,纤尘不染。

到这里全不见了在姚府大门口时所透露出的荒败,总算有了一丝世家的气派来。

“老道长慈悲!小子姚清之见礼了!”

石亭中走出一个少年来,青衣直裰,头戴扎巾。因为长得唇红齿白,倒将这一身道衣衬出几分不凡来。就连青春期独有的公鸭嗓子,也因为他而不显得刺耳了。

“小友有礼!”李淳风打了一稽首,桃眼却看向少年身后一人——这人四十上下的年纪,眉眼悲苦。

此人从亭中走出之时,便全部心念都在老道身上,如今与他对了一眼,却不知老道深浅,犹豫了一下,不动神色地往前站了一步,只是心意却不曾从老道身上挪开。

那少年用余光瞥了一眼身后人,挑了挑眉,叉手致礼道:

“请恕小子唐突,因见道长素衣简装,出尘离染,小子有修道出家之心,不知道长可否收我为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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