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祁州之行

这天,何郎中找到许达席:“东家,这些天药材销量太大,很多类目库存告急,该去重新采办一批了。”

因为店铺开业之初,店内所有药材都是田记药铺总号的掌柜帮忙采买,对这些事儿许达席是两眼一抹黑,但现在已经开店这么久了,也不好意思什么事儿都去麻烦别人,许达席决定自己跑一趟。

何郎中告诉许达席,药材采买要去祁州,祁州位于保定府,是全国最大的药材集散地,不止肃宁城,全国各地大大小小无数药铺的药材,几乎都来自于祁州。

祁州距离肃宁城距离也不算远,大概一百多里路,许达席让何郎中开了一个清单,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带上画安和药铺里的两个伙计,雇了一辆大车,选了个吉日良辰,便动身向祁州出发了。

这是许达席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次出门远行,很快,他就开始怀念起之前那个世界里人类文明在出行方面带来的舒适与便利。

饶是在许达席的坚持下,马车尽可能的挑平整的官道走,一路下来,木轮与路面之间的颠簸还是让他的屁股迅速肿了起来。

田家所在的肃宁城相对富庶,随着马车一路西去,离肃宁城越来越远,沿途的景象也越来越荒凉。buhe.org 非凡小说网

随行的伙计里有一个叫孙四的年纪大些,比较健谈,一路上嘴就没闲着,每经过一个地方,总要介绍一番,给许达席充当了导游的角色。路过一个叫饶阳的地方时,孙四兴奋的指着一个方向说道:“东家快看,那个村子就是我的老家,孙家店村。”

许达席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透过薄雾,依稀能看到几十间黄泥瓦房,零星的分布在一片山坡下面,有的院墙已经倒塌,院内杂草长得能有一人多高。此刻天已近中午,却看不到有人活动,只偶尔能看到一两只皮包着骨头的瘦狗,远远的冲着他们的马车叫上几声。

许达席向孙四问道:“你老家是饶阳的?这么远为什么要跑去肃宁城那边。”

孙四神色黯淡下来:“我九岁那年赶上大旱,地里基本没长出什么东西。第二年没等开春呢每家每户的粮囤里就不剩几粒米了,好容易捱到春天,人们很快又把能见到的树皮野菜什么的啃得差不多了,只能呆在家里尽量不动,躺在炕上等死。我上面三个哥哥都先后饿死了,死的时候模样都差不多,浑身肿起来老高,身上一按就是一个坑。我打小身子瘦弱,我娘最疼我,总是藏着点不知道哪里弄来的饼子偷偷塞给我,就这样才没饿死。后来本村的一个算卦的先生,跟我爹关系不错,跟我爹说不能让你们孙家绝了后啊,就把我带去了肃宁,到了田老爷的药铺里当学徒,总算是有了口饭吃,这一干就是20多年。后来我托人打听,我爹娘在我来到肃宁的第二年就饿死在了去要饭的路上,连尸骨都不知道被埋在了哪,所以我也就没回来过。”

说完后,孙四怔怔望着村子的方向,眼里看不到泪水,只有说不出的绝望。

许达席没想到这个平日里看起来乐观开朗的伙计居然有这样一段记忆,岔开话题道:“现在老百姓日子应该好过点了吧?我听说当朝的李阁老很关注民生,平日减少赋税,让民众留有余粮,遇到灾年便组织振粜。”

孙四苦笑着摇摇头:“东家,我是个粗人,您说的那些我不懂。但用咱老百姓的话来说‘十年九灾’,这一年下来,大涝、大旱、冰雹、大风还有过境的蚂蚱,这些只要碰上一样,当年的庄稼就算完球,从入冬开始就得挨饿。我还有个表弟在老家种地,每年都去我那打打秋风,这些年我虽然混的不强,也没少接济他。这不,就我和东家出门前也就两三天,他还去找了我,说去年蚂蚱作妖,地里也就结了往年的一半不到,现在粮食已经不够吃了,我只能又给了他两吊钱去买米,唉,我这老婆本儿估计这辈子是攒不够了!”

同行的另外一个伙计揶揄孙四:“咱东家大方,工钱开的比别的铺号都多,你每个月少去沁芳院找几次小红,老婆本儿不就攒出来了么?”

孙四也不恼,哈哈笑了几声,一巴掌呼了过去:“你这小兔崽子,当着东家的面也敢胡说八道!”

伙计抱着脑袋一躲,差点从车上摔下去,看的画安也乐了出来。

许达席却笑不出来,他来自另一个时空,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仅限于书面,今天第一次听到底层人们对自己生活的讲述,那种提到亲人饿死时的木然,让他有种巨大的不真实感。

马车逐渐走上山路,路面开始崎岖,前方的山头望着就在眼前,马车走了半晌,却一直都在沿着山路兜圈。

“东家快看,前面到了棒槌山了,小时候我娘跟我说,对着棒槌山许愿灵得很,您要不要试试”,孙四对许达席说道。

许达席抬头望去,远处是一座寸草不生的石头山,两个凸起的山峰的的剪影在夕阳下重合,汇成一个扛着棒槌的老头的形象。

那一刻,眼前的景象突然跟记忆重合,他想起来,这个地方,他曾经来过。

那是在之前的世界里,他作为某基金公司的研究员,曾经去往河北省保定市的一个待上市的变压器厂做尽调,路上看到过这座山。

只是那时他坐的是一辆奔驰商务车,走的是刚刚修好的盘山公路,这座棒槌形状的小山只在他的视线里停留了几秒,便被120码的时速远远甩在了身后的群山之间。

而此刻,他们一直走了几个时辰,也没走出那座棒槌山。

孙四这条路已经走了很多次,他很快找到一家小客栈.主仆四人到达时天已经黑了,客栈里却是冷冷清清,并没有什么客人入住。

孙四定好房间,跟掌柜的闲聊:“这方圆几十里就你这一家店,往年我们住这经常客满,怎么现在这么冷清?”

掌柜的愁眉苦脸道:“我这里靠近豆儿村,平日里住宿的客人以贩油的为主,去年蝗灾严重,豆儿村的作物都被毁了,没油可卖,那些外地的客商自然也就不来了,不瞒您诸位说,这两天了,您几位是第一波儿入住的。”

孙四安顿好许达席,又卸了马车,引着马去后面马厩吃草歇脚不提。

经过一天颠簸,许达席浑身已经快散了架了,往床上一躺,头还没挨着枕头就已经睡着了,面具人很识趣没来打扰,这一觉睡得香甜,第二日醒来,太阳已经升起了老高。

许达席浑身酸痛,揉着脖子,打起精神爬上马车,继续向目的地出发。

打祁州办药回来已经几天了,许达席却一直没回过神来,每日沉默不语,心里始终堵着一块石头。

其实办药的过程可以说是顺利,开业将近两个月来生意火爆,本金已经攒了有将近三千两银子,祁州的药材品种丰富,价格便宜,质量上乘,本次采购远超预期。

心里堵的石头来源于马上要到祁州的时候见到的一个场景。

那时他们的马车将要走出山区,孙四告诉许达席最多再有半天就能到达祁州。那段山路出奇的难走,半天下来许达席被颠的七荤八素,停下马车在路边一处宽敞处暂作歇息。

休息时,许达席看到一个青年男子头戴白布,背着一个老太太来到了路边一棵大树下,将老太太放到地上,哭着磕了几个头,之后抹着眼泪,一步一回头的沿着来路自行走了。

许达席看过了很久,男子也没回来,觉的很是奇怪,上前对老太太问道:“大娘,刚刚那个人是谁?怎么把您放在这里自己走了?”

老太太一脸淡然道:“那个是我儿子,年上个闹蝗虫,家里粮食不够吃,把我背到这里吃‘送终饭’了。”

老太太牙齿已经不剩几颗,说话有些漏风:“依一看就是外乡人,觉得稀罕,我们这一带都是这样,遇上灾年,一家人都吃不饱饭,总得减掉几张嘴,才能活过年关。家里有上了岁数干不了活的老骨头,便让儿子背到这条路边,要是有路过的觉得可怜,给点儿吃的,便吃上一点,要是没有,那就什么时候饿死什么时候拉倒,就算给送了终了,所以叫‘送终饭’。我本来体格还行,缝缝补补还能挣几个钱,前几天不小心摔断了胳膊,彻底成了拖累,我也不想再糟蹋家里那点子口粮了,一大家子都饿着呢,这不,今天就让儿子就把我送来了。”

许达席这才注意到,老太太的右胳膊不自然的耷拉着,被一条看不清颜色的布条固定在腰上。

“你儿子就真的不回来接你了?”,许达席有些难以置信。

“接什么接,依根本不懂我们这里。谁家隔几代不出现几个这样的事儿,我儿子已经算孝顺的了,是我骂了他好几次他才把我送来的,我们邻居满囤家那二小子,一早就把他爹他娘都送到山上去了。”

最后,许达席结束了休息,把马车上带的所有的干粮都留给了老太太,继续赶往前方祁州的方向。

如果说之前的许达席对这个世界还有一种疏离,觉得自己只是个刚刚到访不久的客人的话,那么从那刻起,他开始感到这两个世界虽然在时间上间隔了600多年,却没有什么本质的差异。两个世界的人呼吸着同样的空气,说着同样的语言,有着同样的喜怒哀乐,感受着同样的世间疾苦。两世为人,他突然想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但却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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