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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1 章

只不过他独独算漏了一个本该置身于事外的人——江余时。

“这位公子留步。”江余时扯住了他的胳膊, 眉头紧锁,半晌,才开口道, “…你的记忆缺失了一部分。”

林栩之一怔, 他看着眼前身着节俭的江余时,察觉到他没有恶意, 便礼貌的摇头,回道:“我没有。”

谁料江余时却只是语气笃定的朝他道:“公子若是不信,一试便知。”

林栩之这回有点怀疑他是骗子了,于是默不作声的将手抽了回来, 刚要回绝, 就听江余时道:“不收分文,在下只是为积德行善。”

江余时这话倒不假,他本身就是修无情道的, 此次外出也是为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若要是收了钱, 那便与他的本意背道而驰了。

林栩之犹豫了一番,看着距离不远的不须堂, 最终还是点了头, 但特意同江余时道:“若是太过麻烦便不必做了,在下还有要事,急着去办。”

江余时“嗯”了一声, 回道:“不会。”

于是, 不等林栩之反应,他便骤然觉得脑内涌入了一段陌生的记忆——不、不是陌生, 而是不大熟悉的…记忆,记忆里的人…

也根本不像是他的父亲…

林栩之一阵头晕目眩, 江余时以剑鞘扶住了他:“公子可想起来了?”

林栩之不知何时竟哑了嗓子,失声一瞬后,他只觉方才的记忆历历在目,江余时又问了他一句:“恕在下直言,将公子的记忆抹除之人兴许就是公子的身边之人。”

因为江余时察觉到林栩之身上的气息同那使用邪术之人为同一脉,很大可能,是他的血亲。

林栩之脸色苍白,但仍是点头应了他:“多谢仁兄提醒。”

“…我已知,那人是谁。”

江余时见他如此,本想宽慰他几句,但他向来不会安慰人,于是只说:“识人不清,非你之过。”

“但以公子一人定不能阻挡他的邪术,此刻他定然也发觉了公子的记忆恢复了,若公子不嫌,在下可为公子设下护身之法…”

林栩之抿了抿唇,晦暗的眸光闪烁片刻,才听到他有些沙哑的声音:“不必,仁兄可有办法,让他无法更改我的记忆。”

说是更改,但其实这记忆大多只能彻底抹除,而不是把一段记忆更改成另一段——本就不曾发生的事,不可能凭空捏造。

江余时点头:“可以。”

他替林栩之设了护住记忆的法子,最终还是在他身上加了一层反噬咒,邪祟若想动他,必遭反噬。

林栩之手上没什么能拿来当谢礼的,便只能恭恭敬敬的朝他鞠了躬,随后扯起一抹笑来:“多谢仁兄。”

“祝仁兄此去得偿所愿。”

江余时想不出自己有什么愿望:“愿…”

半晌,才接了一句:“天下太平。”

不过林栩之没听见这句话,林栩之听见了大概会说他同林栩清一样,没准还会带着他回去见林栩清。

若是早些遇到江余时…

林栩之垂着眼,只觉得江余时同他哥很像——不过,江余时是像很久之前的林栩清,而非现在的他。

自从…那段记忆之后,林栩清便有些不同了。

他想,大概他哥的记忆也被父亲篡改了吧。

不然依照着上回林栩清的反应,他不可能再像如今这般无动于衷。

“呃——!”林栩之眼前一黑,再一睁眼,他便瞧见林濯高高在上的垂眸俯视着他,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人,倒像是在看一个囊中之物。

“想起来了?”林濯见他苏醒,便单刀直入。

林栩之直勾勾的看向他:“…那人是谁?”

林濯自然知道他说的人便是如今成了傀儡的容止逸,故而,他如实道:“你娘。”

林栩之听到他这话反倒嗤笑起来,他被压着身子,只能拼命扬起脑袋,才能看清楚林濯脸上淡漠、疏离的神情,仿佛一切事物都与他无关。

“我娘死了。”林栩之急促的呼吸着,胸腔剧烈的起伏着,“你要是有点良心,就不该找个替身来取代她!”

“她早就被你亲手杀了,你如今又装的什么伉俪情深?”

“…恶心至极!”

林濯听着自个儿儿子如此大逆不道,也没生气,又慢慢悠悠的重复了一遍:“她就是你娘。”

“她不是!”

林濯不再辩解,终于屈尊降贵的起身,走到林栩之身前,半蹲下来,钳着他的下颌,眸光对上了林栩之含恨的双眼:“何人动了你。”

林栩之试图甩开他的手,当然,这也无济于事。

“…林栩之,我是你的父亲,你宁愿相信一个与你毫无干系的外人,也不肯信我不会害你么?”林濯的声音难得透露出疲惫,但转瞬即逝。

“是,我不信一个不忠不义之人会对自己的儿子好到哪去。”林栩之本不想同他多说些什么,但此刻,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于是乎,屋内就只剩他一个人一股脑的将所有问题抛了出来。

“我不明白,你为何要去修邪术,杀了阿娘,再去找个跟阿娘长得一般无二的傻子接回来,告诉我那个傻子就是我娘。”

“我也不明白,为何你已经选择了独善其身,却又要在暗处搅弄风云,明明他们于你而言,毫无威胁,你为何非要致他们于死地?!”

“父亲,你真的…还是我的父亲么?”

屋内一片死寂,两人就这么对峙着,半晌,林濯收了钳着他的手。

“不明白也好。”

“不明白…也好。”

林濯不打算跟他废什么口舌,左右也是要将他的记忆剔除的…只是可惜了自个儿的计谋没能来得及完成便被人半道堵了回来。

他清楚林栩之的性子,原本林栩之的想法定然是留有余地,不想做的太绝,但那人把林栩之被自己剔除的记忆恢复了,他便只可能想跟自己鱼死网破。

说不准还会节外生枝,故而,他便只能把林栩之提前带回来…

剔除记忆时并不会产生太多痛苦,但…这一次,他却感觉林栩之有些不对,他原本想要收手——只是自个儿的身体像是不受控制一般无法动弹。

“那人究竟对你做了什么!”在看见林栩之唇角溢出的污血时,他终于开始慌乱。

只是林栩之似乎是彻底失去了意识,宅子里黑雾缭绕。

直到林濯精疲力尽,半跪着,一手撑着身体,半晌,视线才回复清明。

只是他魂魄本就受损,被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反噬再一折腾,只觉得自个儿下一秒就要灰飞烟灭了。

但他总归是缓了过来,黑雾散去时,就见林栩之毫无生气的躺在血泊之中,连带着压着他的两个家丁也晕了过去。

但不同于林栩之,那两个家丁还有着微弱的呼吸。

“…林栩之。”林濯费力的将他挪动到自己身前,将他支撑起来,与自己面对着面,只是林栩之仍旧垂着头,发梢处还“哒哒”的往下淌血。

又等了半晌,林濯终于接受了林栩之死在自己眼前的事实。

“…是父亲对不住你。”

按道理来说林栩之身上的反噬咒并不会反噬到林栩之,但坏就坏在了林栩之的身体内混杂了太多林濯的气息,导致反噬咒识错了人,连带着把他一道反噬了,而又因为林栩之肉体凡胎,撑不住此等反噬…

原本江余时也想到了这层,故而在设下反噬咒的时候为他驱除了一回属于林濯的气息,但没想到林栩之刚踏进府内,便又沾染了林濯的气息。

但因为这气息不足以使反噬咒反噬,刚开始时,林栩之才会安然无恙,但后来林濯却又动了手,气息瞬间相连…林栩之自然药石无医。

林濯原本也想过,若是强行唤回林栩之,让林栩之像容止逸那样活着是否可行,但最后他还是放弃了,因为他根本无法再分出自己的魂魄支撑林栩之的身体。

于是,他便弃了林栩之,用他的命,引人去查不须堂。

只可惜,不等他动手,卫兆知便寻来了,再加上华清棠并没有像他预想中的那样,封锁不须堂太久,以至于他始终没有找到机会朝常芷冉她们下手。

再后来…便是他引卫兆知杀了商涂深,一来是想让他们得到一个“合理”的结果,不再继续追查下去,而来,若是卫兆知查到了什么,有商涂深在前头顶着,与他而言,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只是这回他又漏算了温玉沉。

他没想过温玉沉竟还能活着出来,更没想到,他不但自己活着出来了,他还带着林栩清一道出来了。

沈渡川虽然迷糊着,但仍旧被林太傅的话震惊的目瞪口呆。

所以,林栩之的死只是一个意外?

他不由得感叹这位倒霉的林二公子的死居然只是一个意外。

但他想到这,又开始怜爱自己了,因为他感觉自己现在的处境,跟那位林二公子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是大倒霉蛋和小倒霉蛋之间的“较量”。

明明自己才是最没有威胁的那一个,林濯却偏偏将自己变成这幅鬼样子…

第 142 章

“诸位听完了我的故事, 是不是也该留下些“赏钱”——”

林濯眯起双眼,趁刘舟不备竟先攻击起了人!

“不是说他不能先动吗!”刘舟一边慌张一边抽出刀刃砍向林濯——

“别动!!!”温玉沉来不及去拦,刘舟的刀刃便砍到了林濯的身上。

“当啷”一声, 林濯身边萦绕着的黑雾瞬间将他们吞噬殆尽!

刘舟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求救, 便“咚”一声,直直坠到地上。

死不瞑目。

“刘舟!!!”

温玉沉眼疾手快, 将华清棠扯了回来:“不能…”

“许鹤宁,你松手,我得…救他们出来。”

华清棠此刻是冷静的,他只想守住自己说过的话, 他说过要让他们安然无恙的回去。

刘舟不能死, 沈渡川也一样,还有人在等他们回家。

“等他出来。”温玉沉死死扣住华清棠的手,防止他做出什么于他不利的事情, “傅大人,信我。”

温热的呼吸打在华清棠的耳廓之上, 伴着眼前缭绕的黑雾以及周遭杂乱的声响,竟让他隐约觉得有些安心。

“嘭——”

一声巨响, 木门骤然炸裂, 飞出不少大小不一的碎屑,温玉沉顺势转身,将华清棠护在怀中, 温声道:“不会有事的。”

因为他能清楚的察觉到, 这破门之人,身上隐约透出一股灵力, 所以他猜,来的人是友非敌。

“…林栩清?”华清棠瞳孔骤然放大, 按照林濯的说法,这个林栩清…也是由他所控制的。

至于他为什么这么笃定——

自然是因为另一个林栩清有卫兆知看着,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

“接着。”林栩清朝他们抛来两把趁手的剑——

黑雾中,隐约听见了林濯的笑,只是这声笑似乎有些讥讽:“你醒了。”

黑雾边缘,透出了林濯的一只手,没有丝毫躲避的迹象,迎着林栩清落下的剑刃,血液顺着剑刃滴落。

林濯攥着他的剑,分毫不动:“你要弑父吗。”

林栩清没吭声,咬着牙,继续同他周旋——

与此同时,华清棠在接触到剑柄的瞬间只觉得一股熟悉的预感上涌,这剑上残留着林栩清的灵力,他握着剑柄时,总觉得比他平日里拿着的剑顺手些。

黑雾仍然将林濯同刘舟他们紧紧包裹着,温玉沉仍旧不敢大动干戈,但…他手中还有可以使用的符纸。

他有些庆幸,还好自己备的符纸够多。

眼看着华清棠就要提剑而起,他又将华清棠扯了回来,并把一半符纸塞进了他的手里,不置可否道:“先用这个开路。”

华清棠也没反驳他什么,只顺应的点了点头,随后,接连不断的火花炸起——

尘土飞扬,狂风将他们的衣袍吹起,温玉沉不得不将手挡在自己眼前,防止风沙迷了自个儿的眼。

华清棠此刻也是熟练的躲避飞沙,直到他终于看见了黑雾后的一只靴子,那靴子一看便知是刘舟的。

华清棠一见到刘舟,更是加快了速度——

只是…温玉沉隐约察觉不对…这地方似乎…开始变了。

他体内的祀幼也随着周遭的变幻开始躁动。

有一瞬,他失了意识——

下一刻,他便瞧见华清棠挡在了自己身前,以及,跟在他身后的致命一击——!

他来不及反应——

“这…!”徐佞看着温玉沉不断吸食着怨气,一时间不知作何解释,也不知要如何阻拦。

“…师尊!”薛齐像是喝醉了酒一般,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在见到温玉沉的那一刻又顿时哑了声。

“他们邵阳仙山的仙尊居然靠吸食怨气提升修为!当真是…当真是不择手段!”门外路过的弟子开始议论起来。

按道理来说,薛齐是不会管别人骂温玉沉的,但他们连带着邵阳一起骂了,他便没法忍受。

“闭上你们的狗嘴!”薛齐厉声呵斥,原本闹哄哄的人群就只剩下几个仍旧不大服气的弟子轻嗤了几声,但也没再继续说些什么。

只是私底下又朝着同门冷嘲热讽了几句,加上褚行止听说温玉沉出了事,急匆匆的赶了过来将原本堵在温玉沉房门口的弟子遣散,便没什么人再留在此地看热闹不嫌事大了。

毕竟万一这人入了魔发起疯来,谁都不能确保这人不会伤到自己。

“师尊,你可是…做了一个梦。”薛齐压低声线,凑到徐佞身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梦里,有他同华清棠…”

徐佞听到这话时显然浑身一僵,他原以为只是自己做了噩梦,没想到…

“…你是沈渡川?”徐佞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问他。

薛齐也是身躯一震,他想过徐佞可能会同他一道进入那个不知道是不是梦的地方,但他没想到徐佞会如此轻而易举的将自己认出来!

但毕竟是自个儿先提起这事儿的,总不能因为尴尬就莫名其妙揭过这个话题,更何况,他觉得温玉沉现如今的情况,定然同那梦脱不了干系。

故而,薛齐硬着头皮点头,随后他就看见徐佞也逐渐僵硬了起来。

他隐约有一个不好的猜想…

师尊总不会那么巧,穿成了卫兆知吧???

下一秒,他的想法就得到了徐佞的证实。

“…为师是卫兆知。”

薛齐闭上了眼:“……”

徐佞:“……”

他们两个人罕见表现出了同一个表情——活像是被人逼着吃了屎一样,面露难色。

薛齐缓缓往旁边挪了挪。

徐佞默默把头转了过去。

他真的很想知道,到底是谁给他们安排了这么两个尴尬的身份!!!安排就算了,为什么醒了之后还都会记得!!!

若是叫他知道了是哪个杀千刀干的,迟早把这杀千刀的套麻袋揍一顿!!!

静默片刻,薛齐又慢慢把自个儿挪了回来,随后用胳膊肘小心翼翼的戳了戳徐佞的胳膊:“…师尊,华清棠他出来了么?”

徐佞默默转过脑袋,沉思了一会儿,义正辞严的回道:“我不知道。”

薛齐:“……”

气氛仍旧尴尬,徐佞感觉自个儿哪哪都不对劲,特别是在面对薛齐的时候!!!

他怎么会摸薛齐的脑袋?卫兆知这厮简直…简直不可理喻!

徐佞想了半天,默默腹诽着骂了几个词,因为极少骂人,所以他想不到再骂什么了,于是便又将视线放回了温玉沉的身上。

与一般入魔的人不同,温玉沉所吸收的怨气几乎都是些没有攻击力的怨气——或者说,是温玉沉本人没有过一丁点想要控制怨气伤人的想法。

徐佞脑内腾升出一个想法——

温玉沉这算得上是入魔么?入魔之人通常六亲不认,可温玉沉如今这幅模样,不像是传说中入魔之人的样子。

就连吸收怨气时也同书中描述相差极大。

入魔之人吸收怨气基本上会将留在他身边的人“请”出自己的地盘,而温玉沉却截然相反…他压根儿没有排除任何人的意思。

薛齐也有些不确定的开口:“师尊,他…入魔了么?”

薛齐见过温玉沉上一世的样子,与如今的温玉沉可谓是判若两人,他有些怀疑,是不是这一世他们的重生导致温玉沉原本入魔的轨迹发生了转变。

当然,薛齐也没有完全放松警惕——

因为温玉沉这样也可能是入魔前期他藏匿的太深,毕竟上一世便是温玉沉入魔了很久他们才发现的,算算时间…

的确跟温玉沉上一世入魔的时间大差不差。

“肖师姐醒了!”一个小弟子的声音由远及近,不难听出她此刻的喜悦,肖宁平日性子开朗,故而她的人缘还是很不错的。

褚行止当即回身,刚踏出一步,又顿住了步子,回过头看向毫无意识的温玉沉。

徐佞看出了他的犹豫,故而拍了拍他的肩,安抚道:“你放心去罢,这儿还有我同薛齐看着,不必忧心。”

褚行止对徐佞自然是十分信任的,因为前几日怨气四散之事便是由徐佞带头分好了巡逻的人选,若光由他们几个来选人,估计还要再忙一阵,还多亏了徐佞助他。

薛齐倚在门口,半晌,又慢慢蹲了下来,坐在门槛上,长叹一声。

如今沐少卿他们都不在这,他又不能同师尊说上一世温玉沉便是在这时入魔的。

若要对现在的温玉沉下杀手,且不说他师尊会如何,他觉得自己兴许都下不去手了。

就像梦里那一遭,“卫兆知”跟他说的那样。

温玉沉这一世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

他又能以什么理由去杀了温玉沉。

更何况,温玉沉上回在自己遇到凶煞时,也算是救了自己一命。

他若真对温玉沉下了杀手,便是恩将仇报了。

薛齐烦躁的抱住了门框,对着门槛猛撞了半天,然后发出一声接一声的哀嚎。

“啊——”

做人真难,做好人更难。

薛齐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抱着门口继续撞。

“哐哐哐”的声音不绝于耳,终于,徐佞忍无可忍的按住了他的脑袋,并且他突然觉得卫兆知也情有可原了。

因为他发现这算不上摸脑袋,这顶多算是替薛齐“紧急刹车”。

第 143 章

肖宁意外醒来后, 又活蹦乱跳了起来,褚行止算得上是大起大落,但这边还没高兴多久, 又开始担忧温玉沉那边儿了。

温玉沉同华清棠是一并晕倒在那槐树下的, 第二日被徐佞和薛齐发现,便把他们两个人送回了屋子里, 只是聂晟替他们诊脉时也没发觉什么不对,没有任何外伤以及内伤。

褚行止又探了探他们二人是否有被凶煞恶鬼上身的可能,但无一例外,都指向着他们的身体此刻是正常的。

但若真毫无大碍, 他们又怎会毫无征兆的同时倒在那槐树下?

且不说温玉沉的灵力高强, 即便是单拎出来一个华清棠也不至于毫无防备的在那槐树下头累睡着了。

更何况,他们本就是来的客,若真累了大可以同褚行止说一声, 回去休息,又怎会在那地方睡着?

只不过, 聂晟给他的答复便是他们师徒二人因为过度劳累一道睡着了。

徐佞当时的表情很微妙,他不大相信聂晟的话, 但又碍于情面, 选择了闭口不言。

薛齐倒是没多大反应,但他多少也有些怀疑聂晟的话,因为在他的视角看这两人, 根本没有过度劳累一说, 至少温玉沉不像是会过度劳累自己的人。

而聂晟当时没瞧出他们的不对,又或者说是他急着去看阿念, 懒得猜他们心中所想。

“师尊,我真的无事了!”肖宁又转了个圈, 举起双手,来回蹦跶了几下,给褚行止看。

褚行止松了口气,但还是故作严肃的跟她说:“不行,你同为师去找聂…”

肖宁连声拒绝,都快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刚刚小师妹不还说聂医仙在看着阿念姑娘吗。”

“我既然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就不劳聂医仙挂心了吧…”肖宁边说便看褚行止的脸色,见他没生气,便偷偷往屋里挪了几步。

当然,这举动没能逃过褚行止的法眼,褚行止冷酷无情的扣住了她的手腕,不由分说的将她带了出去。

肖宁还想挣扎一下,语气讨好道:“师尊,师尊你饶了我呗,我真没事,真的,你看我现在一口气说八百个字都不带打弯儿的。”

褚行止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不按常理出牌,开口道:“那你便说个绕口令罢。”

肖宁:“…啊?”

肖宁觉得自己没听清他的话,又不可置信的问了一遍:“师尊…你真要我说绕口令啊?”

褚行止点头:“你不是说你现在一口气说八百个字都不用打弯么?既如此,为师也不为难你,你只需说个绕口令来证明自个儿安然无恙便好。”

肖宁战术性沉默了一下,她是真的不会说绕口令,但好消息是她会胡编乱造:“…但话又说回来了,师尊,这个口齿清晰,其实不能作为身体是否康健的标准。”

“我人就在这呢!师尊你不如直接看我的人吧…”

褚行止冷酷无情的说:“不可讳疾忌医。”

肖宁痛苦闭眼。

她只能祈祷聂晟不会给她开什么苦药,她虽然没有特别怕苦,但对于那种药味儿也不是很能接受的了。

“师尊,我有一个问题。”肖宁弱弱开口。

褚行止“嗯”了一声,问她:“何事?”

肖宁鬼鬼祟祟的凑到他跟前,说:“师尊,你真不觉得所有人都在看我俩吗?”

褚行止一听这话,更攥紧了肖宁的手腕,他可没少被肖宁诓骗。

肖宁:“……”

倒也不必如此谨慎。

褚行止一边防着肖宁跑路,一边随着肖宁的话抬头,让他意外的是,居然真有那么多人以一种极为怪异的眼神看着他们。

褚行止有点无法理解。

肖宁弱弱提醒:“师尊,你发冠歪了。”

褚行止半信半疑的将手往上一探——肖宁拔腿就跑!但她没料到自己师尊竟如此…力大如牛,硬生生又把她拽了回来。

只不过这回他的发冠是真的歪了。

肖宁尴尬的笑了两声,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真的歪了。”

褚行止这回不信她的话了。

不被信任的肖宁短暂的悲伤了一下,转念又开始思考到了聂晟门口再跑回去的概率有多大——当然,还没等她想出了个所以然来,她便被拖到了聂晟跟前。

肖宁这下是彻底跑不掉了,于是乎,她只能假笑着跟聂晟打招呼:“聂医仙…嗯…晨安?”

聂晟看了眼窗外的大太阳,确定了现在是晌午后,浅笑着应了她一句:“晨安。”

肖宁求救的看向褚行止,无声开口道:“师尊你说句话啊。”

褚行止又刻意晾了她一会,叫她长长记性,省的日后更无法无天,眼瞅着肖宁就快尴尬的钻到地缝里的时候,他才开口道:“还请小师叔为阿宁瞧瞧,她的身体是否还有什么大碍。”

聂晟掖了掖盖在阿念身上的被子,随后便开始为肖宁把脉,就在他把手搭在肖宁腕间的那一刹那,她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要跳到嗓子眼儿上了。

她紧张的闭上眼,虔诚的朝老天许愿——许愿聂晟别给她开药。

于是,她便如履薄冰的等待着聂晟的宣判。

只是,她听到的不是想象中的回答,而是聂晟的一句:“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肖宁:“……”

她能不紧张吗,喝不喝药就在此一举了。

当然,她还是硬着头皮假笑着说:“没有!聂医仙你一定是…”

她要是说聂晟把错了脉是不是不太礼貌,而且…褚行止也不一定信啊。

思及此,她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换成了:“弟子只是急着去…去…”

她本来想说练功,但觉得褚行止依旧不会相信,故而,她再次改口:“弟子只是急着去吃饭。”

嗯,这个很合理,毕竟她躺了那么久,饿了想吃饭也算是情理之中吧?

肖宁的思绪飘远,她又开始跳脱的想自己躺了多少天,因为小师妹没告诉她,所以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方才说的言之有理。

她都躺了那么久了!她急着吃饭犒劳犒劳自己怎么了!!!

与此同时——

薛齐被按住的脑袋终于无法动弹,他像是被贴了封印,下意识开口想叫“哥”,但在这句“哥”脱口而出的时候,他及时闭上了嘴。

薛齐:好险,差点就乱辈分了。

“师尊,我们真不阻止他啊?”薛齐顶着徐佞的手扭头去看床榻上坐着的温玉沉,目光惆怅。

徐佞其实也想过怎么阻止他,但他怕万一他们先动了手,反倒适得其反,叫温玉沉开始攻击别人,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按兵不动,等温玉沉什么时候同自己动手,他们再行还击也不迟。

徐佞摇摇头:“罢了,先看着他便好。”

薛齐正要应声,华清棠便风尘仆仆的赶来,身上的冷气儿还没散,视若无睹的跨过在门槛上坐着的薛齐——

被当成门槛跨过去的薛齐懵了一瞬,等他回过神时,华清棠已经进了卧房里,好在徐佞并没有走神,在他接近温玉沉的瞬间将他拉了回来。

华清棠心有余悸的看着他,呼吸急促,垂着脑袋,目不转睛的盯着眼前之人。

无视了扯着他胳膊的徐佞,只是静静的注视着温玉沉。

直到自己呼吸渐平,他才将自个儿的胳膊不动声色的扯了出来,后退了一步后,微微颔首:“…徐师伯。”

“师尊交由弟子照看便好。”他的声音略显单薄,身上穿的也不多,看着就更像是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了。

薛齐下意识开口:“你不去歇会儿?”

说完他就又些许后悔。

他干嘛要管华清棠的死活?爱歇不歇。

华清棠眸中并未夹杂着过多情绪,更像是公事公办的跟薛齐说:“不必,我未曾受累。”

薛齐“嘁”了一声,直起身子,拍了拍自个屁股,嘴里嘟囔了一句:“我还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华清棠权当做没听到他的话。

徐佞见他如此坚持,便也没再就留,只交代了一句:“若有急事,唤我们便可。”

华清棠点了点头,在目送着徐佞他们离开后,将门关得严丝合缝。

他盯着温玉沉有些发白的脸,唇瓣开开合合,想了半天,也没想到要同温玉沉说些什么。

后来他干脆不想了,只是有些疲倦的坐在了温玉沉的身侧,但仍旧歪着脑袋,仔仔细细的看着温玉沉这张脸。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盯着温玉沉的脸看。

但他总觉得,这么看着温玉沉,很安心。

“…师尊。”

华清棠轻唤了他一声,指尖触碰到怨气时,竟引得怨气一股脑的绕开了他。

“…这便是你隐瞒的事么。”

温玉沉没听见,自然也没有人回应他。

虽然,他也不打算叫温玉沉听见。

大概是太累了,华清棠好几次都差点睡着,但每次都像是扯着自个儿的一根线儿似的,硬生生将自己从困意之中扯出来,重新看向被怨气围绕着的人。

按道理来说,他是应该怕温玉沉的,或者说,他应该怕温玉沉身上缠绕着的怨气,但他鬼使神差的觉着,跟温玉沉有关的一切,似乎对他,都有那么一丝特别,至少是不会伤他的。

第 144 章

来不及躲闪的攻击像是与曾经的梦魇交叠。

他看着华清棠被重击后唇角骤然吐出的一口鲜血, 浑身冰凉。

怎么会…

他明明…明明做了那么多准备…

华清棠为何还会出事…

周遭的黑雾彻底将他们吞噬。

他看不清周围的事物,也听不见什么嘶吼的声音,只能无措的抱着为他挡了一击、此刻后背血肉模糊的华清棠。

华清棠的身体还是温的, 但整个人都失了力, 朝他怀中倒去。

温玉沉支撑着他的身子,双手僵硬的锢着他。

原本这个姿势下, 温玉沉是该察觉到他的呼吸打在自己的脖颈上的,只是这次,什么都没有了。

喉结滚动,温玉沉张了张唇, 半晌, 都没有说出话来。

嗓子火辣辣的疼。

他不知自己如今的心情该是如何。

没有过多的悲痛,也没有梦中那般迫切的想让华清棠醒过来。

他只是觉得华清棠不可能死。

他不信华清棠死了。

于是乎,他就这么一直环抱这华清棠, 华清棠的脑袋微微朝他倾斜,靠在他的肩上, 唇角的血液已经干涸的贴在了上头。

他这么抱着华清棠,一声不吭。

但也绝不松手。

就像是在与谁较量一般。

原本空白的大脑中骤然出现了两种声音。

一种是跟他说。

华清棠死了, 他是为了救你而死。

另一种告诉他。

再等等吧, 再等等他兴许就醒了呢?

他也不知道该听谁的,只是身体的本能顺从了让他等一等的声音。

等一等吧…

等一等,他也许, 就醒了呢?

如此矛盾话语不断交叠, 放大。

“等着有什么用?他已经死了,呼吸都没了, 你等着还有什么用?”

“万一他只是晕过去了呢?再等一等,总归也不是什么坏事…”

生与死不断重复, 似乎是想以此冲破温玉沉给自己留下的一寸避世之所。

尘意知死前,他松了手,后来便再也没见过尘意知一面。

他觉得若是再松一次手,他又会重蹈覆辙。

倒不如干脆利落些,一直留下来,留下来陪在华清棠身边,这样就不会…

华清棠的身体忽然消失,似乎是不想给他陪着自己的机会。

黑雾团团包围,他是想去寻华清棠的。

但他出不去。

黑雾中什么都看不见。

他动了自个儿的灵力,又使了沈渡川的血所做的符纸,平静的、接连不断的抛向黑雾之中。

黑雾没散,反倒是地面开始大幅度的震动,温玉沉无法稳住身形,干脆坐到了地上,这回他不动了。

不再寻找出路。

他想,反正这地方就是故意拦着他的。

拦就拦吧,大不了把这地方炸了就好。

炸了之后,他就要去看看华清棠到底去哪了。

他不信华清棠会死。

他不信的。

“他就是为了救你死了,你不是亲眼所见吗?还有什么好不信的呢?”

“温玉沉,你该留下来,为他殉葬。”

“为他殉葬吧,他一个人走了,多孤独啊,你为他殉葬,想必黄泉路上,他会再与你重逢。”

“你想啊,你一个半仙,为了他殉葬,他见到了你,一定会很开心的,留下来吧,留下来…”

“为他殉葬。”

尖锐与低沉的声音交叠,接连不断。

“本尊不会为人殉葬。”温玉沉骤然睁眼,周身气压降至冰点,他一字一句的说,“他也——”

“不会在黄泉路上等本尊。”

烈火惊起,刹那间,将包裹住他的黑雾燃烬。

他端坐在大火之中,面上不带一丝惊惧。

如同胜券在握的将军,在帐中坐镇。

一个凭自个儿修习成了半仙的人,又怎会因为旁人的一句话,如此轻易的寻了短见?

亲眼所见又如何?

他偏不信华清棠会这般轻易的死在他眼前。

更不信,华清棠会想让自己为他殉葬。

即便华清棠真死了,他也不会为华清棠殉葬。

就像他曾对“傅檀安”说的。

他会永远记住华清棠,此生不忘。

只要还记得,就总会重逢。

“师尊!!!”

“轰隆”——

炽热的温度将他彻底包裹。

很烫。

只是他在恍惚间,听到了华清棠的声音。

…是错觉么?

脑袋昏昏沉沉,他疲惫的掀开眼,下一刻,失而复得的情绪骤然使他回过神。

华清棠没死。

他安然无恙的在他跟前,唤他师尊。

华清棠额间的印记显现,他此刻紧蹙着眉,眼眶隐约泛红,看着像是几夜未眠。

“师尊,你…”

他伸手,要帮温玉沉擦掉额前的冷汗,但被温玉沉死死扣住了手腕。

与平日里不同的是,这回温玉沉并不打算说些什么,也没有任何松手的迹象。

他就这么攥着华清棠的手腕,阴沉的眸子死死的盯着华清棠的脸,活像是想将华清棠拆吃入腹。

僵持了半晌,华清棠还是晃了晃被温玉沉扣住的那只手:“疼。”

温玉沉的目光顺势移到了他的腕骨上,一片红印十分晃眼,只是他还是不想松手,但总归是卸下了不少力道,长睫颤动几下,半晌,问他:“…我睡了多久?”

华清棠又试着扯回自己的手,但没扯回来,他便就此作罢,如实回道:“四天。”

不等他回话,华清棠又补充道:“肖宁姑娘也醒了,阿念她…”

温玉沉看他举着手很累,便牵着他的手放到了床榻上,但依然没有要松手的迹象:“…她如何?”

“死了。”华清棠轻叹了一声,“…她死了。”

温玉沉眸光一怔。

阿念的死是他不曾料到的。

毕竟有聂晟在前…

“聂…”华清棠顿了一顿,似乎是不知如何叫他,故而干脆跳过了他的称呼,“阿念姑娘的残魂在师尊昏迷时便消散了。”

其实准确来说,是被温玉沉给吞噬了。

只不过温玉沉对此全然不知。

“朝凌。”门外,是许久不见的徐佞,至少于温玉沉而言,是许久未见。

徐佞停在了门口,很显然,他已经知道温玉沉醒了过来,但他这会儿正犹豫着,手悬停在半空中,没有进行下一步。

温玉沉总算是松了手,华清棠顺势用袖口掩盖住自个儿发红的手腕,眼神询问他要不要给徐佞开门。

温玉沉盯着门外的影子,出神片刻,点了点头,顺道回了徐佞一句:“何事。”

木门“吱呀”一声。

徐佞目光复杂的看向温玉沉,又侧眸瞥了一眼华清棠,示意华清棠先走,不过华清棠没动,他还是先看向温玉沉,等着温玉沉的意思。

“过会儿我去寻你。”温玉沉撑起身子,有些凌乱的发丝散落在肩上,这会儿他的脸色依旧不大好,大概是还没缓过神。

“好。”华清棠应了一声后便退了出去,屋内只留下徐佞与他两人。

徐佞罕见的先开了口:“你…入魔了?”

徐佞纠结着问出口,语气里还带着些不可置信。

温玉沉眸光一顿,转而回头,惨白的脸上不带一丝血色,他轻嗤一声:“我若说我没有,你会信吗?”

屋内落针可闻。

“…会。”徐佞的话从来都是这般郑重,他认真的看向温玉沉,“我信你。”

温玉沉忽然别过脸,又笑了两声,起身给自己倒了壶茶润喉,随后微微挑眉,上下扫了徐佞一眼:“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劳烦师兄来关心本尊的修为如何了。”

徐佞脸色一红,旋即皱起眉:“你若是不慎走火入魔…”

温玉沉攥着杯壁,来回摇晃了几下,语气平淡道:“本尊不曾入魔,若你不信…”

温玉沉慢慢悠悠的将茶水续满——

在它溢出时,淡声道:“便别妨碍本尊休息了。”

“慢走不送。”

徐佞:“……”

正常人难道不是应该说“若你不信就来查我”吗?!

徐佞果然还是算错了温玉沉,他知道温玉沉很大可能不会同他实话实说,但他以为温玉沉至少会让他来查一通…

没成想,温玉沉居然直接送客了!

这下徐佞是进退不得,要是自己走了,便与自己最开始来寻温玉沉的想法背道而驰,若是自己不走,还能留下来跟刚醒过来的温玉沉打个你死我活吗?

他做不到心安理得的欺负“弱小”,即便这个“弱小”是平日里讨人嫌的温玉沉。

“师兄还有何事要说?”温玉沉刻意拉长了“师兄”二字,这“师兄”说的虽不带什么感情,但叫人听着就是浑身不舒坦。

徐佞踏出房前,不知以什么心情留下了一句:“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温玉沉,你该成仙的。”

……

成仙吗。

指腹慢吞吞的敲击在盛满了茶水的杯壁之上,没发出什么声响,但茶水被他敲得四溢。

…仙有什么用。

“师尊。”华清棠在门外一直没走,故而在徐佞走后便能第一时间回来。

只不过温玉沉没吭声,他看着华清棠都身影有些出神的想。

成仙能救得了他吗。

温玉沉思考了一会,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但能确定的是,成仙于他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

更何况,半仙与仙,也只差了一个雷劫,他大可不必顶着风险在这节骨眼上渡个雷劫。

他要是真像是徐佞说的,在这节骨眼上成了仙,他就是有病。

第 145 章

温玉沉不受控的咳了几声, 大概是还未彻底适应体内堆积的同源之力。

门外的华清棠听到他的声音又唤了他一声,听着有些急:“师尊你可还有什么不适?”

不适倒是没有太多,就是这屋子里有点冷, 他吸了吸鼻子, 手脚依旧凉的同死人一样,这会儿屋里也没人烧炭, 他也不能叫谁看出什么异常。

“为师无碍。”

他推开门,一手攥住了华清棠悬停在半空中准备落下的腕骨。

黑漆漆的眸子盯着华清棠看了半天,才故作平淡的问了一句。

“…你可有受伤?”

华清棠摇了摇头,然后盯着温玉沉攥着自己的那只手。

很想问他, 为什么一定要这么用力的扯着自个儿的手。

但最终还是没问出口, 因为他总感觉温玉沉像是受了什么刺激。

他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觉得,但他的直觉告诉他,温玉沉兴许这会儿很需要他。

“徐佞为何会突然来寻我?他…是看到了什么吗?”

华清棠一边把手放下来, 扯着袖子把他俩的动作挡住,一边如实道:“师尊昏迷期间, 把所有的怨气都吸进了体内。”

“有不少人撞见了师尊此举,这其中也包括徐师伯和薛齐。”

“…你也看见了?”温玉沉的手下意识收紧, 但没想到华清棠却没有抗拒, 反而轻晃了晃被自己攥住的手,在他以为华清棠是要让他松手时,又反攥住他的手。

“看见了。”华清棠语气平淡, 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幕, “所以师尊与我分道扬镳,是因为此事么?”

温玉沉有一瞬的慌乱。

他没想过自己竟然会这么荒唐的暴露出来, 也没想到华清棠在知道此事后会如此云淡风轻的问自己“只是这等小事?”

“师尊,即便你真的入了魔, 我也不会弃你于不顾。”

“我会…”

“…不是。”温玉沉抽回手,别过脸,“本尊也没有入魔。”

被牵着的手骤然落了空,华清棠也没多说些什么,只是难掩失落,随后又迅速调节好自个儿的情绪,仿佛方才的话是幻梦一场:“师尊要去见一见聂晟医仙么?”

温玉沉抽回的那只手背在身后,紧攥成拳,仿佛只要不松开,残留在指尖的温度就不会散去。

“…见。”

走的路上,口袋里沉寂了许久的华星辰冒出了头:“好累。”

“你累什么?”温玉沉被他的话逗笑,“躺在本尊身上,你倒累了?”

华星辰抿唇,依旧不大精神,语气恹恹:“做了噩梦,梦到好多人死了。”

“还有…还有…”华星辰又把脸埋回了荷包里,只露了个脑袋瓜,“烛封也死了。”

“我也死掉了。”

温玉沉轻敲了敲他的脑袋:“无妨,死不了,本尊在这,谁能动的了你?”

华清棠也跟着点了点头,烛封这会儿还是剑身,也没有丝毫要变成兽身的意思。

“师尊说的是,不会有人伤的了你的。”

华星辰的声音有点委屈:“可是我梦见你们也死掉了。”

“都死掉了。”

“我也死掉了。”华星辰这话说完,烛封忽然动了起来,华清棠顺势摆好了姿势,下一刻,便将兽身的烛封稳稳当当的抱在了怀里。

烛封似乎也受到了不少惊吓,脑袋埋在华清棠的臂弯里,两只耳朵也耷拉着。

华星辰突然又探出了头,犹豫了一会儿,拿着自己手里的剑戳了戳离他不远的烛封。

“没死。”

华星辰戳完烛封,看烛封没搭理自己,又戳了烛封几下,在他的坚持不懈下,烛封终于——

炸毛了。

温玉沉默默用手把华星辰的头塞了回去,华清棠十分默契的按住了烛封的猫头,顺带揉了几下以表安抚。

被塞回口袋的华星辰有点生气。

因为他是觉得烛封也被吓到了才大发慈悲的去哄一哄烛封,谁知道烛封非但不领情,竟然还要吼他!

呵!他以后再也不要理烛封了!!!

烛封倒是不怎么害怕,她就是单纯的困了,想窝在华清棠怀里补个觉,但这天儿有点冷,她被冻得发颤,耳朵也连带着耷拉下来挡风——虽然挡不了多少就是了。

温玉沉有些好笑的看着毛还没捋顺的烛封,竟然觉着烛封的性子同自己有点像了。

他伸手揉了揉烛封的头,冰的烛封瞬间甩起了脑袋,想要把他的手甩开,还因为没睡成觉起的张口就咬。

当然,在她看见是温玉沉的时候,又骤然停住了嘴,张得老大的“血盆大口”这会儿有些滑稽的不知如何收回。

温玉沉倒有些意外,他还以为烛封又要给他狠狠来上一口。

但烛封却只是撒气似的咬住了他的一根手指,甩走了他的手。

那力道不大,就是叼着东西时用的力道,故而温玉沉的手上连个印子都没留下。

“转性了?”温玉沉挑眉,又将手伸了过去,这次烛封狠狠给他来了一爪子,留了个印子,但没出血,看得出来烛封是真的收了力道。

温玉沉自顾自点头,再一次伸出了自己那如同寒冰的手,抓住了烛封的后颈:“我来抱烛封。”

华清棠没有松手,只看了看他怀里鼓动的华星辰:“不会挤到他吗?”

温玉沉思考了一下,烛封被提溜着后颈,怨念十足的盯着温玉沉。

她有点后悔没有对温玉沉“痛下杀手”了。

温玉沉张开双臂,低头看了看装着华星辰的袋子,说:“那你抱他,我抱烛封。”

烛封冷哼一声,垮着脸,不想理他。

温玉沉依旧张着双臂,等着华清棠来取走某个正在生闷气的小妖。

华清棠见他兴致勃勃,便也没多说什么,伸手从他怀里拿出了——

嗯…?话本子?

温玉沉嘴角抽搐一瞬,但仍旧镇定的把话本子抽了回来:“…右边。”

华清棠也装成没看见,听他的话,开始在右边儿摸索,于是…

他又拎出来一沓帕子。

温玉沉:“……”

华清棠面无表情的把那一沓帕子塞了回去,继续摸索着华星辰。

这期间,他在温玉沉的怀里摸出了一堆…奇形怪状的东西。

包括但不限于百宝囊,他的佩剑,以及…

一个木雕。

有点丑。

但不难看出,雕的是他。

华清棠的目光一顿,温玉沉察觉到那人的动作停了,便以为是拿到了荷包,低头一看,就见华清棠手中攥着先前在街上时他让人雕的华清棠的木雕。

“…忘记丢了。”

华清棠没接他的话,只说了一句:“好丑。”

温玉沉赞同点头:“就是因为它太丑了,所以我才要丢掉它。”

华星辰一听到“丑”又好奇的探出脑袋,眨了眨眼睛,问道:“多丑?”

烛封叫了一声。

华星辰瞬间提剑,指向烛封。

华清棠顺势将他带到了自个儿怀里,温玉沉也如愿以偿的将烛封抱了起来。

华清棠有点无奈的问他:“为何拿剑指着别人。”

“她骂我丑!”华星辰气的要命,“她说那木雕跟我一样丑!!!”

温玉沉一听这话,颇为不赞同的敲了敲烛封的猫头,道:“审美有待提高。”

烛封又啃了他一口,但依旧不怎么疼,只是警告他。

华星辰这下不气了,毕竟温玉沉给他出了气,他又乖乖的把脑袋埋了回去。

“噩梦里还有什么?”温玉沉突然捡起了华星辰的话。

华星辰想了想,没冒出脑袋,声音被闷在里头慢慢悠悠的回道:“梦见你们去查案,然后烛封和我被一个长得和我很像的人捡走了。”

温玉沉抬眼,与华清棠对视片刻。

手中的动作一停,又敲了敲猫头,问道:“你也做了这个噩梦么?”

烛封骂骂咧咧的嚎了半天,最后依旧以啃人作为结局,华星辰自动替他筛选掉了烛封的骂人话:“她也做了这个噩梦。”

“她还记得你女装…”

“咳咳咳…”温玉沉被呛了一下,矢口否认,“那不是我,我没有这种癖好,她记错了。”

华星辰古怪的看了他一眼,如实道:“可是我也记得我看见你女装了耶。”

温玉沉:“……”

“没有。”

华清棠缓缓闭上了眼。

他以为他们都没认出来温玉沉的。

等等…所以烛封和华星辰,也跟着他们进了那鬼地方,还成了傅时和傅余?

他抬眼,看向温玉沉,很显然,温玉沉也想到了这点。

“难怪徐佞对我的态度如此…诡异。”温玉沉嗤笑一声,算是找到了答案。

这次几乎一半的人都被扯进了那鬼地方。

温玉沉若有所思。

如此说来,他也该去看看褚行止是否也被牵扯了进去,若是褚行止也进去了,他便能摸索出他们被牵扯进去的规律。

譬如,他们身上有什么共同点,又都是何时进去,何时出来的。

不过他隐约猜出,被牵扯进去后的身份与他们的性格都相差不大。

例如他第一次顶替的林十五的身份,林十五同他一样,有仇必报,张鄞的师尊…他姑且不知这人与自己有何相干,但许鹤宁的性子和他相差不大,唯一不同的大概便是许鹤宁是真风流,他只会看话本子。

没风流过,且技术极差。

第 146 章

思及此, 温玉沉默不作声的瞄了华清棠一眼,见他没有什么异常,又将视线收了回来。

“朝凌。”唤他的是聂晟。

聂晟瞧着比先前憔悴了不少, 眼下一片乌青, 但仍是朝他扯出了一抹笑来。

温玉沉淡淡点头:“聂晟医仙节哀。”

聂晟动作一顿,虽然他知道华清棠会把阿念魂魄消散一事告知于他, 但也不由一愣。

他还是没怎么习惯阿念不在了。

“我有些话要同你说。”聂晟没接他的话,而下一刻,阿念就蹦蹦跳跳的从卧房里跑了出来。

她很开心。

与一侧的聂晟截然不同。

温玉沉神情微妙的看向阿念。

“她不是阿念了。”聂晟长叹一声,语调里带着淡淡的孤寂, 不舍。

“她是从另一个尘世而来的人。”

“那你先前为何会将她错认成阿念?”温玉沉的手这会儿回暖了, 烛封也舒服的窝在他怀里,难得没有继续吼他。

聂晟将一沓银票递到阿念手里,依旧温润如玉, 朝阿念说:“是我唐突,先前之事, 望姑娘莫怪。”

这阿念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性子倒是好的很, 先前被禁锢了那么久, 都不曾对他有过怨言。

“无妨呀,还要多谢你照顾我这么久,不过, 我能不能向你打听个事儿呀?”凌梓念忽然凑上前, 伸手朝聂晟比划,示意他低头, 聂晟倒也顺了她的意,乖乖的低下脑袋。

凌梓念踮起脚, 小声问他:“那个,在哪找地方写小说…啊不,是话本子呀?稿费…”

凌梓念思考了一下,在这里稿费应该怎么说。

“嗯…你们这里应该也叫稿费吧?”

聂晟点头:“嗯。”

凌梓念这才放下心来,继续问他:“那去哪里写话本子赚的稿费多一点呀?”

凌梓念说着,又数了一遍聂晟给她的银票:“等日后我定会加倍还你!”

聂晟只是笑笑,没同意凌梓念的“加倍偿还”的话:“引春阁里有不少话本子生意,离这不远,若是姑娘没找到合适的房子,还可以回来小住,不过回来住的话是要帮肖宁他们做饭打杂的。”

凌梓念感激的攥住他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如果不是我没在书里看见你,我一定跟你结婚。”

“不,成亲。”

“聂公子,你真是一个好人。”

被发了好人卡的聂晟在她走远前,唤了她一句:“阿念。”

凌梓念听到她的话,停下脚步,回头朝他挥手:“聂公子!后会有期!!!”

话落,她转身走了,聂晟看着她的背影,回了一句。

“后会有期。”

他刚说完后会有期便猛的吐出一口血来,华清棠当即上前一步扶住了他,聂晟头脑昏沉,眼前一片漆黑,缓了不知多久,才接过温玉沉递来的帕子:“多谢。”

“你们也坐吧。”

温玉沉本来也是想寻个由头歇一歇的,但恰好聂晟开了口,他便省了这由头,直接坐了下来。

“我没有错认,她本来是阿念的。”

温玉沉饶有兴致的拿起一块糕点,慢慢悠悠的尝了起来,顺带着听聂晟同阿念到底有何渊源。

“我是游历后再次定居的。”聂晟没说他是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不再四处游历,但他接下来又说,“我来这定居时,遇见过一个姑娘。”

“那个姑娘便是阿念,她与我一见如故,后来我便去登门求亲,她的兄长对我并不满意,因为我并非朝中之人,无法在官场上帮衬他,但那时除了我,再没有人求娶阿念。”

“她的兄长觉得阿念在她家中花销太大,不如把她嫁出去,加之他觉得我既然会一些术法,便定然能替他算出正确的抉择。”

温玉沉默了默,他有点不理解,究竟是谁告诉这群人,修仙的就会算命的。

修仙的若都会算命,也不至于算不出自己的命中劫,不至于丧命于邪祟之手了。

“下聘后,阿念便常常同我赏花看景,我也捡了几个孩子,教他们修习术法,但我并没有收徒的打算,便同那几个孩子说,是我的一个师兄要收他们为徒,他们唤我小师叔便好。”

“那几个孩子便是褚行止他们。”这点温玉沉倒是猜到了,毕竟这么久了,他也没瞧见褚行止的师尊,只有一个聂晟时常出席。

而近几年也没听闻盛阳宗有过什么人逝世,故而,要么是那位神秘的宗主闭关闭到准备飞升成仙之后再出来,要么就是压根没有这么号儿人。

而如今得了聂晟的话,便算是坐实了他的猜想。

“我教过阿念一些防身的术法,但没成想,她被人夺了身体。”

“换了魂魄。”

“那次上山,她的确是同她的丫鬟一起去的,但那丫鬟受了她兄长的令,将她丢到了半山腰。”聂晟说到这儿时情绪起伏颇大,他忽然剧烈的咳了起来,像是急火攻心一般,“其实她本来不会被…”

“被送到山上的。”

“在那之前,他曾同我说,若是帮他一次,便叫阿念提前嫁过来,当时我没有立刻答应,私底下问了阿念,她同意后我便应了她兄长的话。”

“我见了一个人,那个人同我要了一个…”聂晟抿了口茶,才得以继续说下去,“一个能把将死之人做成傀儡的秘术。”

“那人告诉我,他要秘术是为了同他的妻子一直在一起。”

“我同那人说了许多,譬如这术法一旦用了,便是跟他的命挂在了一起,若是那人出了意外,他也会出现意外,而且使用此术者,不入轮回,无论是施法之人还是受法之人都是如此。”

“那人同我说他情愿与他的妻子一同消逝于天地,只求此生无憾。”

温玉沉只觉得这话有些熟悉。

下一秒,聂晟的话便再次佐证了他的想法。

“后来我才知道,那人是以此术,谋权篡位,而阿念的兄长,也趁那人搅乱朝局之时将阿念改了名,换了姓,送去了一个…”

“类似于青楼的地方,以此作为要挟。”

“要挟我,不准我将此事说出去,后来我想将阿念赎出来,但我发现她“逃走”了。”

“我知她一个人即便是真跑了,也跑不了多远,便寻了很多处地方,很多她曾同我说过的地方。”

“只可惜,我没有寻到她。”

聂晟垂下眼,指尖小幅度的颤抖着,嗓音也不由带上了一丝哽咽:“后来我便猜到是她兄长做了手脚,我寻上了门,同他去要说法,他大概觉得我不会在意一个失了清白的女子。”

“便同我说了阿念的去处。”

“阿念被她换给了山匪,那山匪头目答应了会分给他一半劫来的钱财,他就直接把阿念卖了。”

“但他想让阿念以为他救过阿念,只是阿念自己运气不好,被山匪掳走了,所以他并没有在阿念逃出来后直接将她送走。”

“而是叫了和她从小玩到大的丫鬟来照顾她,等她身子好的差不多时,又叫丫鬟提议,跟她去山上游玩。”

“她自然没有什么防备,就这么被掳走了。”

“也就是在她被掳走时,她的身体被人夺了,夺她身体的人同那山匪相处的很不错,她日日看着那人操控着她的身体,后来还生下了一个幼子。”

“生下孩子后,那夺了她身体的人似乎也魂魄不稳,时常能让她操控几下身体,故而她便摸出了规律,开始给她兄长写信。”

“想让她兄长来接她回家。”

“信送出去了,她也连续几日都操纵着自己的身体,没有被人挤出去,后来她等到了会信,本不想带着那孩子走的,但那孩子朝她笑了一下。”

“她心软了,便将那孩子一道带走了,只不过她没料到她的兄长会同那窝山匪沆瀣一气,也是这时,她才发现,孩子也死了。”

“那山匪不知从哪找来的道士,要把她练成一个只会听自己话的傀儡,刚好,被我赶上了。”聂晟说到这,深吸了一口气,“我将她救了下来,但那孩子却彻底死了。”

“救她回来后,她便性情大变,我原以为是因为山匪之事才导致她的性子发生了转变。”

“直到前几日,我见到了阿念。”

“她同我说,她想过很多想找我道别的法子,试了很多次,但都不能短暂的,占据自己的身体,告诉我多年前的真相,以及她从未背叛过我。”

聂晟抬眼,看向温玉沉:“直到她遇到了你,她发现你身上有同她一样的气息,阿念在靠近你时便能短暂的控制自己的身体一瞬。”

“但也无法控制太久,她便想着若是能将你身上的怨气全部吸食,定然能显现身形,与我告别。”

“说起来,倒是对不住朝凌你了。”聂晟疲惫的扯起一抹略带歉意的笑,“没成想后面竟牵连到你。”

“我待她向你道歉,若你日后有何所需,皆可来盛阳寻我,彼时,我定竭尽全力助你。”

温玉沉也不客气:“恭敬不如从命,那便多谢聂晟医仙了。”

“不过,现如今我就有一个问题要问。”

“那院中的槐树,也是为了蕴养阿念的魂魄么?”

第 147 章

若是那槐树也是为了蕴养阿念的魂魄, 便说明聂晟早就清楚阿念可能有两个,他若是清楚,又何故执着于同凌梓念说她同阿念就是一个人呢?

“是, 我原先想过这个阿念或许不是原来的阿念, 但她又有着阿念的记忆,加之我不愿去深想, 若是她并非先前的阿念,先前的阿念又去了哪,是否平安无事,便只当是她的魂魄有损。”

“顺带将那孩子的魂魄一并养在了树下, 不过也幸好我养了那树, 才让阿念的魂魄一直残留在槐树旁,没有消散。”

“那凶煞也是我豢养的。”聂晟长叹了一口气,起身将一侧的卷宗递到温玉沉身前, “它也不能算作凶煞。”

“它是槐树旁生出的无灵智的邪祟,我在它身上察觉到了阿念的气息, 便暂时没有动它,后来我也观察过它一段时间, 我发现它只是喜欢吓人, 对伤人并不感兴趣。”

温玉沉接过卷宗,之间那卷宗上所写之物同他先前所见的“凶煞”一般无二。

此物乃残魂所生,依靠怨气残念为生, 最喜欢恐吓别人, 经常附身于人或扮成恶鬼凶煞,以此获取活人留下的“怨念”为食。

名为“照晚”。

卷宗上还特地标明了它名字的由来:生前曾照山云处, 归来晚,不见明。

“不过如今, 照晚也跟着阿念一道走了。”

聂晟又剧烈的咳了起来,整个人摇摇欲坠,如同下一秒便要与世长辞一般。

“聂医仙。”温玉沉收起卷宗,看着他惨白如纸的面庞,忽然问道,“你曾对阿念说你们都被人取代了,又是有何意?”

聂晟下意识看向华清棠,见华清棠摇头,便如实说:“…我的确是被人取代了。”

“先前我纠结于阿念是否还是阿念便是因为我担心她其实也同我一样,是被人取代了。”

聂晟只觉得此刻头晕目眩,但他仍咬住舌尖,勉强保住头脑清醒,他有一种极其强烈的预感,他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想要阻止他开口说出这些话。

“千年前,我奉师门之命除妖斩邪,但在一处妖邪横生之处受了重伤,重伤之后,我便彻底失去意识,我感觉到我的身体被妖兽撕咬。”

“直至吞噬殆尽。”

一股浓烈的铁锈味儿充斥在唇齿间,聂晟将自己的经脉彻底隔绝后骤然松了口气。

灵力不再涌动,他一瞬间满头白发,面容如同七八十岁的老人,眼皮耷拉下来,声音也忽地厚重:“可再后来,我发现我没死。”

华清棠下意识起身,但又想到自个儿帮不上什么忙,便又缓缓坐回原位,只轻叹了一声,似乎是惋惜,又夹杂着些别的情绪。

“或者说,我重生了。”

“重生在去往除邪祟的路上,我原以为是自己做了梦,可那梦太过真实,真实到我如今还记得魂魄被撕裂时的痛。”

“后来啊…我便准备再去一趟那诸多邪祟妖怪横行的地方一探究竟,但在我去时竟被人告知已经有个人除了那些妖…”

街上三两个小商贩正准备收摊,聂晟刚清醒没多久,有些恍惚的看着这眼前的景象。

他张了张唇,十分诧异的又绕着周围的事物瞧了半天,最后又低下脑袋,看了看自己身上是否有伤。

但很显然,这里的一切都告诉他,他不曾受过伤,这里的妖物邪祟似乎也被除了个遍。

他有些迷茫的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只是他却寻不到自个儿的伴生剑了。

灵力尚在,灵脉与灵根也不曾损坏分毫。

他试了数次,想要唤出自个儿的伴生剑时,都无一例外的以失败告终。

他终于决定放弃,左右他也带了别的除妖斩邪的东西,大不了等除了妖回了师门再仔细瞧瞧自个儿这伴生剑是怎么回事。

“哎!”那几个小商贩眼瞅着要进了那妖邪横行之地,他连忙伸手拦住了他们,“不可!”

被拦住的小商贩有些不解的看向他:“咋了,是饿了吗?”

大娘看他刚从地上爬起来,身上也没带什么银钱,便干脆从自个儿的锅里拿了个没卖出去的馍馍,递到了他手里:“不要钱的,你别饿坏了。”

一边儿跟她同行的大爷笑着打趣她:“咋啦,看上这小郎君,想带回家养着啊?”

大娘朝他翻了个白眼:“滚蛋,再多嘴你就自个儿回家!”

大爷这回不吭声了,但还是笑盈盈的,一边笑又一边从自个儿的小车上拿了些睡,塞到他手里:“别噎着,噎着了你大娘该心疼了。”

刚说完这话,大爷就被提溜着耳朵求饶:“不敢了,我不敢说了,哎呦…婆娘你轻点,我比不得这群年轻人,我这老胳膊老腿…”

聂晟知道他们是好意,但被人认成了个乞讨的,他多少还是有点尴尬,红着脸结结巴巴的说:“…我不是想要这个。”

大爷一听这话,指了指他手里的饼,扭头跟大娘说:“你看,人家看不上你吧。”

大娘“呸”了他一口:“能看上你!”

大爷撇撇嘴:“那我怎么不行了?”

“这里头有邪祟的,不安全。”聂晟终于找到机会把话说清,顺带将手里的馍馍和水还了回去。

大娘惊奇的看着他,大爷也终于发现了他的不对,他俩异口同声的问聂晟:“你也是来除妖的啊?”

大爷没等他开口,便挥了挥手:“那你来晚了,前些天有个叫…叫尘意知的仙人来过了。”

大娘顺着大爷的话往下接,这会儿倒是松了手,不扯着大爷的耳朵了:“那仙人可厉害了,据说是一人挑了那邪祟妖怪的老巢,然后还安然无恙的出来了!”

“而且听见到他的人说,他还是个年轻的公子哥儿!”大娘说着,开始打量起他,“大概跟你差不多大!”

聂晟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骤然凝固,他有些僵硬的抬头,问大娘:“你说…除了妖的人,是谁?”

大娘说:“尘意知啊!”

…尘意知?

除了他还有哪个尘意知?

聂晟勉强稳住自己的心神,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此刻他的心跳如鼓,声音不由自主的带上了一丝颤抖:“那二位可知,他师承何门?”

大爷想了想,一只手指着天上的太阳,一边高声道:“邵阳仙山!尘意知!”

大娘一把扯下了大爷的手,朝大爷翻了个白眼:“你咋知道人家是邵什么仙山的?”

大爷“嘿嘿”一笑,捋了捋自个儿那不存在的胡须,高深莫测的说:“我特意跟人打听了,我寻思这除妖斩邪之事定然能编成话本子,咱闺女儿不是写话本子的吗,我给她记住了,回家告诉她,让她把这事儿编进她那话本子里头呗!”

大娘嘴上说了大爷一句,但也没再动手。

大娘回过头准备走时,见聂晟脸色苍白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聂晟,这一扶又被聂晟冰凉的手给惊的瞪大了眼:“孩子你这是病了?”

聂晟被大娘晃了一下,才堪堪从大娘同他说的话中回过神,他抽回了手,朝大娘扯出一抹勉强的笑:“我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大娘得到他的答复后松了口气。

“二位可还知,那位…仙人走了几日。”

大爷又要伸手指天,但被大娘的一记眼刀给吓得缩了回来,不再故弄玄虚:“有两三个月了。”

两三个月…

两三个月了。

那个尘意知,替他回去两三个月了…

聂晟倒吸了一口凉气,五脏六腑此刻都被冻得生疼,分明这天儿不冷,他却觉得后背涌起一阵寒意。

所以他根本不是做了一场梦,他记忆里的一切都是真的,他所经之事也都是真的。他也不是在去往青玉山斩妖除邪的路上,而是早就出了青玉山…

聂晟下意识想回去探个究竟,但转念,他又停下了步子。

没有人发现他被替换了。

他若是此时回去,也无法证明他才是真正的尘意知。

一来,他手中的伴生剑不听他的使唤,兴许原因就是伴生剑认了另一个人为主,伴生剑觉得自己不是“尘意知”而那个替他回去的人才是真正的尘意知。

二来,既然替他回去的人能做到与他的同门相处如此之久都没有漏出破绽被人发现,便说明那人清楚的知道自己的一切习惯,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对自己了如指掌。

更何况,他不知那人对自己是否有杀意,若是有,那人必然会在青玉山那一遭就确定了自己已经身死,而如今的局面,只能算他命大,竟然死里逃生了。

若是他回去了,岂不是羊入虎口自寻死路?

他的呼吸逐渐平缓下来——

“所以你便改名换姓,彻底留在了这里,还成立了盛阳宗。”

聂晟点头,此刻,皱纹已经爬满了他的手背:“后来,我便以盛阳的名义与邵阳联系,想打探些消息,譬如那人用我的身份做了什么…”

“只可惜…我什么都没有查到…”

第 148 章

聂晟又咳出了几口污血, 随后解了自个儿的禁制,虽然容貌又恢复了年轻时的模样,但那一头白发却不曾恢复原样。

只是这禁制刚解, 他便再一次不受控制的吐出几口污血, 猩红的血液源源不断的顺着他的脸颊下淌。

华清棠当机立断要为他输送灵力,但却被温玉沉制止。

温玉沉扯住了他的手, 朝他摇了摇头:“无用的。”

豢养照晚之人须得以自身灵脉为纽带,才能确保照晚不会脱离自己的掌控,而聂晟从千年以前就开始豢养照晚,他的灵脉早就同照晚一脉相通, 如今照晚消失了, 他定然会难挨些。

不过也不会没命,顶多会损失些修为。

只是,按照聂晟所言…

他的师父并不是尘意知, 而是一个冒名顶替的赝品。

他想不通他师父为何要冒名顶替尘意知的身份,若说是图功名, 分明是像聂晟一样单开一个宗门更为引人瞩目,若是图钱财, 他们平日里也不怎么外出, 钱财于他们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

更何况,若是图财,他师父也不可能将那些灵器保存的如此完好, 他大可以说灵器有损, 将灵器倒卖。

到时候也不会有人怀疑到他头上,即便怀疑了, 他也完全可以说灵器不止一件。

不图财,也不图名, 那图的是什么呢?

“…你们还有什么话要问的?”聂晟勉强直起身子,一挥袖,便将这一地狼藉收拾了个干净,“若是没有,我便先歇息了…”

他实在是太累了。

亲手送走了阿念,如今又强撑着病体,困得要命。

“聂医仙为何要放走阿念。”华清棠的目光落到了聂晟袖口下压着的话本子,随后又缓缓抬眸,等待着他的回答。

聂晟知他瞧见了自个儿的话本子,便干脆不遮着了,将话本子攥在手上,仔细的瞧着它:“她不是我的阿念了。”

“我同阿念商量过,阿念说她既然活不了,便让那个占着她身体的人替她活下去。”

“我本来想再试一试,试一试还有什么法子能将她的魂魄唤回体内,但后来找了很久,都没有任何方法能成功引出占着阿念身体的魂魄,亦没有任何方法能叫转变成照晚的残魂归于主位。”

“所以我便只好听阿念的话。”

“抹去那位姑娘的记忆。”聂晟说到这时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怕他们误会,又补充道,“因为阿念曾感知到,那位姑娘并不喜欢山匪,她只是苦中作乐,加之后来她和阿念的记忆混淆,半疯半傻,倒不如将她的记忆抹除。”

“只停留在她刚刚顶替了阿念时。”

华清棠问道:“所以在她的记忆里,是自己刚顶替了阿念便被聂医仙你从山中捡了回来?”

聂晟点头:“是,她还以为我不知道她顶替了阿念。”

华清棠虽知道阿念并非从前的阿念,但没想到聂晟竟还把阿念的记忆抹除了那么多。

不过这倒是能说得通,为何阿念会突然恢复清醒,又大张旗鼓的同聂晟提出解除婚约。

“朝凌!”褚行止先扯着嗓子在门外唤了他一句,随后踏进来时又规规矩矩的跟聂晟行了礼,“见过小师叔。”

褚行止见到温玉沉安然无恙,终于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堕魔了…”

温玉沉起身,抱着烛封的手有些发麻,于是,他十分自然的把烛封塞到了褚行止手中:“没有。”

褚行止一脸茫然的抱着烛封,正想上手摸上一摸,就被烛封恶狠狠的凶了一下:“…脾气真大。”

“跟温玉沉一样。”

华清棠默默把烛封带回自个儿怀里,思考片刻,他还是说了一句:“脾气不大的。”

只是不知,华清棠说的是烛封脾气不大,还是某个恶名在外的朝凌仙尊脾气不大。

此刻,那位仙尊正脚下生风般往外走,华清棠也不落下风,跟他一前一后的走着,直到温玉沉突然停下步子,转过头看他。

“你不困吗?”温玉沉问他。

华清棠是有点困,但他都守了几夜,也不缺这一上午了:“不困。”

温玉沉看着他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一本正经的说自己不困,莫名有些想笑,但又有些无奈:“去睡一觉,休息一下。”

华清棠继续摇头:“不要。”

温玉沉板起脸,正色道:“不要什么不要,烛封都睡这么久了,你还熬着干什么?”

华清棠眨了眨眼,鼻腔内灌入一阵冷气儿,使他逐渐恢复清醒:“…跟着你。”

他垂下眼,抱着烛封的手下意识紧了紧:“想见你。”

“不想醒了之后寻不到你。”

其实他不想跟温玉沉说的,但他也想不出什么借口搪塞过去了。

他就是想日日见到温玉沉。

一刻不落。

只不过刚说完,他就又变成鹌鹑了,低着脑袋,不去看温玉沉的反应。

满脑子都想着。

要是被拒绝了,那就死皮赖脸一点,虽然,他可能会有点尴尬,但要是不这么做,温玉沉一定又要瞒着他,做那些危险的事了。

他不想被温玉沉当成一个无法并肩而行的…弟子。

他想跟温玉沉一起,即便是闯刀山,下火海,他也想跟温玉沉一起。

华清棠红着耳根,整个人都不知如何是好的站在温玉沉身侧,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回去睡觉。”

温玉沉把烛封抱在了自个儿怀里,又慢慢悠悠的腾出一只手,扯住了他的手腕。

“看为师做什么?看路。”温玉沉没说让不让他跟着自己,只是看着华清棠的黑眼圈又叹了口气。

“小小年纪不学好,净学人家熬夜不睡觉了。”

华清棠都嗓音带了一丝倦意:“想睡的,但更想见师尊。”

“师尊。”

“你为何一定要瞒着我。”华清棠难得将话一股脑说完,只不过他大概是困的迷糊了,说话温温吞吞,“我的修为足以护住自己,也可以助师尊做任何事情。”

“我也想像在幻境中的傅檀安一样。”华清棠说到这时,明显察觉到温玉沉牵着他的手微微一颤,“与你生死与共。”

“…先睡觉。”温玉沉带着他回了自己的卧房。

刚进屋,华清棠就看着有些可怜的问他:“那师尊你呢?”

虽然这可怜的感觉大概只有温玉沉能看出来,换成旁人看兴许只会觉得华清棠是被人惹得心烦。

温玉沉牵着他,让他坐到了床上。

“我什么?”

华清棠不松手,他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脸大概都在今天丢了个干净:“…你去哪?”

温玉沉不说话,只是把烛封也放到床上,整理起被子,顺带把烛封也盖在了里头。

华清棠攥着他的手更紧了,他倒也没让华清棠松手,只自顾自的把床榻铺好,放了两个枕头。

“睡觉。”温玉沉雷厉风行的操控相思符,让华清棠躺在了被窝里,被迫躺在被窝里的华清棠眼圈染上了一层桃红,像是被气的,又像是委屈。

下一秒,温玉沉也跟着躺了进去。

“冷死了。”温玉沉说着,将华清棠整个人捞了过来。

“别想那么多了,就算你不睡,为师也是要睡觉的。”

华清棠身子一僵,整个人都在发烫。

温玉沉自然也察觉到他的体温正在逐步上升,故而低笑一声,问他:“不是你说要与我日日相见,怎地这会儿又不想了?”

华清棠想挪出被窝的动作一停,又默默移了回来。

“疼不疼。”

华清棠知道他问的是自己在幻境中为他挡了的那一击。

其实他也忘记了,他只记得他不想看见温玉沉死在自己眼前,所以他就挡了那一击,再之后,就是彻底失去意识。

“不疼。”

华清棠在心里想着:大概不疼。

毕竟他也不记得了,不记得就姑且算是不疼吧。

温玉沉握着他的手,晃了晃,然后看着他的眼睛,想说他莽撞,可话到了嘴边儿,又说不出口。

最后只说了一句:“下次不准了。”

“为师在你心里,就那么不堪一击?”

温玉沉越说越是觉得不可置信:“为师是半仙之躯,你为何总觉得为师会死?”

华清棠看着他的脸,想说因为上辈子你就死了。

但想了想,觉得这话有点晦气,况且温玉沉又不知道他重生了。

于是,他如实说:“是师尊你自己非要说给弟子留遗产的。”

“还非要教弟子如何将你碎尸万段。”华清棠咬重了碎尸万段这四个字。

温玉沉:“……”

“…胡说,为师那只是教你如何自保。”

睡意上涌,华清棠勉强撑着眼皮,与温玉沉十指相扣:“嗯。”

“我会自保的。”

他迷迷糊糊的说:“…师尊。”

“嗯?”

华清棠似乎惊喜于温玉沉应了他的话,又轻声的唤了他一句:“师尊。”

“嗯。”

在得到他肯定的答复后,华清棠没再唤他了,多日紧绷着的神经在此刻骤然放松,他朝着温玉沉的方向靠了靠,原本强撑着的眼皮也重重的合上。

温玉沉听着他逐渐平缓的呼吸,竟也跟着一同睡着了。

睡之前,他想。

下次再跟他划清界限,这次先睡觉。

天大地大,睡觉最大。

第 149 章

系统在温玉沉醒后便十分高兴的在他脑内调大音量:“恭喜你!”

温玉沉被吵的有些不耐烦, 微微蹙着眉,但由于华清棠还在的缘故并没有发作:“恭喜什么?”

系统的声音再次响起,温玉沉总觉得它有点兴奋:“恭喜你解锁终极剧情!入魔!”

不过系统的声音有些迟疑:“但是这段剧情里, 你原本不该和他们同行的, 现在你跟他们同行了…剧情又没有确切的写出你入魔的时间…”

“万一你入魔被人发现,我们的计划就要功亏一篑了。”

温玉沉合上眼, 慢慢悠悠的回系统:“谁跟你有计划?”

系统心中警铃大作——因为在它眼里,温玉沉说这话就等于他要临时反悔,不跟它干了。

“马上你就能逆天改命活下来了,你难道要在这时候放弃吗!”系统决定激励他。

但某个大反派温玉沉依旧懒散的说:“哦, 睡一会再说。”

系统:“……”

统子很想尖叫, 但统子忍住了,因为尖叫了可能会让这个可恶的反派更为叛逆。

“那你先睡…等你睡醒我再给你看…”

“剧情”二字还没说出口,温玉沉就敷衍的“嗯”了一声, 系统没辙,只能再次沉寂在他的脑海里。

温玉沉缓缓睁开双眼, 呼吸极轻。

入魔…

这便要走了么?

温玉沉认真思考了一下,若是此时随着徐佞他们继续往目的地走, 有很大概率, 他会在半道上突然入魔或是成神,但所有人都不会觉得他是要飞升。

故而,他一旦陷入其中, 徐佞和薛齐必然会对他出手, 到那时华清棠也定然会与他一起“叛变”。

他倒还好,若成神了不会死, 可华清棠不一样,他尚未修成仙身, 是打不过徐佞他们的。

思及此,他便主动跟徐佞说身体不适,要在盛阳宗好好歇息一番。

薛齐一听这话,立刻炸毛并坚决反对:“不行!!!”

温玉沉这会儿还盖着被,躺在床榻上,帘子将他挡了个彻底。

徐佞也不放心温玉沉一个人留在盛阳宗——

一来,他是怕温玉沉在别人家的地盘上撒野,给邵阳丢人现眼。

二来,他觉得温玉沉身上的怨气绝对没有那么简单,若是他走了,温玉沉当真入了魔,依照盛阳宗如今的老弱病残,根本没有人能打得过他,很大可能,温玉沉会将他们灭门。

徐佞蹙着眉,双手背在身后,犹豫着开口:“若是不适,我们便等…”

“不必了。”温玉沉果断拒绝,“不能因为本尊一个人当误了你们的进展,你说是么,师兄。”

薛齐被他这一声师兄弄得浑身起起皮疙瘩。

“咦…”

华清棠不动声色的踹了薛齐一脚,但因为人多,所有人都围在温玉沉的床榻前,以至于他根本没看见是谁那么胆大包天的踹了自个儿一脚!

他只能“啊”一声,然后故作无事发生,半弯下腰,揉着自个儿被踹青了的小腿,心中怒骂“小人”。

而始作俑者华清棠正面色如常的看着温玉沉装病。

“弟子愿留在盛阳宗照看师尊,还请徐师伯恩准。”

其实华清棠不用事事都问过徐佞,他完全可以直接来跟温玉沉说,但留在盛阳宗这事儿,他要是去问温玉沉,温玉沉定然不会同意。

于是,他便自己做了决定,他要跟温玉沉先斩后奏,拿徐佞的话当挡箭牌,先留下来再说。

“不行!”

“也好。”

两道声音交叠,拒绝的声音显得有些激动,与他那病躯不太相配,但温玉沉本人没有什么要掩盖的想法。

他干脆单手掀起帘子的一角,微微蹙着眉,语调近乎凉薄的同华清棠说:“你来是为了除邪祟的,跟着本尊干什么?”

华清棠没说话,但一侧的徐佞却开了口:“你身子不适,留下他为你端茶倒水也是好的。”

温玉沉的目光移到了薛齐身上:“我不要他。”

“若要留,便留薛齐罢。”

一侧怒气腾腾的薛齐突然熄了火。

什么意思?

他说留谁???

留我干嘛???

薛齐三连震撼后,温玉沉又撂下了帘子,淡声道:“若大师兄不愿将他留下,便不留,本尊从不强人所难。”

薛齐冷笑一声,心中腹诽。

你干的强人所难的事还少了吗?!现在开始演上为大局着想了。

呵,一定还有什么计谋!

薛齐前几日还困惑于自己究竟要不要提前联合徐佞干掉温玉沉,但如今他突然想通了。

这人虽然没做什么特别大的坏事,那他也不是什么好人啊!救过他是真,可重生后一见面就掐他脖子也不是假的啊!

由此可得,这人还是个威胁,所以不能全信,但也没必要提前将那还未发生的错事安插在他头上。

左右有他在,不会叫师尊他们着了温玉沉的道,被温玉沉的怨气所伤致死。

徐佞有些犹豫,他觉得要是把薛齐留下来,到时候没准他们俩会吵的天翻地覆。

可他又不让华清棠留下…

事情的最后,以他们各退半步为结局。

华清棠留下,但只留半个月,且平日里不得随意进出他所在的庭院。

半月后就让华清棠启程去追徐佞他们。

成神一事,并不是温玉沉想象中的那般痛苦,但也没那么轻松。

他先前吸收的怨气几乎都融入了祀幼的体内,而祀幼又跟他的魂魄融为一体,便并没有什么排斥的现象出现,也没有像寻常的鬼怪妖物一样无法控制自己的气息,致使怨气泄露。

只是每夜他都会短暂的失明。

据系统所述,他的症状便是“入魔”的前兆,在彻底“入魔”时还会出现他最为恐惧的画面。

温玉沉在听到这个恐惧的画面时思考了很久,觉得系统说的画面自己好像已经经历过了——

他如今最怕的,不就是华清棠死在自己眼前么?

“师尊,我来送茶。”华清棠如前些时日一样,在门口等着温玉沉唤他进去。

“进来。”温玉沉才睡醒没多久,这会儿正打算赏赏花,瞧瞧今个儿的天儿。

“今日有些寒凉,师尊切记多添些衣物。”

温玉沉走到他跟前,拿了块绿豆糕,咬了一口,目光落到他身后的窗子,顺手将它支开:“这天儿看着是要下雨,你若要修炼,还是回屋打坐省着被浇成落汤鸡。”

“谨遵师尊教诲。”华清棠说完这话,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终还是没把话说出口,只试探性的问他,“师尊今夜…”

温玉沉咽下了最后一口绿豆糕,义正辞严的说:“没空。”

华清棠“哦”了一声,倒也没失落,因为近来温玉沉在夜里谁都不见,他甚至还在房内设了个结界,无人能打搅到他。

褚行止看到他这结界都吓了一跳,因为那结界是玄雷结界,顾名思义,硬闯会引来玄雷,把人给劈了。

“不过明日夜里,你可以来寻我。”温玉沉喝了口茶,“我记得你后日便要走了。”

“嗯。”华清棠想跟温玉沉说点什么,但想了半天,只说了一句,“师尊多保重。”

温玉沉轻笑一声,微微挑眉:“保重什么,我又不是死了。”

华清棠又“哦”了一声,有点挪不动道,一双凌厉的凤眸此刻竟显得有些深情,他认认真真的盯着温玉沉的脸看。

然后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小人,小人说,师尊果然还是那么好看!

小人紧接着又说:我心悦师尊!

小人刚说出这句话,华清棠就移开了视线,耳尖透着一抹桃红,不过温玉沉没注意。

他暗搓搓的反驳了一下小人:不是心悦。

小人顿时来了精神,叉着腰问他:“不是心悦是什么!”

华清棠沉思了一下,他觉得小人说的有道理。

他的确…

嗯,他本人说不出心悦这两个字。

好烫嘴。

华清棠放弃挣扎,并决定把视线挪回温玉沉脸上。

反正都看这么久了,再看一会儿也没什么的,况且他又没看别人的师尊。

他看的是他自己的师尊,他一个人的师尊。

他越想,越觉得理直气壮。

于是,温玉沉就这么被他盯了半天。

“盯着为师做什么?”温玉沉哭笑不得,指骨戳了戳他的额间,“不去修炼了?”

华清棠没吭声,但慢慢悠悠的把他的手攥住了,主动牵手,这还是他第一次干这种事情。

他莫名有种心虚的感觉。

但他觉得,要是再不做想做的事情,就要来不及了。

温玉沉颇为意外的看着他,又晃了晃被他牵着的那只手:“被谁欺负了?”

华清棠磕磕绊绊的回他:“…没有。”

“那是受什么委屈了?”

华清棠摇头。

“那怎么黏起人来了?”

华清棠来时关了门,但窗子还是开着的,故而他没回话,只默默将方才还开着的窗子也关了个彻底。

卧房内忽然暗了下来。

他又将离他们最近的那个蜡烛吹灭。

黑暗中,唯有彼此的呼吸声清晰明了。

“…师尊。”华清棠的手搭在了他腰间的丝绦上。

第 150 章

温玉沉攥住了他的手腕, 声音低哑,却仍以残存的理智问他:“你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吗?”

沉重的呼吸声似乎便是华清棠给他的回答,两人僵持着, 最终只听到华清棠清冷的声音染上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情绪。

“…弟子知道。”

知道这不合礼数, 也知道这算是欺师灭祖。

他什么都知道。

“你不必如此…”温玉沉的手心有些发烫,他能清楚的感知到被他攥着的人的体温在不断上升。

炽热, 又叫人难以抗拒。

华清棠的动作却并未停止,像是在同他说。

我心甘情愿。

温玉沉只是攥着他的腕骨,黑漆漆的眸子垂下,纤长的眼睫遮住他的视线, 叫人看不真切。

华清棠不怎么伺候人, 前世今生,也只为他一人端茶倒水过,更别说像如今这样为旁人宽衣解带。

他的动作有些笨拙, 又像是不好意思似的,努力避开某些部位, 尽量与温玉沉减少碰触,温玉沉没有制止他, 只是盯着他的视线一直不曾变过。

解好了温玉沉的衣裳, 他又慢吞吞的开始解自个儿的,只是因为被温玉沉扯住了一只手,所以他的动作比方才慢上不少。

不知何时, 温玉沉的呼吸打在他的颈窝处, 温玉沉松开了他的手,认认真真的帮他解了腰间的丝绦。

一边儿解, 还一边打趣的跟华清棠说:“这绣的是什么?为师摸不出来,屋里又没了光亮, 也瞧不清。”

“…椿花,本来没想用它的,但换洗的衣物不大够了,我便拿了它顶替。”

温玉沉轻笑一声,将最后一件衣物搭在了一侧的架子上:“难怪,我就说邵阳没有卖这种款式的丝绦,是从家里带的么?”

华清棠僵硬的点了点头:“嗯。”

房内骤然静了下来,华清棠能清楚的感知到有一道炽热且直白的目光朝自己投来,他虽然有在傅檀安身上的记忆,可真到他自己来时,他又有点发怵。

前几次的记忆不算差,但也没有那么美好。

“不冷吗?”温玉沉见他呆愣的站在原地,双手抱臂,歪头问他,“冷的话可以上床。”

冷什么?他现在只觉得浑身发烫,像是进到了火炉子里,被温玉沉这一句话说的烈火焚身。

羞耻极了。

如果不是因为是他自己想来投怀送抱的话,他此刻应该会临阵脱逃,夺门而出。

“…好。”

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走到温玉沉身前,双手环住了温玉沉的脖颈,微微扬起头,试探性的将温玉沉的脑袋往下带。

温玉沉顺着他的力道,缓缓低头,温热的呼吸交叠,但始终没有下一步动作。

见状,温玉沉语调戏谑,低声问他:“不继续吗?”

“……”

华清棠没说话,但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唇齿相撞,温玉沉顺势扶住了他的腰身。

远处的烛火忽明忽暗,映照出一道影子,但一眼便能看出来,那一道影子的主人有两个。

“师、师尊…”华清棠被扰乱了呼吸节奏,此刻大口的喘着粗气,微凉的气息不断灌入肺腑,使他更为清醒的知道,自己眼前的人是谁。

“嗯。”温玉沉的呼吸倒是没怎么乱,但为了让华清棠显得不那么狼狈,他还是象征性的缓了几口气。

华清棠看着温玉沉没有丝毫要继续下去的想法,一时间又陷入了一种极为尴尬的境地。

他被抱到了木桌上,双手环着温玉沉的脖颈,仰着头不知要做什么。

温玉沉呢?

他则是心情颇好的看着自家乖徒弟手足无措,唇角还噙着一抹笑。

华清棠的呼吸总算是平稳了下来,但问题是,他还是不知道怎么跟温玉沉说,要他跟自己进行下一步。

他几次张口,都没能把话说出来。

这要怎么说?

难不成要他说师尊,我们洞房吧。

还是说,师尊,我们该行周公之礼了。

这两句话无论哪句,他都无法宣之于口。

眼看着华清棠慢慢把自己变成一只煮熟的虾,温玉沉终于不再逗他,托起他的身子,将他轻放到床榻之上。

帘子顺势将他们二人遮挡了个彻底。

“…师尊。”华清棠很喜欢叫他师尊。

“嗯,为师在。”

华清棠的手被他紧紧扣住,额间的印记骤然发烫:“唔…!”

视线晃动,他恍惚间看见了温玉沉的锁骨上也带着那印记。

只是他未曾瞧见那印记之下的红痣。

不知怎的,他忽然很想找到那颗被印记掩盖住的红痣,于是,视线下移又被迫扬起,白皙脆弱的脖颈就这么暴露在温玉沉的眼前。

“我…我找不到了…”华清棠的声音断断续续,隐约带了一丝哭腔。

“找不到了…”

凌乱的发丝毫无章法的遮挡住华清棠失焦的双眸。

温玉沉问他:“找什么?”

华清棠无意识的摇晃着脑袋,沙哑的嗓子不等说出下话就又被迫终止,生生咽了下去。

只有细微的、破碎的呜咽声持续不止。

好在房内有结界格挡,旁人听不到,也无人知晓他们这等见不得人的关系如此激烈的向彼此探去。

华清棠没有留宿,温玉沉也不打算让他留下来。

屋内还萦绕着华清棠残留下的椿花熏香,他看着有些乱糟糟的床榻,哼笑了一声:“小香炉啊。”

他觉得华清棠像个香炉,华清棠一来便把自个儿浑身都染上了一层椿花熏香的味道。

他支开窗子,外头忽然狂风骤起——

“这是——!”薛齐被惊的起身,飞快的向下跑去,路途上遇到了同样被这阵惊雷震醒的徐佞。

两人对视一眼,一同逆着人群往客栈外走——

寻常人以为这是要下雨,但他们修习之人又怎会不知,这是雷劫。

还是那种类似于惩罚的天雷。

“师尊,莫非是那温玉沉入魔了!?”薛齐心中警铃大作,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徐佞摇了摇头,收了方才为这客栈设下的结界:“这是飞仙的雷劫,有人飞仙了。”

“那人就在盛阳宗。”

盛阳宗,雷劫,飞仙。

这几个词连在一起,他们想到的便只有温玉沉——

温玉沉,飞仙了?

薛齐不可置信的看着那道天雷盘旋在盛阳宗的上空。

他居然成仙了?

那是不是说明,师尊他们不会再出事了,温玉沉也不会再走那邪门歪道,让他们废了半数修为来围剿他。

“温玉沉呢!快叫他来!”褚行止看着那接连不断的天雷将华清棠圈在其中,不由得心急万分。

他虽跟华清棠没什么交集,但他也知道华清棠是温玉沉唯一的弟子,若华清棠出了什么事,温玉沉定然又要伤心一番了。

虽然他没见过温玉沉伤心的模样,但他始终觉得温玉沉并没有外界传的那般冷血无情,可以跟他褚行止玩到一起去的人,能是什么坏人?

更何况连他小师叔都跟温玉沉推心置腹过,这不更能说明,温玉沉本性不坏。

他就算不信自己的判断,也总该信小师叔吧?

雷劫一道接着一道,巨大的声响盖过了周遭的喧闹——

“噗——!”

避无可避,华清棠被天雷压迫的半跪下身,鲜血连绵不断的涌出,唇齿间一片腥红。

好在他换了身红色的衣裳。

旁人都瞧不清他受了伤。

烛封以剑身撑着地,呼啸而过的疾风吹的他鬓发凌乱,粘黏在他的脸颊之上,额角冷汗涔涔。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嗓子眼儿里的血腥味直直冲出,凉风灌入——

轰隆——

不等他缓过神,下一道雷劫便毫不留情的劈到了他的身上,他闷哼一声,攥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

“这…这怎么办啊?”肖宁也跟着急了起来,她叉着腰,走一步叹一口气,“咱们在外头根本看不到华师弟有没有受伤啊!”

褚行止也愁的直皱眉,双手来回交叠着拍出声响:“是啊,这可怎么办…”

话音一转,他转头看向肖宁:“你怎么知道他是你师弟不是你师兄?”

肖宁一脸无辜的眨眨眼:“他长得像师弟啊。”

褚行止抽空拍了一下肖宁的脑袋,警告她:“不准乱说,乱了辈分。”

肖宁委委屈屈的“哦”了一声,后又小声道:“那不是他看着太凶,我不敢搭讪么?”

屋内,温玉沉狼狈的蜷缩在角落之中,他想,大抵今夜就是系统说的“入魔之日”了。

五感衰退的厉害,唯有疼痛不断放大,他只能尽量蜷缩着身子,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氧气。

“我此生绝不与妖魔为伍!”说话的人他再熟悉不过,他看着华清棠身着一袭红衣,手中拿着烛封剑,同沐少卿他们一起——

与他决裂。

你是魔啊,怎么能同他一起飞升呢?

尖锐刺耳的声音接连不断——

华清棠伴着这道声音直直的朝他刺了过来!

剑刃先是刺入他的肩,断了他一臂,后又砍向他的腰间。

……

他曾教过华清棠的,如今一并用到了他的身上。

他浑身是血的侧卧着,周遭一片黑暗,他只能看见华清棠拿着烛封的那只手还沾着他的血。

哒哒的顺着剑刃往下淌。

温玉沉,杀了他吧,是他先背弃你,先将你这般折辱的,你还手是理所应当的。

或者你可以把他囚禁起来,到时候你想如何待他,都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第 151 章

一呼一吸间都充斥着刺鼻的血腥气, 温玉沉动弹不得,只能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疼。

胸腔剧烈的起伏着,视线忽明忽暗。

刺眼的红渗透遮挡住他的双眸。

什么都看不清了…什么都看不清了…

而那尖锐刺耳的声音仍旧接连不断的在他耳侧响起——

“温玉沉, 成魔吧——”

“成了魔, 你便不必再忍着这么多的痛,也没有人能将你这般折辱, 彼时,你想做什么都不会有人阻挡。”

周身温度骤然下降,温玉沉下意识蜷起指骨。

“想想你的师父,你若成了魔, 便能将他的魂魄唤回来, 活死人,肉白骨,这些寻常魔物做不到的事情你都能做到。”

“半仙入魔, 足以完全控制自己的力量,成魔吧, 温玉沉,你何必再煎熬着、幻想着那不存在的神力呢?”

这道诡异的声音尤为刺耳, 但听着又带着些浑厚粗犷。

就像是早已踏入黄土中被人埋了骨的怨魂。

“你只能成魔, 成不了神的,与其受尽苦楚到最后被动堕魔,不如你现在就放下那份执念。”

这道声音忽然贴近了他。

一个黑漆漆的人影遮住了他的视线, 下一刻, 眼前便多了一个人。

“你瞧,成魔后, 你便能立刻将你师父的魂魄唤回来,你不是想再见他一面吗?来吧, 来与我融为一体,我来为你实现你想要的一切——”

尘意知的背影离他不远,他被冻得有些僵硬的手,在见到尘意知时微微挪动了几下。

“想见他吗?只要你现在…”

不等那东西说完,温玉沉便骤然发笑,他缓缓合上眼,嗓子火辣辣的疼。

“你若这么厉害,何故要同本尊融为一体。”

“…若本尊没说错,你现如今的那份力量都是趁着祀幼沉睡,从她那“偷”来的。”

温玉沉这话说的没错,他同祀幼是有些感应的,如今却骤然与祀幼断了连,加上这东西不断的劝他堕魔,便足以说明,它没有什么能力左右自己的选择。

它只能不断的以各种事物来诱导他。

“不!我的力量就是你的力量啊!”那道声音又变的尖细了起来,它忽然“咯咯咯”的笑了出来,“温玉沉,你以为我是什么东西?”

“我能如此清楚的知道你想要的一切是因为什么?”

温玉沉啐了一口嘴里的血沫,原本冻僵、落上了一层霜的指节抹掉了唇角干涸的血迹。

他活动了下筋骨,神情淡漠的看向那团黑雾,薄唇微动,声音不带有一丝温度,只轻声说:“心魔罢了。”

“不值一提。”他一手撑着膝盖,从半跪的姿态起身,“霜寒。”

“剑来——”

轰隆——

狂风骤雨片刻不停,被云雾环绕住的华清棠此刻浑身是血,衣袍被疾风吹起,露出不知何时染上血水的白色中衣。

烛封剑身晃动。

“…不必忧心。”华清棠用袖口抹掉了方才溅到脸上的血点,“我撑得住。”

我应了师尊的话,要去见他的。

“我撑得住。”他又重复了一遍,不知是说给烛封听的,还是说给他自个儿听的。

飞升天雷并非只有雷电劈打,而是一切自然之物皆可向渡劫之人发起攻击。

譬如天上落下的枯叶,又或者,雨天落下的雨水,甚至于这漫天的云雾也可以形成一个巨大的剑阵——

“嘭——”

华清棠被那云雾形成的剑阵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来不及反击,只能不断躲避这连环不断的进攻。

原本倾泻而下的暴雨似乎也找到了目标,一股脑的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夹杂着闪烁的雷电,瞬间将他席卷——!

与此同时,天雷又雪上加霜的连续落到他的背上——

皮开肉绽,触目惊心。

刚擦干净的脸上又被那漩涡溅上了血渍。

疼痛逐渐蚕食入骨。

就连吹过的疾风都像是利刃,将他千刀万剐。

他疼的说不出话。

渡劫之人有三次放弃飞仙的机会,第一次是在雷劫来时,自降修为,以此将被自己引来的天雷原封不动的送回去。

第二次,是在濒死时,只不过若是在此时放弃飞仙此生基本都与飞升无缘了,因为天雷落下后会将渡劫之人的灵根经脉全部重塑,而这时不再继续,便相当于修为全废,重头再来几乎不可能再次修到足以引来雷劫的修为。

第三次,便是被天地间的万物注入灵力时,也就是华清棠现在所经历的——

若是在此时放弃,修为也是接近成仙,不过无法像仙那般灵活的运用万物作为武器,但大概会比温玉沉强悍些。

“师尊,这…”肖宁咽了咽口水,“这天为何漏了个窟窿…”

褚行止依旧焦急的看着华清棠所在的方向,语速极快,还不忘说肖宁两句:“平日里为师怎么教你的,为师不是说过成仙时的雷劫影响极大,甚至可能会导致山崩海啸。”

“啊?!”一侧的弟子忽然吓了一跳,但被褚行止的一记眼刀瞪得瑟缩了一下,他弱弱的问肖宁,“师姐,那我们不会被淹了吧…”

肖宁看了看他们这四面环山的位置,颇为安心的拍了拍那弟子的肩,跟他说:“那不能,我们要死也是被土埋了,不能被淹死。”

那弟子听了她的话更加惊恐,只能虔诚的祈祷,合十双手,小声嘟囔着:“平安无事…平安无事…”

黑暗中,两道身形相似的影子纠缠不休——

霜寒剑刃划过那道黑影时,污血随之落下。

只是那道黑影没有丝毫恐惧,甚至骤然狂笑:“你杀不掉我的,只要是人,就总会有欲望,一旦人产生了欲望,我便会出现。”

“欲望越强烈,我的存在便越是无法抹去。”

黑影接住了霜寒直直落下的一击,它攥着剑刃,咧起一抹笑:“你现在的欲望就很强烈。”

“你想杀我,想成神,想摆脱我。”

它每说一个字,霜寒向下落的便又深了一寸。

“但很遗憾,你此生此世都不能与我彻底割席。”

“因为我就是你,除非你死了——”

温玉沉微微挑眉,唇角扬起一抹笑来,额角的血还在流淌、下坠,最后积攒在眼眶中,染红了他一边儿的眸子。

“是吗,那本尊来试试,你到底会不会死。”

不等那黑雾再说些什么,他便立刻提剑,连续数次,霜寒剑直直捅进那团人形黑雾的身体,穿透骨肉,发出闷响。

最后,黑雾被霜寒剑钉在了地上,温玉沉半蹲下身,眸中溢出猩红的血液,像是一行血泪,恐怖、阴森。

他攥着剑柄,毫不留情的将剑刃向下送去,黑雾周遭一片血泊,不用想也知道,那是黑雾身上的窟窿淌出来的。

“我…我是不会消失的…即便你这次…”

温玉沉拔出霜寒——

一剑封喉。

“下次的话,你还是留着下次再同本尊说罢。”

温玉沉看着逐渐消散的黑雾,缓慢的咧开嘴,森白的贝齿衬得他宛如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只听他嗤笑一声,语调戏谑,还带着骨子里的傲慢。

“如果你还能见到本尊的话。”

他这会儿才缓缓合上双眼,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擦了擦自个儿脸上的血渍——

“雷劫是不是停了?”肖宁瞪大双眼,指着不远处坠落的人影。

不等褚行止说些什么,她便又扯着褚行止的衣袖说:“他不会摔死吧?!”

肖宁说完又立刻摇头否认了自己的想法:“不对,不对,他都成仙了,成仙了的人应该不会被摔死吧…”

“等等…他好像醒了,自己飞下来了!”

“我靠,他、他飞升成仙了!”

周遭围观的弟子对亲眼见证飞升表示震撼,一个个都开始七嘴八舌了起来:“你不觉得他长得也很是貌美吗?”

说话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弟子,她刚说完,另一个离她近的男弟子便接了她的话:“像是天上下来的仙人。”

那女弟子当即转头,像是找到了知音:“你也觉得他是天仙对吧!”

男弟子重重点头:“他简直…”

华清棠的衣裳并没有裂开,因为雷劫只会对他的身体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不会将这些身外之物弄出破损来。

不过成仙后,他身上的伤口也都会立刻愈合,如今的他除了脸上沾了些血渍,瞧着根本就不像是经历了一场险些丧命的“恶战”。

他飞升后的第一件事不是换身衣裳,也不是去接受褚行止他们的嘘寒问暖。

他只是片刻不停的去往了温玉沉所在的方向。

他也不是想跟温玉沉说疼。

他只是想告诉温玉沉,他成仙了,他会护自己周全,他也可以护温玉沉周全了。

所以…所以他是不是能留下来,跟温玉沉一起,留下来了。

温玉沉屋外的结界因为他的五感丧失而骤然变弱,竟真叫一个弟子闯了进来,在门口朝他大喊。

“朝凌仙尊!华师兄飞升了!!他成仙了!!!”

温玉沉蜷缩在木门边儿上,这会儿才算是缓了过来。

他勉强直起身子,靠在门上,听着外头那弟子一边儿敲门一边儿喊话。

半晌,他轻笑一声,哑着嗓子说:“成仙了好。”

“成仙了好。”

那弟子没待多久便回去了,因为他瞧见了华清棠——

月光照在华清棠耀眼的红衣上,屋内一片黑暗。

两个人就这么隔着道门,安安静静的陪着彼此待了一夜。

谁都不知道,这会儿对方的心是系在自己身上的。

第 152 章

翌日清晨, 温玉沉思考了一下送华清棠什么作为他成仙的礼物。

思来想去,又觉得华清棠什么也不缺。

于是,他决定送华清棠个字。

毕竟华清棠成仙了, 也不该被人直呼大名, 不如由他为华清棠取个字来。

他提笔,在纸上落了“无恙”二字。

按道理来说, 华清棠飞升成仙,自然会安然无恙的渡过此生,但他还是想取这两个字赠给华清棠。

无恙也并非光指他的身体,亦是希望, 他能万事顺遂, 凡事皆能转危为安,所想所行之事亦如他所愿。

故而,温玉沉取了这无恙二字。

“他要是无恙你就要出事了。”系统十分破坏气氛的说, “我只能改变一个人的结局,你不如收收心思, 想想怎么让华清棠“步入正轨”省的到时候你落得个大梦一场空。”

温玉沉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无恙”二字,十分满意的点点头。

“我昨夜是入了魔吗。”他无视了系统的话, 只淡淡问了系统一句。

“没错!!!恭喜你!!终于入魔成功了!”系统还自动在他耳边放出了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作为庆祝, “不过,我在剧情上看到,你入魔后…”

系统支支吾吾:“入魔后会失控, 你现在…好像也没失控哎…”

温玉沉嗤笑一声:“你就这么盼着本尊失控, 这会儿不怕本尊失控之后无法纠正“剧情”了?”

系统义正辞严道:“我没有!我只是…有点好奇。”

“好奇什么?”

系统接着他的话说:“好奇你为什么会入魔,剧情上只显示你成功入魔, 可剧情上没说你是因为什么入魔的。”

“加上你之前又经常把我屏蔽,我什么都没搞清楚你就入魔了…”系统这话听起来像是有些怨念。

温玉沉得到系统的答案后骤然放松下来。

看来不光这个尘世中的人无法分辨神与魔, 就连这个自称为拥有更改他人命运的系统也无法分辨神和魔。

不过他倒能理解,毕竟上个守护神说过,成神便不能留在人间,所以祂们无法通过任何信息告诉人们,祂们是神。

而并未能成功晋升为神的人,则是全部遗留在人间,久而久之,所有人都会觉得,只要沾染了“怨气”便一定是入了魔,因为他们不曾见过一个成神的例子。

不过如此说来,自己上一世,兴许也是成了神,只不过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堕了魔。

至于自己的死,兴许就是因为要摒弃留在人间的身体,所以在彻底将“怨气”吸食后故意漏出破绽,叫沐少卿他们将自己诛杀。

这事倒还真是他能干出来的,兴许逃脱围剿也是因为他想将华清棠安顿好,再摒弃自己的身体,带着一身的“怨气”飞升为神。

至于他为何不将此事和盘托出,他也能想到缘由——

因为他无人可信,即便是他说了,也不一定有人信他。

他上一世的境地,同如今只差了一个华清棠。

“有什么法子能更改别人的记忆?”温玉沉忽然问了一句。

系统仔细的思考了一下:“有是有,但这个法子需要你进入那人的记忆中,化作另一个身份在他身边,手动更改他的记忆。”

温玉沉微微挑眉:“现在就能用么?”

系统问他:“你要改谁的记忆啊?”

温玉沉如实说:“华清棠的。”

系统似乎不大理解他这么做的意义:“为何要改掉他的记忆?他左右都是要死掉的…”

“他如今飞仙了,你倒也不怕他忽然出来影响到你的剧情了?”温玉沉抿了口茶,“与其留他当这个变数,不如直接从根源解决问题,让他不再是个威胁。”

系统:“那为什么不直接杀掉他?”

温玉沉动作一顿,空气静默了一会儿,他跟系统说:“与你何干?”

系统:“……”

好吧,你开心就好。

系统被他威逼利诱,最后答应了将他送到华清棠的记忆中,只不过系统也无法确保他会进入到那个时间段,甚至于,系统也不能保证他是以人的形态进入华清棠的记忆中还是以什么别的形态进去…

华清棠如约而至,他这回与温玉沉相见倒像是有些局促不安。

几次看着温玉沉欲言又止,最终垂下眼睑,默不作声的待在屋里,仿佛这样,他便能待的久一些。

“想什么呢,这么入迷?”温玉沉的声音将他拉回神。

他今日同昨天穿的一样,高高束起的马尾被更为显眼的大红色发带系着,顺势搭在了他的肩上。

“师尊。”他忽然抬眼,认真的问他,“若是弟子足以自保,是不是就可以跟着你一道留下了?”

不等温玉沉答话,他便接着自个儿的话茬说了下去:“我成神了,师尊…”

温玉沉点头,语调拉长,回了他一句“哦”,旋即将自个儿写的字递到他跟前:“赠你的字。”

“为师没什么好送你的,便只帮你取个字,至于名号,等你日后打得过徐佞他们再取。”

话落,温玉沉又补充了一句:“不是单挑,是他们一起上的时候。”

毕竟现如今华清棠飞仙了,定然能够跟徐佞打个有来有回,最多平手,这还是在华清棠刚飞升,不怎么会运用过多灵力的情况之下。

待日后,华清棠习惯了,便自然能将徐佞他们一举击溃。

温玉沉算了算时日,觉着若是华清棠熟练的早,兴许在自己没赴死时便能瞧见华清棠以一敌十的场面。

一想到这他顿觉欣慰。

他就说华清棠怎么可能那般不堪一击,自个儿上一世是怎么养的华清棠?竟能叫华清棠堕落到那般境地!

华清棠抿唇,接过温玉沉写给他的字:“无恙。”

温玉沉点头,兴致勃勃的说:“为师取这字取得好罢?”

华清棠没说好不好,只是目光灼灼的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看出两个洞来。

温玉沉见他不接话,也没生气,只问他:“明日你便要启程,今夜不早些休息么?”

华清棠还是那么看着他,半晌,点了点头,只是不难听出他声音里的失落:“嗯。”

“师尊为何这么盼着我走?”

华清棠的声音发闷,像是受了什么委屈。

温玉沉两三步便走到了他跟前,面不改色的垂下眸子,但语调里难以克制的带了些笑意:“为师何时说过盼着你走了?”

只不过华清棠没听出来,仍旧有些烦闷,微微侧过脸,避开了他的视线:“师尊不喜我,大可以直说。”

温玉沉也跟着他的方向偏了偏头,双手撑着木桌,将华清棠圈在其间,慢慢悠悠的问道:“为师怎么不喜欢你了?”

华清棠垂着眼,默不作声。

“怎么不说话?”

华清棠依旧不理他。

温玉沉终于收了手,顺其自然的牵住了他,将他带到了床榻边儿:“明日就要启程了,今夜早些休息。”

华清棠动作一僵,忽然抬眸看向他,那对充满疑惑的眸子仿佛是在质问他:“你不是要赶我走吗,为什么还要留我在此处过夜?”

温玉沉先躺了下来,然后又往里挪蹭了下,华清棠被他扯着背对着他坐了下来,温玉沉倒也没急着用相思符操控他,只是语调平缓的叙述起他们的过往。

“你冲破经脉时,为师整日照看着你,你想回家时,为师带你回家,你同人吵架时,为师替你出气。”温玉沉扯住他的衣袖,慢慢悠悠扣住他的手。

“你我成婚时,我亦将自己赠给了你。”

“你还觉得为师不喜欢你么?”

华清棠被他这番话说的逐渐软下脾气,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晃了晃华清棠跟自己十指相扣的手。

“华无恙。”

“你说说,为师哪对不起你了?”

华无恙…

陌生的称呼使他下意识回避了一瞬,转念又因为温玉沉手上的动作被迫回了神。

温玉沉起身将他的发带扯了下来,开始把玩着他的头发。

“没有。”华清棠轻声说,“没有对不起我。”

温玉沉的声音从他耳后传来:“没有对不起你,那你怎地跟为师置气了?”

他拢起华清棠的发丝,攥在手心里:“为师此生只有你一个徒弟,怎会盼着你走?”

华清棠张了张唇,想说你上一世就盼着我走,但转念又觉得,这一世的温玉沉,从来没摒弃过他,也不曾对他说过什么狠话。

就算是说了,也会在危机时将他护在身后。

“我不想走。”华清棠微微偏过头,刚好对上温玉沉的视线,他语气放缓了些,“师尊,我成仙了。”

“不会拖你后腿。”

温玉沉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带着他一道躺了下来。

他将脑袋埋进了华清棠的颈窝里,温热的呼吸打在上头,痒意扩散,华清棠有些不自在的想要避开,但都无济于事。

“明日再说。”

华清棠被他紧紧扣住了手。

“明日就来不及了…”华清棠侧过脸,试图跟温玉沉面对面讲道理。

但很遗憾的是,温玉沉此人,向来是不讲道理的。

“来得及。”

第 153 章

“事先说好!他的记忆更改到什么程度我无法掌控, 全靠你自己——”系统的话还未说完,温玉沉便打断了它的话。

“我知。”

鸟鸣不止,温玉沉被一缕暖阳晃开了眼——

但是…他怎么感觉, 自己变矮了不少???

他迷迷糊糊的睁眼, 试探性的伸手——

等等,这个毛茸茸的爪子, 是什么东西?!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怀疑自己真变成了个…不是人的物件。

他不可置信的又动了动自个儿的手,最终彻底心死。

是的,他没有变成人,他变成了一个有着满身白毛的…狐狸。

其实加个精也可以。

他, 在华清棠的记忆中, 变成了一个白毛狐狸精。

温玉沉欲言又止的低着脑袋看着自个儿的两个手…哦不,现在是前爪了。

他堂堂朝凌仙尊,还是刚刚飞升成神的朝凌仙尊, 居然变成了一只野狐狸。

某只白毛狐狸又静静的躺了一会儿,半晌, 才算是接受现实,好在系统说在华清棠的记忆中可以使用他自身的法术, 所以维持人形与他而言倒也不难。

没关系, 变成狐狸也没事,而且变成狐狸,更容易让他接近华清棠。

这么想之后, 他便又慢慢悠悠的起身, 只是,他又发现, 自己好像起不来了。

他的腿,躺麻了。

温玉沉:“……”

“哎?这怎么有只小狐狸?”一道略微熟悉的女声传来, 来人正是华清棠的母亲——赵慕凌。

“华闫,你来瞧瞧它是不是病了啊?怎么傻乎乎的,见着我也不跑,万一赶上下雨,你就要死了知不知道?”赵慕凌伸手戳了戳白毛狐狸的脑袋,顺势将小狐狸抱在怀里。

不远处的华闫也走上前,摸了摸小狐狸的脑袋:“它这么小,会不会被人欺负?”

赵慕凌认真的思考了一下华闫的问题:“肯定会被欺负,说不准见到人不跑也是被欺负的傻掉了。”

温玉沉:“……”

他很想说自己只是腿麻了,但他现在是只狐狸,况且他本就是要寻个机会接近华清棠,如此看来,倒不用他自己动手了。

于是,温玉沉默默窝在了赵慕凌怀里,闭上双眼,一动不动。

“华闫,它是不是被我弄疼了啊?怎么比方才还安静?”赵慕凌十分心疼的看着他,说着就要把他递给华闫。

华闫也立马接了过来,温玉沉只能象征性的甩了甩自己的尾巴。

…尾巴。

他有朝一日,居然也会长尾巴。

温玉沉再度沉默。

虽然,他在当人的时候很喜欢乱摸乱抱小动物,但这个小动物变成他自己时,他就没有那么喜欢了。

“哎?这小狐狸还挺通人性啊,居然知道我们在担心它,还特意给咱们甩了甩尾巴,告诉咱们他没事!”赵慕凌十分惊喜,“棠儿要是瞧见了它,定然会喜欢的!”

华闫明显也想到了华清棠,于是抱着怀里的小狐狸问道:“你想不想跟我们回家?想的话就甩甩尾巴,我们就当你同意了,以后你在我家便吃穿不愁…”

温玉沉极其不情愿的甩了甩尾巴。

丢脸,实在是太丢脸了!

赵慕凌十分高兴:“那等回家我们就给你做点好吃的怎么样?”

赵慕凌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严肃的问题,她义正辞严的问华闫:“这种小狐狸是吃生的还是吃熟的食物?”

华闫的语气里也带着些不确定:“生的吧?毕竟它也是野生…”

温玉沉立刻抬起脑袋,迅速摇头。

赵慕凌见他的反应不对,试探性的问:“那你要吃生的就动动耳朵,吃熟的就甩甩尾巴怎么样?”

温玉沉再度闭上眼,视死如归的晃了晃自己的尾巴。

其实他也可以不吃的。

但他现在的身份是狐狸,狐狸不吃饭是会饿死的,如果他没饿死,那华清棠的父母定然会发现异常…

有任何不合理的地方,都可能会影响到华清棠的记忆,故而,他只能屈辱的晃了晃尾巴。

于是,他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被华清棠的父母带回了家。

华清棠家中的布局倒是跟他后来去时一般无二,他还不等下地,就又被华闫塞到了某个熟悉的人的怀中——这人正是他要找的乖徒弟,华清棠。

华清棠双手托着他,随后又摸了摸他的耳朵…

一阵酥麻,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是下意识的想要逃离。

好痒…

他别过脑袋,跟华清棠的手错开,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华清棠转移了目标…

开始摸他的尾巴。

温玉沉:“……”

如果不是有这一身的白毛覆盖,兴许华清棠就能见到罕见的一幕了——温玉沉此刻面红耳赤,尾巴不停晃动,像是在挣脱,又像是…兴奋。

在兴奋些什么,他也不知道。

他觉得这可能是狐狸的本性。

但好在,华清棠很快便不乱碰他的尾巴了,只是将他抱在怀里,问赵慕凌:“阿娘要把它养在家中吗?”

赵慕凌刚要点头,温玉沉便又挥了挥尾巴表示抗议。

虽然很丢脸,但他觉得左右都丢了脸,再丢几次又何妨?

更何况,他在这记忆中也不打算用自己的脸来见人,他打算用“步程”的脸来。

“你不想留在家里吗?”赵慕凌从善如流的问他,“不想的话动一动耳朵。”

温玉沉默默动了两下耳朵。

“你要跟我走?”华清棠垂下眼,凤目中透出一丝疑惑。

温玉沉没动,赵慕凌见状补充了一句:“跟他走的话就动动尾巴。”

温玉沉这回动了。

华清棠更为不解:“它能听得懂人话么?”

浅蓝色的眸子忽然与华清棠视线相撞。

华清棠觉得这个狐狸似乎有点不爽。

赵慕凌兴致勃勃的说:“听得懂,你看,它现在还觉着你是在骂它呢,这不不高兴了吗?”

温玉沉:“……”

那本来就是骂,他是人,怎么可能听不懂人话!

不过,这也不能怪华清棠,毕竟自己现在又不是人形,华清棠自然觉得自己只是个畜生,听不懂人话。

于是,温玉沉“大人有大量”的闭上了眼,又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了华清棠怀里。

“可邵阳没说过能不能带灵宠…”华清棠有些犹豫,不光邵阳没说能不能带灵宠,就算允许带,那这宠物也得有灵才行——

这灵,也并非是寻常人家所说的有灵性,而是要有灵根。

而这只小狐狸,看起来…似乎只有个记仇的脾气,根本没有什么灵根。

温玉沉听到这,算是确定了自个儿到的时间点——正好是华清棠要去邵阳的路上。

于是乎,他掀起眼皮,变成浅蓝色的眸子里似乎在跟华清棠说:你那么听话干什么?偷着带也没人会发现啊。

华清棠有点发蒙。

他怎么会觉得这个没有灵根的小狐狸会跟自己说这种话。

而不能说话的温玉沉继续恨铁不成钢的看着规规矩矩的华清棠,在内心腹诽。

带了也无妨,我又不是不会躲人,但…这话听起来怎么怪怪的。

像是在…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思及此,温玉沉连忙甩了甩脑袋。

青天白日,他怎么能忘了正事。

温玉沉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并当着他们的面,钻进了个角落中,还很有自知之明的把尾巴也收了起来。

似乎是在告诉他们。

“带着我也没事,我会自己藏起来的。”

赵慕凌被小狐狸的动作逗笑,又抱起藏在角落里的小狐狸,拍了拍它的脑袋,跟华清棠说:“你带着它也无妨,你若是把它留在家中,我觉着它还会跑出去找你。”

华清棠思量了一下,觉得赵慕凌说的有理,但依旧有些担忧:“万一到邵阳后我被拦了下来…”

温玉沉长叹一声,这一叹又把赵慕凌逗笑了:“你看这小狐狸还叹气呢。”

温玉沉:“……”

华清棠又仔细盯着他看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将这小狐狸一同带去邵阳。

主要原因是他总感觉这小狐狸对他很熟悉。

被舒舒服服抱在怀里的温玉沉忽然觉得当狐狸其实也不错。

华清棠不光是抱着他,就连跟他说话时的声音都同寻常不一样。

他先前不曾听过华清棠这般说话。

“你要吃什么?”华清棠轻声问他,问话时唇角还轻轻擦过了他的耳尖。

温玉沉更加确定了当狐狸精也算不上什么坏事。

简直就是好事一桩。

他短暂的欣喜了一下,又故意借调整卧姿的动作连续蹭到了华清棠的唇角好几次。

而华清棠本人却没有丝毫察觉,甚至无意识的向前贴了几下。

…有点爽。

温玉沉眯着眼,尾巴随着他的心情高兴的缠到了华清棠的胳膊上。

“你可以喝粥吗?”华清棠依旧轻声细语的问他。

温玉沉微微蹙眉,但因为他如今是狐狸的模样导致华清棠没看出来,他便只能摇头。

华清棠“哦”了一声,慢慢念起了他家店里有的小吃。

“绿豆糕…”

缠着华清棠胳膊的狐狸尾巴忽然一紧,他垂眸,就看见这小狐狸眼睛一亮。

“你不往下听听了么?”

小狐狸摇头。

第 154 章

其实华清棠是打算给他吃一些清淡的菜的, 但没想到这小狐狸居然喜欢吃绿豆糕。

华清棠一边捏着他的爪子,一边要了盘绿豆糕,轻声问他:“你还认识绿豆糕么?”

小狐狸哼哼了两声, 浅蓝色的眸子盯着他手里的绿豆糕, 目不转睛。

华清棠也很配合的将绿豆糕喂到了小狐狸嘴里。

某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狐狸精被伺候的舒舒服服,甚至夜里, 他也是直接被华清棠抱在了怀里。

华清棠睡觉很安稳,基本上没有那些“不良嗜好”甚至连打呼声都没有,只是睡着时面上没什么表情,就显得有些冷血薄情。

温玉沉挪动着身体, 往前蹭了蹭, 脑袋刚好挨着华清棠的脸,尾巴也蜷了起来,把自己团成了一个球。

他开始思考自己挑个什么时辰变成人身。

兽身过日子的确是舒坦, 但这样兴许会拖慢华清棠的进程,但他要是贸然变成人, 也一定会吓华清棠一跳。

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华清棠便将他再次搂进怀里, 炽热温暖的怀抱使他困意上涌。

他不得不承认, 被这么抱着的确很舒服。

翌日清晨,他还迷迷糊糊的睡着觉,就被华清棠温柔的抱在怀里赶路——

温柔到什么程度呢?

他甚至都没发现华清棠启程了。

还是他睡到自然醒, 一睁眼才发现华清棠居然这么早就走了。

“醒了?”华清棠察觉到他的动作, 微微低下头,与他对视, “要喝水吗?”

温玉沉起床时向来是不愿意搭理人的,于是他就默默把尾巴围了起来, 又自顾自的眯了一会儿,华清棠倒也不生气,他对待这种毛茸茸的生物一向是温柔有耐心的。

主要原因还是他太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了,摸起来很舒服,看起来又很可爱。

但温玉沉也没睡多久,因为脑袋贴近了华清棠的胸膛,便能十分清楚的听见他的心跳,有点吵,不过又有些令人安心。

但甭管是安心还是吵,他都没法再补觉了。

于是,他只能懒洋洋的掀起眼皮,跟着华清棠的视线扫了周围一圈。

让他感到敬佩的是,华清棠走的实在是太快了。

赶路期间走走停停,但绝大多数停都是天儿快黑了,又或是有些下雨的迹象,他才会找个地方暂住一夜。

而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变成人身的温玉沉则是一步都没有走,全程被华清棠抱着,像是生怕他一落地,就被什么凶猛的妖兽生吞活剥了一样。

温玉沉倒也乐得轻松,只是依旧有些苦恼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恢复人身。

如果不趁早恢复,那他以什么身份进入邵阳,总不能真是个灵宠吧?

他堂堂朝凌仙尊,绝对不可能给人当宠物!

不过…他确实被华清棠养的长胖了不少——当然,胖的是兽形的他。

而且最为诡异的是,他感觉自己身上的白毛都有点发亮了。

但华清棠本人浑然未觉,甚至还想继续再投喂温玉沉,不过被温玉沉拒绝了。

被拒绝的华清棠有点失望的收回了手。

一阵清风刮过,温玉沉再一睁眼,便跟着华清棠回到了邵阳。

以这种方式回去…他从前倒是没想过。

华清棠看着不远处的牌匾,有些犹豫的问他:“万一他们不让我带你进去…”

温玉沉抖了抖耳朵,干脆利落的从华清棠怀里跳了出来,并十分迅速的钻进了某处灌木丛里,只露出一对浅蓝色的眸子盯着他。

华清棠似乎是被他逗笑了,朝着他的方向无声说了一句:“那一会儿见。”

温玉沉十分配合的眨了眨眼。

几乎是片刻不留的翻进了小院里,只是不大顺利的是,他刚翻进去,就被华清棠记忆中的自己给撞到了。

华清棠记忆中的自己俨然一副冷酷无情的模样,冷冰冰的视线落到了他的身上——

然后。

他被抱着当暖手炉了。

温玉沉:“……”

朝凌仙尊还不忘评价一句:“活物的确是暖和。”

温玉沉:“……”

但好在,他清楚自己从来不讨厌这些动物,但那些动物却有点不喜欢自己,故而,偌大的院子里,除了他自己一个人便再无其他活物了。

也就是后来华清棠来了,才让院子里多了些人气儿。

不过现在想来,那些动物讨厌自己也是有原因的,因为自己的手实在是有点冷。

温玉沉抬头看了看依旧面无表情的朝凌仙尊,干脆利落的跳出了他的怀里。

受不了这么冰冷的手。

朝凌仙尊一愣,垂眸看向温玉沉,没说什么,只是背过身,走远了,瞧着有些孤独。

但温玉沉相信自己早就习惯了被“小动物”排斥的命运,于是轻车熟路的提早寻去了华清棠的卧房中,躺在他的床榻上等他过来。

但先回来的是沐少卿,不过沐少卿没注意到他,他也懒得搭理沐少卿。

“你怎知我分到了这间房?”华清棠推门进来时温玉沉便抬起了脑袋,让他一眼便瞧见了自个儿。

小狐狸眯起眼,仰着脑袋,像是在跟他说“我就是知道啊。”

华清棠又准备下手捏他的前爪,就听见一道人声在他耳边响起:“在下沐少卿。”

“还请…哎?邵阳允许带宠物来吗?”沐少卿还没说完话就被通体雪白的小狐狸吸引了目光。

温玉沉瞬间警铃大作,并且…他成功确定了自己进入的时间点是华清棠的前世。

因为沐少卿只可能是在不知道华清棠日后会成为“邪魔外道”的帮凶的情况下才会主动引火烧身,同华清棠打招呼。

故而,温玉沉有些不善的看着沐少卿,华清棠注意到了他的反常,便没跟沐少卿多说,只给他留了个名。

“华清棠。”

“若兄台无事,我便不留兄台了。”华清棠说完便抱着小狐狸转过身,背对着沐少卿。

沐少卿吃了个瘪,也不愿再自讨没趣,便也回了自个儿的屋子里。

温玉沉回忆了一下,大概就是今夜有人要栽赃陷害他,经过自己这么一搅和,估计沐少卿不会再因为瞧见了自己这有些迷人眼的兽形态就跟华清棠建立什么奇奇怪怪的友谊。

他大概会像原来的想法一样,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不管华清棠会如何。

不过这夜同以往也有些不同,因为他这回是亲眼看着那蠢笨如猪的东西鬼鬼祟祟的进来,连续磕磕碰碰了好几下,才算是藏好了软玉。

而自个儿那睡的极其安稳的乖徒弟丝毫没有察觉。

温玉沉叹了口气。

看来自己这乖徒弟是输在了睡得太死上面。

这么大动静,华清棠居然纹丝不动,依旧睡得香甜。

怎么会有人比他睡得还沉?

温玉沉百思不得其解。

他明明记得平时华清棠的觉也没有这么实啊,怎么偏偏这回睡得这么死,他甚至觉得,今夜即便是在华清棠耳边放鞭炮也不会把华清棠吵醒。

不过很快他就不想这个了,因为他想到了个恢复人身的机会——第二轮弟子考核。

他只需跟着华清棠进去,再赶着烛封与他缠斗时“意外”激发了潜力化为人形救他一命。

还刚好和他这辈子与华清棠相见时的场面一样,甚至于到时候他都不用更改华清棠重生后被“步程”救了的这段记忆了。

这么一想,他倒是还省了不少事。

只不过一想到自个儿此后在华清棠的记忆中只是一个疏远的师尊,而伴着他的,从始至终都会变成一只狐狸精,他就又有点情绪低落。

虽然这狐狸精也是自己,但脸不一样,而且华清棠也不会知晓那狐狸精就是自己。

心头依旧有些发酸。

分明是他想要防止华清棠为了自己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错事才出此下策的,如今他却又有点难过。

只是,若不这么做,华清棠就又会重蹈覆辙;又会跟他牵扯、纠缠,他是成神了,可华清棠呢?

华清棠还会再重生一次么?

他不敢赌,于是,他便只能叫华清棠彻底远离自己,即便日后自己出了什么祸事,也好让华清棠干脆利落的同自己一刀两断。

华清棠好不容易成了仙,怎么能被他再拖下水,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他舍不得华清棠,但更无法接受华清棠为自己而死。

他宁愿让华清棠带着那些被他更改过得记忆,好好活着。

至少,有他一人清楚,华清棠记忆中的最为重要的那个人,始终都是他自己。

不过他既来到了前世的时间点,那便说明,他有机会将前世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弄个清楚。

包括华清棠究竟是如何死的,以及,自己到底是成神了,还是同系统所说的那样,彻底入了魔,失了神智。

他本人更倾向于自己上一世也同这一世一样,是成了神的,因为他还记得自己上一世死前体内的怨气几乎遍布了全身,那时他还以为是祀幼潜伏的太深,自己发现的太晚才导致了自己无法抽离。

但现在看来并非是自己无法抽离,而是自己故意而为。

第 155 章

身为狐狸身的温玉沉混入第二轮考核倒也不难, 只不过在华清棠怀里藏着的时候有点闷。

但总归是没人发现什么异常,主要还是因为他身为兽身时过于瘦小,即便是被华清棠好好喂养了那么久, 体型也依旧没有太多变化, 自然也就不用费什么力气,便被华清棠带了进去。

刚一进去, 他就探出了脑袋。

华清棠护着他的头,轻声说:“若是一会儿遇到危险,你就先跑,不必——”

“管我”两个字还未说出口, 便听到了“咚咚”两声巨响!

地震山摇。

华清棠当即做出防御的姿态, 但总归是担心怀里的小狐狸受伤,于是在躲避那朝自己袭来的血盆大口时又将小狐狸甩了出去——

被甩出去的温玉沉:“?”

嘭——!

华清棠被砸在了石墙之上,唇角溢出一丝血迹, 那妖兽并没有因此怜悯于他,反而朝他直直扑咬过来!

“轰隆——”

巨响夹杂着骤然降下的一道天雷, 将那妖兽吓得连连后退。

搭在肩上的大红披风这回倒是没掉,温玉沉将那妖兽困在原地后便回过身, 朝华清棠伸手:“你可有受伤?”

温玉沉脑袋上的两个耳朵还没消掉, 主要原因是他怕华清棠没看到自己化为人形。

若是华清棠没看到,他又要自己解释一遍了。

华清棠怔愣一瞬,视线落到他毛茸茸的耳尖上:“你…”

温玉沉伸手将他唇角的血迹抹去:“睡了我那么久, 还翻脸不认人?”

华清棠耳根骤然变红, 磕磕绊绊的想说不是他想的那样,但舌头像是打了结, 怎么也捋不清这段话。

“你打算怎么处置它?”温玉沉没再继续为难他,只是将话题从善如流的转移到了烛封身上。

华清棠的视线刚移到那妖兽身上, 就见那妖兽变成了一只猫。

对着他翻起了肚皮。

温玉沉收了自个儿的狐狸耳朵,双手抱臂,倚在边儿上看着烛封装乖。

“怂蛋。”

烛封耳朵好使,在温玉沉说出这两个字的瞬间就炸了毛,刚要出手就想起来,好像刚刚把自己打伤的人,就是这个狐狸精。

于是,她又瑟缩了一下,在华清棠怀里装可怜。

温玉沉微微挑眉,看着烛封的反应,顺手捏了把烛封的耳朵。

难怪华清棠喜欢捏我耳朵,毛茸茸的,手感的确不错。

“我没伤到她,她这是在跟你装乖卖惨呢。”温玉沉一语道破,见华清棠想问他下话,便在他前头开了口,“她看到我是从你怀里被甩出去的了。”

“便觉得,我皈依于你,向我服软,不如直接向你装惨。”

华清棠垂眸,刚要解释些什么,温玉沉便又接着说:“不过她想的也没什么错。”

华清棠瞳孔骤缩,就连摸烛封脑袋的动作都随之而停。

“狐狸一生只会认一个伴侣,你睡了我那么久,我定然不能再去找别人了。”

“所以理解成我皈依于你,也没什么不对。”

不对的大了!!!

他只是想着捡个狐狸崽积德行善,他不是想要还没修习出什么名堂就把自己给送出去啊!

“我们…”华清棠打了结的舌头艰难的说出两个字后就被温玉沉扯着到了沐重池里。

“不要看我,来修炼。”温玉沉将窝在华清棠怀里装可怜的烛封抱了起来,眸光落到了还冒着白气儿的池中。

华清棠盯着那池子,又抬眼看向了他。

“我是灵狐,哪里适合修炼我能感觉到的。”温玉沉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兽形态是个什么品种,但说是灵狐就对了,反正比狐妖好听。

“不必担心来不及出去,我是灵狐,我会带路。”温玉沉再次搬出自己“灵狐”的身份诓骗着他。

华清棠依旧没有下水。

温玉沉恍然大悟的捂住了烛封挎着的猫猫头,朝他道:“不影响孩子。”

华清棠:“……”

这话说的怎么这么像他俩养了个孩子。

“你还是不好意思吗?”温玉沉颇为用心的将烛封封在了山洞之中。

又故作不知他是不习惯与人过度接触,率先下了水,浅蓝色的眸子被阵阵水雾遮挡,若隐若现。

他朝华清棠伸手,声音温和:“水不深,你别怕,有我接着你。”

华清棠像是被架在了刀口上,进退不得,半晌,他动作木讷的将衣裳叠在池子边儿上,缓慢的下了水。

浑身都透着红,只有脸上的神情依旧是如寻常那般平静。

只是这水,有些烫。

温玉沉的狐狸尾巴不知是何时冒了出来,随之而动。

“烫吗?”温玉沉一边问,一边凑近了他,双手搭在他的腰身上,像是生怕他一个脚滑摔了似的。

“不、不烫。”

温玉沉的狐狸尾巴绕在了他的腰间:“不烫,为什么你身上这么红?”

华清棠下意识说:“…热的。”

温玉沉善解人意的扣住了他的手腕,微凉的温度格外明了,他被逼退到石壁边儿上,手肘半靠在石壁之上——

身子后倾。

对上了温玉沉清亮的眸子。

“这回呢?”

华清棠没回答,他也没想让华清棠答出个所以然来,只自顾自的接着自己的话道:“这回应该凉了不少。”

他的声音大概是被这雾气扰的,有些沙哑:“还烫吗?华清棠。”

一阵炽热,被抵到石壁上的人终于给出了回应:“不烫了…”

“你…起开些…”

只是这话被唇上突如其来吻堵住。

华清棠先是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立刻挣扎着,想要推开他,不难看出华清棠此刻是生气了的。

但温玉沉并不担心。

因为他已经想到了一个万全的法子,来回应华清棠的质问。

华清棠要是问他在干什么,他可以理直气壮的说,在助他修炼。

他们“灵狐”修炼就是要跟伴侣双修亲吻的。

如果华清棠问他谁是他伴侣,他也可以说“灵狐”只能有一个伴侣,他已经跟华清棠睡了这么久,怎么不算伴侣?如果这还不算伴侣,那要做到什么程度才算是伴侣。

不但能将华清棠说服,还能反将他一军,更何况,这么一来,他便能让华清棠按照从前的节奏,拖个几日,再同他出去。

出去之后还可以跟华清棠说,自己知道他是要来求学修炼的,所以特意在沐重池里助他提升一下修为——既能叫华清棠没法怪他,又能让他出去之后的综合实力下降,在不受伤的情况下跟沐少卿打个平手。

“唔——!”华清棠终于推开了某只算透了他的狐狸,正一脸怒气的看着那只狐狸,想要开口训斥,但又看到了那人湿哒哒的耳朵。

华清棠的怒气减了一点,但他还是有底线的,于是,他决定不看这人的耳朵了!

视线下移,他又看见了那只狐狸无辜的双眼,正茫然的盯着他,像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生气似的。

华清棠再次欲言又止。

有点不忍心怪他。

但缠在他腰上的狐狸尾巴又动了一下,这下他准备生气了。

手刚一触碰到淌了水的尾巴,温玉沉便低喘一声,同时耳朵也跟着动了一下,他眼睛湿润,看着华清棠说:“不能乱碰尾巴。”

“不过…”温玉沉浅蓝色的双眸雾蒙蒙的,长发垂落在水中,他认真的跟华清棠说,“你可以。”

“…不能乱亲别人,下次不准这样了。”华清棠的语气里带了一丝无奈,他给自己的解释是这只小狐狸涉世未深,以为亲吻是表达友好的方式。

某只准备好了一切说辞的狐狸精被他这话噎了一下。

他为什么能这么自然的原谅“狐狸精”。

所以,他是对谁都这么好?

“你——”缠在他腰间的尾巴再度收紧,半边儿脊背贴着冰冷的石壁,激得他打了个哆嗦,而被尾巴缠着、以及它以下的部分又全泡在了池子里,冰火交叠。

兴许是这雾气折腾的,华清棠浑身上下都像是被蒸熟了似的,红的彻底。

“不能终止修炼。”温玉沉向前倾身,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恳求,“终止修炼了的话,我会死的。”

“但你不想继续的话,我现在便离你远些,不死在你跟前碍眼…”

说着,缠在华清棠腰身上的尾巴便逐渐松开,温玉沉也极为可怜的与他拉开了些距离。

下一刻——

华清棠手心的温热便传到了他的腕骨上。

看得出来,华清棠是紧张的。

他压着声线,勉强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接下来是什么?”

温玉沉故作惊喜,转念眼神又黯淡了下来:“双修,伴侣之间提升修为的方法。”

“你若是不愿,我便…”

华清棠耳尖通红,他没太理解双修的含义,但他觉得没有什么比接吻更为过分的事情了。

于是乎,他磕磕绊绊的开口:“…我不想看见你去寻死。”

温玉沉又顺势凑了过来。

缠绕着的尾巴又一次将他抵到冰冷的石壁之上——

脚踝被人触碰的瞬间,他下意识想躲,但又迎上了温玉沉可怜兮兮的目光,于是,他就这么把自己给卖了。

第 156 章

“你…”华清棠仰起脑袋, 喉结滚动,喘着粗气,半天挤出一个字来, 后背的寒意并未散去, “不要…”

温玉沉停了动作,抬头看他, 湿漉漉的耳朵还在“哒哒”的向下滴水。

只是动作一停,华清棠更能清楚的感知到某些无法忽视的东西。

失神的双眸被他用自个儿的胳膊挡住,纤长的睫毛不由自主的颤抖着。

被迫挂在温玉沉腰身上的双腿也有些凉,但不断上升的水雾却仍将他的皮肤烘烤的泛红。

“不要挡着眼睛。”温玉沉虽然语气温和, 但没有丝毫要放任不管的意思, 他不容置喙的将华清棠的手又按到了石壁上,“扶着些,省的一会儿呛水。”

华清棠抿了抿唇, 最终哑着嗓子说:“以后不要这样了。”

温玉沉故作茫然,又刻意停了动作, 可怜兮兮的问他:“是我哪里做的不好么?”

华清棠被他的问题噎了半天,才磕磕绊绊的说:“与此事无关。”

温玉沉“哦”了一声, 低下头, 咬住了华清棠白皙的脖颈,说是咬,但更像是亲吻。

他感觉自己大概真被这狐狸染上了些习惯秉性, 因为寻常他受不了华清棠求饶, 这回倒像是…

欲求…不满。

“我…还不知你叫什么?”华清棠试图推开依旧在啃自己脖颈的狐狸,但那狐狸没领情。

只在他耳边低语:“不重要, 你想叫什么都可以。”

华清棠听到这话微微蹙眉:“怎么会不重要…”

“那重要,你来取。”说完, 他便再次吻住了华清棠有些发红的唇。

恍惚间,他看见了温玉沉将他与自己的发丝扯下了几缕,后又在他手中燃了起来。

温玉沉见他走神,轻声跟他解释:“这是灵狐与伴侣结契的必要仪式。”

“以防你投胎转世后我寻不到你了。”

华清棠脑袋昏沉,眼皮重的抬不起来,最终只细微的发出了一个“嗯”的音节,便彻底昏睡过去。

温玉沉抱着他,仔细的替他清理了一遍。

两日过得并不慢,温玉沉也的确如他所说,带着华清棠出了这考核。

第三场便是拜师大典前的弟子比试,温玉沉这回没跟着去,他打算去瞧瞧上一世自己是从何时与怨气接触的。

或者说,自己上一世有没有像如今这样,被一个叫系统的东西找上门。

于是乎,他轻车熟路的摸进了自个儿的小院里,他对于怨气很敏感,但很显然,如今他这院子中没有丝毫怨气存在。

他又踏进了自个儿的卧房中,摆设全同他记忆中的大差不差,寻遍了角落,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不对。

如此一来,他便能确定,自己上一世的这个时间段也不曾接触过怨气。

至于系统,他也不能从卧房内的物件寻出些什么蛛丝马迹,便只日后再寻机会,打探个虚实。

只是他刚踏出院内,便听到了不远处的弟子大喊。

“华师弟他是不是落下风了?”

“坏了坏了,华师弟他受伤了!他怎么还不认输啊!”

温玉沉疾步跟了过去,只见不远处华清棠意外的受了些伤,但不至于像那几个弟子所说的向沐少卿求饶。

见此情形,他松了口气。

只是…华清棠这回似乎是与不少人缠斗过耗费了不少体力,故而,才落了下风。

而沐少卿瞧着才打了一场,精力充沛,足以将华清棠压上一头。

华清棠一个不察,被沐少卿找到破绽,将剑刃抵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白皙的脖颈被划出一道血痕,那玉观风月剑惊忽然失控!

朝华清棠连续进攻——

“这…!”周围的弟子从没见到过有剑会自己砍人,霎时间一片寂静,有个弟子声音不大,试探性开口,“难不成,这是剑灵?”

话语间,华清棠被那激烈的招式震的难以抵抗,狼狈的吐出一口污血——

温玉沉正打算暗中出手,就见到华清棠记忆中的自己从天而降,周身威压将那玉观风月剑死死震住。

朝凌仙尊看着地上狼狈昏迷的人,淡淡的留了一句:“人留下。”

随后,便我行我素的将华清棠带走了。

场上一片混乱,有人问沐少卿那剑为何会出现意外,也有人说朝凌仙尊目中无人,不过这些都混杂在一起,并不显得突兀。

只有沐少卿清楚的感觉到,这位朝凌仙尊临走前,深深的睨了自己一眼,并且他还刻意在他身上加重了威压,逼得他额角冷汗直冒。

而不远处的温玉沉倒是知道了沐少卿这剑为何会如此——他那剑本就善于斩邪气怨气对这些东西更是敏感,而华清棠前些日子同他在沐重池中待了那么久,身体里早就沾染了他的气息。

玉观风月剑见到华清棠,便自动将他划成了邪物。

于是,便凭着自身带着的那股灵气与华清棠打了起来。

不过温玉沉也不怎么担心他,毕竟这是在他的记忆里,受伤了也不会出现太大的差错,更何况自个儿身上还有灵力傍身,不会让他出现任何意外。

只是他又些心疼华清棠,若不是他突发奇想,也不至于叫华清棠受这么重的伤。

他几乎是片刻不留的赶回了华清棠身边,这会儿朝凌仙尊正冷酷无情的将华清棠的筋骨重塑——

温玉沉赶到时一怔。

旋即立刻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受了重伤后仙骨损伤严重,若不打断重塑,即便是修养好了,也绝不可能恢复如初。

所以,他是想保住华清棠的仙骨。

重塑筋骨一事说不上有多难,但也绝不轻松,跟他这一世为华清棠打通经脉大差不差,有些耗费精力。

朝凌仙尊收了手,一转头便看见了在不远处看着自己的白毛狐狸,于是走上前,想要摸上一把。

但他的手落了个空,温玉沉当机立断跳到了华清棠的床榻边儿上——

下一刻,在朝凌仙尊的注视下化为人形。

“交给我便好。”温玉沉并不担心华清棠记忆中的自己会因为看见个狐狸精就莫名其妙的对狐狸精大打出手。

因为他清楚,自己只会觉得来了个可以使唤的狐狸精,并理直气壮的使唤这个倒霉狐狸。

“他要辟谷。”朝凌仙尊言简意赅,转而又道,“他没有时间陪着自己的仙侣,你若想寻个日日能陪你的,还是去别处寻罢。”

温玉沉“哦”了一声,没回头看那张熟悉的脸,只是十分叛逆的说:“我有时间。”

“我陪他即可。”

朝凌仙尊没再说什么,他向来懒得管这些与自己无关的事,这其中也包括了华清棠要不要找什么伴侣。

他要的只是一个水平出众的徒弟罢了。

门被关上了,温玉沉又探了一遍华清棠的伤。

按道理来说华清棠如今是不能喝水进食的,但温玉沉的灵力尚存,他便不必那么难挨。

但他也不能叫华清棠记忆中的自己发现什么端倪,便只助华清棠恢复到足以进食,帮他减轻了不少痛感。

华清棠清醒时看到的画面便是某个狐狸以人的形态,睡到了他身边。

耳朵还忘记收了。

“…你怎么在这?”华清棠见他醒了,鼻音略重,但不难听出他有些难为情。

温玉沉长叹一声,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语调里似乎还夹杂着些低落的情绪:“来照顾你。”

“你为何这般嫌恶我?”

华清棠下意识反驳:“我没有…”

狐狸耳朵满意的动了两下:“那便好,我还以为我要沦落街头,最后惨死在某个道士手中了。”

华清棠只觉得浑身都像是被人打断了似的,疼痛渐渐浮现,半晌,他才侧过身,伸手捏了捏狐狸耳朵,轻声说:“不会的。”

“我会护住你,定不叫旁人欺负你。”

华清棠说完这话便隐约察觉到自己很像是一个胡乱给人承诺、喜欢说大话的无用之人——因为他现在这种惨样,看起来谁都护不住。

“…我日后会护住你的。”华清棠又补充了一句,随后向温玉沉的方向靠了靠,“好疼。”

华清棠小声嘟囔了一句,又觉得自己这样像是有点矫情,于是,他违心的说了一句:“…其实也没有那么疼。”

“我就是…”

他思考了半天,没想出来借口,便干脆装睡,以此躲过自己给自己挖下的坑。

“有个不疼的法子,你要试试吗?”温玉沉低沉的嗓音响彻在他耳旁,引得他心思一动。

片刻,华清棠抬头,盯着他的浅蓝色的双眸问:“真的假的?”

温玉沉认真的点了点头:“自然是真的。”

“什么法子?”华清棠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若是很麻烦的话就不必了。”

“我真的不是很疼。”

才怪。

疼死了。

疼的他想让躺在自己跟前的狐狸先出去一下,自己默默掉两滴眼泪,但是他觉得这狐狸并不会听自己的话,所以掉眼泪的计划先暂停一下。

他是绝对不会在旁人面前落一丝一毫的泪。

他要脸的。

“不麻烦。”温玉沉说完这话,便低下头——

呼吸交叠,华清棠又被他诓了。

第 157 章

“你觉得, 我该拜何人为师?”华清棠的伤好的差不多了,眼看着要到了拜师大典,这会儿他反倒有些犹豫。

他知是朝凌仙尊将他留下的, 但他对于朝凌仙尊所知甚少, 甚至于不了解他的脾气秉性,虽然他对于其他掌门知道的也不多, 但总比这位朝凌仙尊要好上许多。

温玉沉微微挑眉,一手把玩着华清棠的发带,不咸不淡的问:“朝凌仙尊不好吗?”

华清棠欲言又止:“他太过武断。”

歇息这几日温玉沉也将他重塑筋骨一事全权告知,故而这时他对朝凌仙尊的印象不算太差, 但也好不到哪去。

毕竟这人不曾问过他究竟有没有要保仙骨的心, 便擅自替他做了主,一看便是那种对弟子管控极强之人。

温玉沉的动作一停,又将他刚束好的头发扯乱。

华清棠只微微蹙眉, 但并未说他什么,只问了他一句:“你不喜欢这个发带么?”

温玉沉眯着眼, 没搭茬,只慢慢悠悠将他逼靠在墙边儿上:“喜欢。”

他微微低头, 手中掐着华清棠有些杂乱的几缕发丝, 凑到唇间:“只是,郎君似乎不太喜欢。”

华清棠一怔,下意识反驳道:“…我没有。”

“没有吗?”温玉沉微微偏头, 唇角漾起一抹笑来, “我还以为郎君不喜太过艳丽的颜色,就同郎君不喜嚣张跋扈的人一样。”

华清棠的手抵在他的胸膛上, 微微偏着头,轻声说:“我没有不喜欢你。”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 华清棠已经能够十分熟练的看出某只狐狸什么时候是在跟他讨“说法”了——

哦,对,讨说法这事也是在他修养时,温玉沉趁火打劫,说自己的半条小命都续给他了,此生此世只能靠着他过活了。

华清棠倒也不反感这只可怜兮兮的狐狸,于是,他就跟温玉沉这么说好了。

可以结亲,但不可以经常做那种见不得人的事情。

当然,他虽然说了,但也跟没说一样,某只狐狸一骗他,他就心软上当,偏偏每次他还能在被骗之后给温玉沉找到个由头。

包括但不限于:

他可能是想要快点修炼,怕自己不同意,才出此下策,由此可得,他不是故意的。

又或者,他可能没有说谎,他是真的没有我不行,我也不能抛下他不管不顾,所以他也不是故意想麻烦我的,更何况我也不麻烦——

……

他就这么把温玉沉脑补成了一个完美受害者。

而他又实在喜欢捏温玉沉的两个耳尖,故而他对温玉沉也是十分的纵容,基本上不会跟温玉沉生气,只会在温玉沉快要生气时给他顺毛。

就例如现在。

“没问你喜不喜欢我。”温玉沉的尾巴又缠到了他的腰间。

但这回华清棠却是轻车熟路的收回一只手,捏了几下这毛茸茸的尾巴。

“嗯。”华清棠轻声应了一句,“是我想说的。”

温玉沉忽然收了尾巴,后撤了几步,倚在床榻边上,问他:“你不拜朝凌仙尊?”

华清棠扯住了他的尾巴尖,拿在手里轻轻抚摸着,问他:“你很喜欢他吗?”

温玉沉没吭声,华清棠又继续说:“你若喜欢,我拜他也好,左右我拜了谁都一样。”

“那明日,我便争取拜他为师。”华清棠说完,又思考了一下,“他会想收我为徒么?”

温玉沉的指尖顺着他的发尾落到他的衣襟上,拇指压在喉结凸起处,只见温玉沉浅笑着,眯起眼:“郎君如此天之骄子,他怎会不喜?”

“…痒。”华清棠攥住了他的指骨,微微把他的手往边儿上挪了挪。

“这样啊。”温玉沉的手结结实实的攥住了他的后颈,将他带到自己跟前,“那我帮郎君止痒…”

“明日…明日要去拜师典的——!”

话语间,温热的触感就落到了他的脖颈上,凸起的喉结也落到了某个狼子野心的狐狸嘴里。

“我知。”

华清棠的手抵在他的双肩上。

“郎君不要抖。”低哑的嗓音一字不落的穿入华清棠的耳朵里,“我又不是什么伤人的——”

“鬼怪魑魅。”

华清棠红着耳尖说:“不能留下痕迹。”

“会…被人看见。”

温玉沉没应他,只在他白皙的后颈上咬了一口:“郎君且宽心。”

“这些痕迹,留不到明天。”

华清棠刚要放下心,便立刻反应过来。

这意思是,痕迹还是要留的,只不过,等明天就会好了。

“不、不行…我不行…”

温玉沉扣着他的腰身,帘子倾泻而下,最后只听到帘子里头传出来一句。

“我行。”

帘子里探出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反攥着帘子,后来那手又被另一只偏大的手攥着,以十指相扣的方式扯了回去。

天儿才刚暗,屋子里的烛火才刚点没多久,只是不知怎的,那烛火这会儿也开始似有似无的摇晃起来。

大概是被帘子掀起来的风带得。

“唰”的一下,屋里的烛火也灭了。

唯有挂在天上的那轮明月透过窗子照进来几束光。

温玉沉忽然同他耳语了一句:“灭了。”

但夜总归是长的,不会因为这句话而做出什么改变。

拜师大典时华清棠眼下一片乌青,身上倒是没什么痕迹了,只是走的有些缓慢。

“哎?不是还有个被朝凌仙尊带走的弟子吗?为何没见他来?”前头那几个早到的弟子抻着脖子,来回寻找华清棠的身影。

“难道他直接跟朝凌仙尊说好了,不来这走一遭了?”有个手里拿着果子的弟子猜测道。

此话一出,赢得了周围弟子的赞同:“师兄说的在理,我也觉得朝凌仙尊可能直接把那个师弟扣下了。”

“哇,那师弟好惨啊,他居然被朝凌仙尊扣下了,朝凌仙尊何等人也?他可是连门规都束缚不了的男人。”

说到这,那弟子打了个寒颤,不由得开始同情华清棠:“他到了朝凌仙尊那,肯定被训成狗。”

“不!连狗都不如…”

“话也不能这么说,朝凌仙尊不受门规管制,没准儿当他的徒弟也可以像朝凌仙尊那般随性。”陆常单手拍了拍那瑟瑟发抖的弟子,又说,“再者,华师弟兴许能与朝凌仙尊和平共处也未可知。”

“朝凌仙尊那脾气,谁能跟他和平共处?”那弟子撇了撇嘴,“跟吃了炮仗似的,见到谁都阴阳怪气两句,要不是我——”

“要不是什么?”

“弟子见过朝凌仙尊。”陆常当即顶在前头,将那弟子护在身后。

“本尊在问你话。”朝凌仙尊的声音不大,但却格外清晰的落进了他们的耳朵里——因为周遭都十分默契的静了下来,只剩下朝凌仙尊一人的声音,能听不清吗?

“要不是…要不是…”

朝凌仙尊就这么站在他们跟前,淡漠的眸子扫过那弟子的脸:“继续说下去。”

“弟子知错!还望朝凌仙尊赎罪!”那弟子被吓得浑身抖如筛糠,当即朝他跪了下来。

朝凌仙尊面色如常,偏头看了眼依旧躬身的陆常:“让开。”

陆常没让,但在他说完这话后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朝凌仙尊赎罪,师弟只是一时…”

“糊涂?”朝凌仙尊接下了陆常准备给那弟子开脱的话,“既如此那便由你来替他说罢。”

陆常霎时手脚冰凉,虚汗直冒。

“…弟子无话可说。”

“门规你最是清楚,即然你无话可说,那便自行下去领罚。”朝凌仙尊的视线又重新落到了那抖如筛糠的弟子身上,他居高临下的看着那弟子,薄唇相碰。

语调凉薄问他:“想好自己要如何谢罪了么?”

“弟子一时糊涂!”

朝凌仙尊并未与他争辩什么,只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又嗤笑着复述了一遍:“原来是个痴儿。”

“本尊向来心善,即是个痴儿,那便送下山去医治,不必在邵阳耗着了。”

那弟子连续给他叩首,见他不为所动又抱紧了他的衣袍:“弟子知错!弟子知错!!弟子愿受处罚,只求、只求朝凌仙尊收回成命,莫要赶弟子下山!”

朝凌仙尊看着自己被弄脏了的衣袍微微蹙眉,将那弟子一脚踹翻。

“犯了疯病,便趁早去治。”

话音刚落,那弟子便彻底消失不见。

陆常缓缓合上双眼,长叹一声。

但他也改变不了什么。

毕竟朝凌仙尊向来跋扈,甭说是对待他们这群弟子,就连那些辈分比他大的掌门都是这副样子。

那师弟也只能算得上是祸从口出了。

冤,但也不冤,因为若只按照门规处置,他不至于被赶下山,但凡这师弟遇上的不是朝凌仙尊,他都只可能是被说上几句顺带按照门规处置。

可偏偏他倒霉,遇上的是朝凌仙尊啊!

曾有人言,如果你运气好,赶上朝凌仙尊心情好的时候,你可能会莫名其妙多出一大笔金银首饰。

甚至于各种法宝灵器。

但如果你运气不好,遇到了心情不好的朝凌仙尊,那么算你是一只路过的狗,都要被朝凌仙尊踹上一脚。

而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朝凌仙尊没有心情好的时候,因为他院子里连个苍蝇都没有,活物躲他跟躲瘟神似的。

第 158 章

温玉沉在不远处看着那被赶下山的弟子微微挑眉。

倒是被他歪打正着了, 这人就是污蔑华清棠的弟子。

华清棠总算是慢悠悠的走到最前头,他身侧还跟着温玉沉,不过这回温玉沉难得穿回了弟子服。

是朝凌仙尊送来的。

上面还留了个字条, 说在院内时随意, 但出去要穿。

温玉沉看见的时候倒觉得有些意外,但也收了衣裳——兴许是华清棠记忆中的自己不想沾染过多麻烦, 故而塞了套弟子服,省的他被人发现是个狐狸变的。

“…真的没留痕迹么?”华清棠忽然开口,微微转头看了他一眼。

温玉沉“嗯”了一声:“没有。”

华清棠这才松了口气,但脚下的步子依旧有些怪异。

温玉沉干脆伸手, 扶着他的腰。

“松手。”华清棠像是习惯了他的动手动脚, 但又碍于人多,只能小幅度的将他的手挪开。

温玉沉无辜摊手:“我是看郎君你站不稳,不过郎君若执意自力更生, 我也不多此一举…”

华清棠瞥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是在质问他:“我为何会这样你不清楚么?”

温玉沉回望过去, 十分真诚的朝他眨了眨眼表示“不清楚”。

华清棠:“……”

算了,他不过是个刚成人形没多久的狐狸…

某个“刚”成人形的狐狸又借着袖口的遮挡牵住了华清棠的手, 这回华清棠没躲, 又或者是因为出格的事情做多了,只牵个手,他这会儿也觉得也没什么不对的了。

没了被栽赃那一遭, 华清棠拜师便顺利了许多。

只不过走前温玉沉思量了一下, 还是跟华清棠说了一声,自个儿回那弟子卧房里, 把软玉拿了回去。

“你是何人?”沐少卿见到面生的人来,下意识的防备了起来。

温玉沉没搭理他, 拿完了东西便要走,但有了上回被栽赃一事,沐少卿不得不疑心他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利于自己之事,剑刃出鞘,当即挡在了他身前。

“你…”

不等沐少卿说出下话,一阵极为强悍的气流便将他震开,他被逼退,一下栽倒在床榻上,再一回神,便瞧不见温玉沉的踪影了。

只是自个儿手中的玉观风月剑不断的震动着,像是随时要与之一战。

“你师尊呢?”温玉沉从善如流的转了一圈,没看到朝凌仙尊,便只好折返,问了问华清棠。

华清棠摇了摇头:“我也不知,师尊刚一回来便自个儿走了。”

“你方才去干什么了?”华清棠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扫了一圈,见他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

“有人栽赃你,那栽赃你的人刚好被你师尊赶下山了,我怕那赃物留在你房中出什么事,便去将那赃物取了回来,想着交给你师尊处置。”

其实他自己也可以处置,只不过若是被人撞见了,少不了一通麻烦,他要是以朝凌仙尊的身份把这东西换了,若是没人瞧见还好,有人瞧见他便要露馅了。

他不觉得上辈子的自己会对于一个“冒名顶替”他闯祸的狐狸心慈手软。

到时候华清棠夹在中间,定然是不好过的。

只是若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去还软玉,又会有极大可能被人撞见。

无论是被寻常弟子撞见还是被徐佞他们撞见,自己都会被他们讨要说法。

而对于他们,温玉沉一不能大打出手,怕会让华清棠的记忆受损,二又不能直接消除他们的记忆,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以华清棠为中心,故而其他人的记忆并不受他所控。

于是,便只剩下这么一个法子,那便是直接将软玉交给华清棠记忆中的自己来处置。

华清棠微微一愣:“有人栽赃我?”

温玉沉点点头,顺势将软玉递到他跟前,真假参半道:“一个灵器,我觉得它是用来修补结界的。”

华清棠眉心微蹙,正要接过软玉,一阵强风便将他格挡开来。

那人伸出手,将软玉拿在手中,看了那软玉一眼,又淡淡的问温玉沉:“你从何处拿的?”

温玉沉微微眯起眼,半晌,才不大情愿的同他说了事情经过。

只是那人听完只淡淡点了点头,丢下了一句“不必忧心。”便又走了。

华清棠:“……”

温玉沉“啧”了一声,扭头去看华清棠,停顿片刻,又将胳膊搭在了华清棠肩上:“那软玉似乎对我们这些灵狐有所损伤。”

“我感觉我现在有些头晕…”

“郎君,我好难受啊。”温玉沉整个人都靠在了华清棠身上,看着倒真像是一个柔弱书生。

“你别急,我这就——”

温玉沉忽然笑了一声,随后微微偏头,轻声说:“郎君真好骗。”

华清棠愣了一瞬,转而松了口气,半晌又说:“不要咒自己。”

温玉沉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不生气?”

华清棠将摆在桌上的绿豆糕递到他唇间,轻声说:“不生气,若同你生气,我会气死的。”

温玉沉咬了一口,耳朵这会儿又冒了出来,他刻意弯了弯腰,叫华清棠足以够到自个儿的耳朵。

华清棠也偷偷把手放在了他脑袋上,趁他不注意,捏了捏他的耳朵。

“这几日不必辟谷,你要吃什么,我给你做。”华清棠实在是无法拒绝这么个长着毛茸茸耳朵且相貌不差的狐狸精,语气也不由得放缓了不少。

温玉沉盯着他的脸,舔了舔唇。

华清棠摸着他耳朵的手一顿。

“…不要。”

温玉沉眼里的光肉眼可见的黯淡了下去,他不咸不淡的说:“都可以,但我不要咸粥。”

华清棠见状松了口气,他实在是没办法日日承受温玉沉那么旺盛的精力。

主要是他受不了被某只狐狸逼问,逼问就算了,这狐狸还根本不给他答话的时间,硬生生逼得他闭嘴。

这他上哪说理去?

思及此,华清棠有点生气,但看见温玉沉的脸以及那一对毛茸茸的耳朵又心情大好。

“你日后要多吃点。”温玉沉不满的看着他没二两肉的腰身,“不然别人看了以为我虐待你了。”

华清棠眉眼中透出一丝疑惑:“他们又不认得你,为何会怪到你头上。”

华清棠又继续道:“最多也只是怪到师尊的头上,更何况,修仙之人本就是要辟谷的…”

温玉沉被他的话噎了一下。

“哦,那我以后跟他们说一下,你是我郎君。”

华清棠猛的呛了口水,温玉沉又贴心的递上一杯茶,帮他顺气。

重点是他们不认识你吗!重点明明是修仙之人本来就是要辟谷的…

华清棠很想说出这句话,但他又觉得这句话听着很像是要跟温玉沉撇清关系,于是他又把话咽了下去。

最终换成了:“我吃就好了。”

后来便是与这一世截然不同的景象,历练时朝凌仙尊并没有出现,也没有丝毫要指导华清棠的意思,只留华清棠自个儿在院子里,顺便把藏书楼的钥匙留给了他。

这意思便是叫华清棠自己照着书学。

温玉沉看着桌上的钥匙,沉默片刻。

难怪上辈子华清棠能被一个无名小卒一击毙命,全是照葫芦画瓢练的招式,根本没人教他。

但好在现如今只需要确定华清棠记忆中的自己在这个时间节点是否有暗中跟随沐少卿,便能知晓这时的自己究竟有没有被那所谓的系统缠上。

不过按照先前的举动来看,自己上一世不像是知晓过多事情,不然第二轮考核也不会连面都没露。

只是他还是需要再试探一番。

思及此,他又觉得有点不公平。

为什么别人都重生了,还带着上辈子的记忆,偏偏他如此倒霉,不记得上辈子的事情,只有一个蠢蛋系统。

“何人在此!”

客栈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沐少卿守着夜,察觉到有风吹草动瞬间警惕起来。

手中的玉观风月剑也开始涌动灵力,随时准备着出鞘。

温玉沉没察觉到自己的气息,便毫不留恋的扭头而去,只留沐少卿在原地精神紧绷着。

温玉沉又在这附近逛了几圈,依旧没有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便彻底确定了上一世的自己在这时候并不知道有系统的存在。

换而言之便是那系统没有缠上自己。

回邵阳倒不慢,但他总归是夜行的,等到邵阳时已经一片寂静,没有什么人还在外头,全靠邵阳着十分强大的结界支撑。

只是在踏回房前,他隐约探查到了一丝气息。

那再熟悉不过,是他飞升成神时斩杀过的心魔的气息。

但这股气息太淡了,他只能一点点去寻找这气息的来源。

最终在一处最为偏僻的地方看见了狼狈的自己。

那藏身的小屋是他曾常去的地方。

小时候喜欢去,是因为那小屋很小,看着就像是为他量身定制的,后来有段时间他不去了,是因为觉得那小屋有点拥挤,不适合自己了。

再后来就是尘意知死了,他再无人可依、无人可信。

这小屋便成了他的栖身之所,他觉得疼痛难忍又或者难过委屈时便来这小屋子里,蜷缩着身体,自己调理。

不过又因为华清棠时常在他身边,他都快要忘掉这里还曾有过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秘密基地”了。

第 159 章

是夜。

骤雨狂风, 如同上天的悲鸣,不断响彻云霄。

“朝凌仙尊叛变了!!!”

“他入魔了!!!”

咚——

华清棠有些头晕目眩,他刚为父母收了尸, 守了灵, 压根没睡上多久。

“师尊叛变了?”他冰凉的指骨下意识蜷缩,下一刻唤出了烛封握在手中, “他怎会…”

“怎会叛变。”

温玉沉扯住了他冰冷的手,温柔的为他暖手:“他叛不叛变与你何干。”

“他是我师尊…”

“那又如何,你不过是被他蒙在鼓里的倒霉徒弟。”

华清棠摇了摇头:“不是的,他…”

他不会入魔的。

他怎会入魔?他分明已是半仙之躯无人能敌, 他又何故入魔?

温玉沉温热的呼吸打在他的指骨上, 他的手依旧有些凉:“你信他?”

窗外骤然劈下一道惊雷。

轰隆——

与此同时,华清棠沙哑、细微的嗓音也被那剧烈的惊雷掩埋。

但温玉沉听到了。

听到了他说的那句“我信”。

温玉沉直白的问他:“想救他?”

华清棠抿着唇,蜷缩着的指骨再次缩紧, 最终郑重的点了点头:“嗯。”

温玉沉牵着他的手,轻声回他:“好, 我与你同去。”

华清棠有些意外的看着他,双唇开开合合几次, 但最终什么话也没说, 只是有些生疏的将自己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沉闷的气氛笼罩着所有人。

华清棠垂着眼,毫无征兆的偏头亲了他一下。

这个吻不长,像是在同他做最后的道别。

“生生世世都会相见么?”华清棠忽然问他。

温玉沉愣了一下, 不知如何回答, 只听华清棠又接着自己的话说:“你说的,伴侣结契, 即便是投胎转世也能寻到彼此。”

温玉沉浅笑着,眉眼一弯, 伸手捏了捏华清棠的脸:“只要你想,无论上天入地,我都能将你寻到。”

华清棠抬眼看他,原本犀利的凤目此刻染上了一层担忧。

“…若是我要寻你呢?”

“我不是灵狐,我不会…”

温玉沉张开双臂,偏着脑袋,笑眯眯的跟他说:“郎君来抱我一下,我便告诉郎君,要如何才能寻到我。”

下一刻,华清棠的脑袋便抵在了他的肩上。

只听温玉沉轻声说:“想见我的时候可以编个小狐狸,等你编好一个完整的小狐狸,我就会出现在你面前。”

“我不会编狐狸。”华清棠的语气里带了一丝委屈,“能不能换成别的,换成…”

温玉沉声音温和,但语调里却透露着坚定:“不行,我只要狐狸。”

华清棠憋屈的“哦”了一声,然后小声嘟囔着:“…狐狸就狐狸。”

五日前,华清棠的父母被灭门,温玉沉也跟着华清棠去了那处,而朝凌仙尊则是沉默的跟在了他们的身后。

如同暗夜中的鬼魅。

他撑着伞,在不远处静静的看着,没吭声,只在走前问了华清棠一句。

“想报仇么?”

但不等他答话,这人又撑着伞,自己走了。

温玉沉却清楚的看到他周身藏匿着的气息。

毫无疑问,他也已经临近成神。

温玉沉跟着另一个自己,往前走。

一直到了一家小店,那小店上挂着红绸,被朝凌仙尊的气息瞬间震断。

在它落地时骤然变幻成一片白色绸缎。

“你不去陪他么?”朝凌仙尊的声音淡漠,没带什么情感。

温玉沉没回他,他也没再继续问,木门在他抬脚的瞬间“咚”的弹开,像是恭候多时般,只等着他入内。

“你!你这是擅闯民宅!我们要报官——”

“啊——!”那嚷嚷着要报官的人被飞来的霜寒一剑钉穿了手掌心,他趴在地上,止不住的哀嚎。

朝凌仙尊依旧面不改色,将一张地契放在了他面前,不冷不淡的念道:“孙良达因店铺经营不当,不得已将店铺转卖。”

“买了这家店的人便是你们的同乡——”

“刚死了一日的华家夫妇。”

他半蹲下身,俯视着如同猪狗一样趴在地上的人,一只手搭放在剑柄上,每说一个字,便握着剑向下深一寸。

“你得到这笔钱后,华家夫妇并没有生出赶你们走的打算,甚至聘请了你们继续在此处做工,原本你们以为这店会无人问津,只是让你们没想到的是,它竟然出乎你们预料的开始盈利了。”

“后来你们便雇了一伙人,想要威胁他们将地契抢回来。”

“那伙人原本没想过要杀人,但在见到华家夫妇的万贯家财时生了贪念,但华家夫妇不从。”

“他们便将华家满门尽数屠戮。”

“你们在得知此事后第一时间不是报官,而是趁着人多嘴杂,翻进华家院子里,拿走了这儿的地契。”

“你、你有什么证据?!”那被钉在地上的男人依旧不服气的朝他叫嚣。

下一刻,一个头颅便贴在他的脸上,吓得那男人脸色煞白,浑身止不住的颤抖着:“啊啊啊啊啊——!”

“疯子!你、你就是一个疯子!!!”

那头颅不是别人的,正是那伙儿生了歹念的土匪的。

“别动。”朝凌仙尊依旧垂着眼,但周身气压逼得想要逃跑的人动弹不得,只能同这男人一样,跪在地上,“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

“什…什么?”那男人早就被吓得屁滚尿流,一听到他的话,立刻抬头,求生的欲望将他包围,他迫切的想要脱离这危险的境地。

“让他们在这上面签字画押。”一张罪己状混着血水,递到了他的跟前,霜寒也在此时被利落的拔了出来。

伴随着男人的嚎叫声,罪己状落到了他满是血污、泥土的双手上。

“签、签它干什么?”孙良达双手颤抖,不停冲刷下来的雨水侵蚀着他的伤口,疼痛使他无比清楚,无论这东西是要来做什么用的,他都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

他如今只是砧板上的鱼肉。

“自首啊。”朝凌仙尊慢条斯理的将沾了血液泥土的剑刃擦干净,银光闪烁,他微微掀起眼皮,“看来你也并非是什么惜命之人。”

“你既不想要这个机会,那便给别人——”说着,他伸手要将孙良达手里的罪己状拿回来。

“不、不!我想要!我想要!”孙良达当即将那罪己状护在怀里,颤颤巍巍的走向了自己的妻子。

“依儿,我们…我们去自首吧…”

依儿瞪大了双眼,朝他狠狠“呸”了一口:“你个怂货!!!”

“当初是你要抢地契的!如今好不容易抢来了,你被人一吓便又要去自首?!他们死无对证!!你怕什么!!!”

“孙良达!你怕什么!!!”

孙良达被她骂的不敢吭声,只是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声音问朝凌仙尊:“她,她不肯啊。”

朝凌仙尊没吭声,孙良达只能硬着头皮,挨个问了个遍,结果就是全家上下,没有人愿意签这罪己状。

有觉得事不关己,没必要签的丫鬟小厮,也有像依儿一样,觉得死无对证没必要自己上赶子认罚的犟驴。

孙良达鼻涕眼泪横飞:“他们不肯,他们都不肯啊…”

朝凌仙尊总算是给了他一个眼神,随后将一把匕首扔到他的跟前。

“那就把他们的手剁了,画押。”

“你敢!!!”依儿瞬间怒目圆睁,“你若敢——”

她忽然说不出话了,只能无声的张牙舞爪。

朝凌仙尊轻嗤一声,看起来倒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我有什么不敢的?”

嚎叫声伴着这电闪雷鸣的恶劣天气持续了一夜。

罪己状整页是血,最后,朝凌仙尊又将孙良达送还给他的那把刀递了回去,同他说斩草除根。

“只有你毫发无伤,但他们却被你断了一只手。”朝凌仙尊微微倾身,在孙良达耳侧低语,“你说等到我明日走了,他们会找谁报仇?”

孙良达布满血丝的双眼盯着手中那把沾满鲜血的刀。

“不要想杀我。”朝凌仙尊的语调漫不经心,“如果你想提前去见阎罗,也可以试一试。”

孙良达如同失了灵魂的行尸走肉,瞬间瘫坐在地。

是啊,只有他一个人毫发无伤。

他们会恨谁不言而喻。

孙良达看着血水中央的匕首,慢慢起身,将匕首攥在手中——

“孙良达!我是你的妻!我是你的——”

噗呲——

连续数十下,刀刀致命。

依儿像是不甘心,又像是不可置信,那双眼睛始终瞪着,直到身体瘫倒在血水中,也依然看着孙良达。

孙良达浑然不觉,他麻木的走到自己的兄长、母亲、父亲跟前,重复着方才的动作,又亲眼看着他们倒在血泊中。

最后是那些与他没有什么血缘关系的小厮丫鬟。

他们不断的跟孙良达求饶。

有人说:我不会记恨你的,我家中还有母亲要照看,我的姊妹也还小,一家人都在等着我回家。

有人说:他不该死的,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过,凭什么要他签罪己状,凭什么要他顶罪。

他跟孙良达说:“若我死了,即便是做鬼,我也会缠着你,叫你永无安宁之日。”

最后,他们全都倒在了这血泊里,孙良达也失了力,“咚”的一声栽倒在地。

孙良达也死了。

那匕首上,本就有毒。

若孙良达不动他们,兴许死的只会是他一个。

只是孙良达偏偏想活。

第 160 章

罪己状落到满是泥泞的血泊中, 被雨水不断冲刷,最后彻底洇湿,瞧不出那上头曾有过什么。

朝凌仙尊依旧撑着伞, 霜寒早已隐匿了自个儿的形态, 他淡淡的将屋内挂着的红绸一并斩落在地。

落下时依旧是变成了白色绸缎,盖到了靠在墙沿上的人身上。

无辜吗。

无辜的人又何止是他们?

当初也不过是因为这火烧不到自己身上, 他们便都觉得事不关己,如今烧到自己身上了,他们便又觉得自己可怜了。

他曾查过,孙良达在买凶伤人时府中上下全然知晓, 但无一人想劝诫孙良达, 叫他不要伤人性命。

华家夫妇死后也无一人想过要去报官,为华家申冤,更没有一个人愿意放弃这赚钱的路子, 跟孙良达递上个割席分坐,如今又都想置身事外, 拼了命的给自己喊冤。

兴许他们都觉着,自己袖手旁观何错之有?

但不曾有过一人想过, 他们如此行径便已是默认了自己与孙良达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想明哲保身, 也得确保自个儿不曾推波助澜、不曾从中获利。

像他们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死了才是罪有应得。

罪己状淹没在血泊中。

时至今日,华清棠也不曾知晓有人为他的爹娘讨回了公道, 并非是传闻中的那样, 毫无缘由的血洗满门。

而是在查清缘由后,让他们挨个在罪己状上签字画押。

至于他为何要帮华清棠报了这灭门之仇, 则是想要华清棠过得好一点。

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并非什么十恶不赦之人。

华清棠是他收下的弟子, 受了委屈他自然是要为华清棠讨回来的。

即便华清棠不曾与他亲近。

不过他也有自己的私心。

他见到华清棠时便觉得华清棠与自己很像,但又不大像。

华清棠很像是另一个自己,另一个没有遭受过太多曲折的自己,华清棠跟自己一样,曾是天之骄子,有父母疼爱,合该是一生顺遂无忧。

只是他没想到华清棠竟也这么倒霉,摊上了满门被灭之事。

他想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也不会笃定的跟华清棠说“还有为师在”,他唯一想到的、还能让华清棠如同他们初见时那样耀眼的办法就是替他报仇。

这样华清棠此生都不会困在仇恨中,也不会因为仇恨而活。

不会恨自己无法为父母报仇雪恨,也不会在日后的某一天因为大仇得报而不知往后的路该如何去走。

只会像他想过的那样,永远,为自己而活。

在收下华清棠时,他也想过要怎么教华清棠这个天资不错的徒弟,但他也不知要如何教人,因为自打尘意知死后就没有人教过他什么了,而尘意知教他的记忆也早就模糊不清。

于是,他便觉得与其耗时耗力的互相磨合,不如干脆把藏书楼的钥匙放给华清棠。

毕竟自己后来也是那么学的,想来华清棠也不会太差,如果华清棠实在学不会,自己再想个对策也是无妨的。

但华清棠很出色,没有让他再去绞尽脑汁的想什么对策便跟沐少卿一样打的不相上下。

对此他表示欣慰,但又因为跟华清棠不是很熟,就干脆自己买点吃食庆祝。

虽然庆祝本该是拉着华清棠本人的,但谁叫华清棠跟他不熟?

华清棠生辰那日,他也曾犹豫过要不要送华清棠点什么。

但后来看华清棠没出来,他便没再打扰,端着自己给华清棠煮的长寿面吃掉了。

那面还挺好吃的,如果他不是懒得做,定然要天天下厨吃面。

再后来,他便觉得华清棠同自己也不一样了。

因为华清棠似乎活成了他想要的模样。

只可惜他活不成那样了。

但他始终不想华清棠也变成自己这样,终日活在愧疚之中,无法释怀。

所以他替华清棠报仇,也算是替自己了了一桩心事,救了曾经的自己。

他撑着伞,淅淅沥沥的雨水敲打在伞面上,发出有些沉闷的响声,他抬脚,毫不留恋的踏出了这尸山血水的小院。

如果一定有人要淌这浑水,那么他想让华清棠干净些。

温玉沉也没有过多停留,走前,将院子外贴的窗花尽数撤下。

死都死了,贴着窗花也是无用,倒不如全都揭了,看着还清净——虽然无论揭不揭这窗花他都不会来看便是了。

邵阳内一团乱麻。

姜陶力不从心的在前头维持秩序。

“诸位同门不要惊慌!朝凌仙尊兴许只是斩妖除魔时染上了些怨气,即便朝凌仙尊当真入了魔,还有诸位掌门可与之一战——”

“你说的轻松!可谁不知道那朝凌仙尊已成半仙?甭管他是斩妖除魔受伤成魔,还是练功时一时不慎走火入魔,那都够将我们一击毙命的了!”

台下弟子非但没有安分,反而更加喧闹,一旁的薛齐当即怒骂:“你不说顶在前头与掌门同在就算了!你还在这儿唱衰?安的什么心?!”

说着,薛齐便唤出弓箭,当即就要与那人打上一架,但被姜陶压下,姜陶扯着他的胳膊,摇了摇头,低声同他说:“他要走便让他走吧,毕竟…朝凌仙尊灭了人家满门是诸多人亲眼所见…”

“若他没有入魔…又怎么可能会…”

沐少卿火急火燎的扯住姜陶,顺带吩咐了薛齐一句:“告诉他们走的尽快走,要留下来的便别再叽歪,我和姜陶去给其他宗门的人报信。”

“至于华清棠…姑且算他不知此事,不必克扣他的东西,你同邵余沈傅分头疏散人群,切记万事小心。”

薛齐咬牙,放下了搭在弦上的手,扯着嗓子疏散人群,顺带寻找着邵余和沈傅的身影。

“华清棠!你出来!”

房门外骤然响起了一阵剧烈的拍门声,华清棠微微一怔,偏头去看一侧的温玉沉,两人对视片刻,在外头那人即将继续展示自己的狮吼功时开了门。

门外之人正是薛齐。

他浑身浸透了汗水,此刻也是弯着腰,一手拄着膝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即便如此他也没忘自己要做什么。

他扬起头,不顾嗓子的干哑,一字一句道:“你师尊他灭了人满门…此事…此事你可知晓?”

华清棠瞳孔骤然放大,他不可置信的回过头,看向一侧淡定自若的温玉沉,只见那人依旧云淡风轻的吃着糕点,没有丝毫意外。

“…什么时候的事?”华清棠的声音也不由自主的紧张了起来。

薛齐依旧有些没缓过来,大口的咽下一阵迎面灌来的冷风,才道:“你闭门不出,守灵堂那几日。”

华清棠试探性猜测道:“那户人家…与师尊有过恩怨?”

薛齐摇了摇头,这回才算是彻底缓过劲儿,跟他道:“无仇无怨,他灭了人家满门,听过路的人说,他是趁着天黑时干的这事儿。”

“那消息为何现在才传回来?”

薛齐沙哑着嗓子,继续说道:“因为刚开始他们不知那人是谁,后来师尊他们听闻还有这等怪事便亲自出去探查,他们一去便查到了朝凌仙尊的气息。”

“而且…他的气息上还混杂着些怨气,像是…入了魔。”

“只不过…被灭门的那家人生前似乎还在你们家做过工,你若是不知此事便尽早与朝凌仙尊做个了断罢,省的到时候,你也被…”

“我知。”华清棠说完这话便把门关了个彻底。

留下薛齐在外头骂了一句他:“不识好歹。”

华清棠有些不可置信的囔囔了一句:“灭了他们满门…”

他一人,灭了他们满门。

那么多人,即便是肉体凡胎,也可能会有人趁他一时不察将他伤到——虽然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但华清棠依旧想去寻自家师尊问个究竟。

他隐约察觉到那被灭门的便是他的仇家,因为师尊问过他,想不想报仇…如此算来时间也恰好吻合。

下一刻,他便推门而出。

他想去问个明白。

问清楚他为何要替自己做这等事情,分明…他分明不必卷入自己这等旁人避之不及之事。

若光说师徒情义,他与温玉沉,也并非像是寻常师徒那般亲近。

他想不通,温玉沉究竟为何要如此行事。

何必呢?

朝凌仙尊这会儿没在卧房中,亦不在邵阳,他慢慢悠悠的在小摊上买了一串糖葫芦,看着诸多弟子从邵阳跑下来,路过他时嘴里还在咒骂着他。

“都怪那个朝凌仙尊,若不是他入魔,我们又何故半途而废!”

“哎,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跟我娘、我爹交待呢…”

朝凌仙尊仿若未闻,继续吃着手里的糖葫芦,只不过这小贩都手艺不大好,又或者说他糖用的太少了,吃着酸的要命。

“…师尊。”

华清棠忽然停住了步子,站在他跟前,不难看出他的难以置信:“你…”

他话音一顿,注意到了一旁的小贩,将已经说出口的话转了个弯:“你可曾插手弟子家中之事?”

朝凌仙尊咽下了最后一颗糖葫芦,随后将竹签放到了那小贩的小车上,只回了他一句:“大仇得报即可。”

“是与不是,于你而言,当真如此重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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