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身世

青鸾懒懒的靠坐湘妃榻上,眼睛落向窗外,手里拈着一株茉莉出神。

一个婢女从外面进来:“二夫人,有一封信给您。”

青鸾“哦”了一声,带着十分的讶异。

“是谁送来的?”她问道。

“我经过门房时,一个小厮给我的,说是要亲手交给二夫人。”婢女脸上一红。她没有说,自己拿了那小厮五钱银子。

“那个小厮,你认识吗?”青鸾微微皱起眉头,在思索,是谁送来的信呢?

忽然,她心里一阵剧烈地跳动,一下子站起来,脸上通红。由于站得急促,险些摔倒。

婢女吃了一惊:“二夫人!”

青鸾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淡淡地道:“放桌上吧。”

婢女把一封书信小心地放在桌上,缓缓退了出去。

青鸾用最快的速度拿起那封信。

封面上,没有一个字。

她忍住怦怦的心,撕开封皮,里面是寥寥几个字:“西郊佛堂后坡。”

青鸾努力地辨认那几个字。

她想起那个午后,那个叫做阿端的少年,也是这样一封短短的书信,交到她的手上。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那几个字,像温柔的羽毛,划过她的心房,从此再也不曾忘记那颤抖的感觉。

可是,现在这几个字,潦草仓促,显然不是他的字迹,永远也不会了。

一瞬间,她痛苦地意识到,无论过了多久,那疼痛依然如此清晰。

“小环,”她唤道,“换衣服,马上出门。”

小环忙不迭地道:“出去?下半晌了呢。”

青鸾有些烦躁:“叫备车!”

一念之间,心思百转。

送信给她的人,必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并没有光明正大地上门求见,而是约在了一个偏僻的荒郊。

她很想知道是谁。

心里存着一丝希冀。也许上苍会给她一个奇迹?毕竟,她并没有亲眼见到过他的尸首。

想到此,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大门口,一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少年套好了车,等在门口。

“二夫人。”那少年行了礼。

“小虎子,怎么是你?”小环诧异道:“你平常只是喂马的。你会赶车吗?”

小虎子笑笑:“怎么不会?别看我年纪小,赶车技术好着呢,您尽管放心就是了。”

青鸾一边上车一边问道:“平常不是阿三吗?”

小虎子回答道:“阿三啊,他不在府里当差了。”

青鸾心里若有所动:“哦,那么他到哪去了?”

小虎一边挥舞鞭子,一边发动马车:“他到田庄去了,说是那里缺少人手。不知老爷怎么想的,阿三是咱府里最厉害的人。去田庄种地,实在可惜了。”

“看起来你很喜欢他。你倒说说,他怎么厉害了?”小环笑道。

小虎眉飞色舞:“阿三学过功夫,飞檐走壁,不在话下。听说,他能百步穿杨,取上将首级易如反掌。”

小环大笑:“吹牛!你说的是关公吧。”

小虎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也是听人说的。二夫人,去哪里?”

青鸾微微一顿:“西直门。”

“好来!”小虎欢快地叫道。

马车随即荡起一阵清脆的铃声,果然是又快又平稳。

小环一边落下帘幕,一边问道:“小姐,到西直门做什么?挺远的。”

青鸾没有回答。她的眼神透过帘幕的缝隙,飘向外面。

功夫没有白费。南云果然起了疑心,不然,阿三不会被调走。

只要有了猜疑,就像裂开的花瓶,无论怎样修整,总会留下痕迹与缝隙,而这缝隙,只会越来越大。

她的唇边现出一丝冷笑。

很快到了西直门外,青鸾下车,微笑着吩咐道:“前面就是佛堂,我去求一炷香。你不必跟着,乏味的很。”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块份量不轻的碎银子,摊在手心:“这里挺热闹的,你随便逛逛,这个,给你娘买些吃食吧。”

小虎喜出望外,怯怯的不敢接。

小环笑道:“拿着吧。”

小虎接过:“谢二夫人!”

青鸾微笑:“黄昏时分,在这里等我。”

可是,青鸾并没有进入佛堂,她拎起裙角,左转右转,绕过了佛堂偏门,直接奔向了佛堂后面的山坡。

小环一路相随,疑惑不解,却不敢多问。

青鸾四下打量。绿草青青,松涛阵阵,连个人影也不见。

她略微有些失望。

小环终于忍不住:“小姐,是在找什么人吗?”

青鸾站在高处,向远处眺望。

寂静的山坡上,忽然响起马儿的嘶鸣声。

青鸾心悸地有些颤抖。

对于即将要解开的答案,又是盼望又是恐惧。

容不得她细想,一匹马飞快的来到面前。

等马儿停稳,这才看见,马背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俊朗,女的娇媚。

青鸾一阵晕眩:“娘!”

多日不见,母女间没想到以这种方式相见。

“小环,你且退下。”青鸾平静地吩咐道。

小环懂事地远远退后,直到看不见为止。

青鸾的眼光落在母亲身上。

往日珠围玉绕的母亲,如今一身素色的衣裳,头上,没有佩戴任何首饰,只用一方帕子,包住一头青丝,整个人显得干净朴素,却是神采飞扬,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幸福与满足,虽然是洗尽铅华,却也难掩她动人的美色。

青鸾一时有些恍惚。她从来不曾见到母亲这般模样。

那个男人搀着莲姨娘下马,把马栓到一棵树上。

青鸾从最初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冷笑道:“很好,居然有脸带着奸夫来见我!”

那男人大约四十岁左右,仪容端祥和蔼,看上去有几分面熟。

青鸾努力思索。在哪里见过?

莲姨娘面带羞愧:“鸾儿,莫这样说。”

“我要哪样说?”青鸾指着男人愤怒道:“他是谁?为了这个男人,你抛下我爹,抛下我姐妹,只顾着自己快活,你想没想过我们的感受!”忽然之间泪流满面,“我爹死了,你知不知道?”

莲姨娘试图靠近青鸾:“女儿,听娘说。”

青鸾甩开母亲的手臂:“别碰我!”眼神中,,满是鄙夷与仇恨。

“不要怪你娘,”那男人开口道:“一切都是我的错。”

青鸾眯起眼,嘲弄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和我说话?鸡鸣狗盗之人,难为了你这副皮囊!”

“他是谁?”青鸾指着男人问道:“值得为他抛下一切!”

莲姨娘看了看男人,男人微微点头。

莲姨娘似乎是做了决断:“他叫杜之康。”

“杜之康?”青鸾一怔,随即冷笑:“原来是药行的调香师。怪不得面熟。”

杜之康微微点头:“鸾儿。”

青鸾厌恶地斥道:“住口!我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吗?你这奴才,勾引主母,背叛主人,还有脸活在世上!”

杜之康难堪的低下了头。

青鸾冷冷地转过身去:“早知道是这么恶心的人,不来也罢。”

“鸾儿!”莲姨娘急切地叫道。

青鸾没有回头:“看在你是我娘的份上,我劝你一句:离开这个下人,到我爹坟前磕个头,或许我还能原谅你。”

莲姨娘哀哀地道:“鸾儿,你真的那么恨娘吗?”

青鸾恨恨地道:“你让我丢尽了脸你知道吗?”

莲姨娘落下来泪来:“你只知道顾着自己的脸面,你何曾为娘考虑过?你知道这些年,娘过得是什么日子么?”

青鸾沉默了片刻。

莲姨娘哭道:“那年,你为了一个男人私奔,做娘的,何曾埋怨过你?将心比心,你怎么就不能理解娘呢?”

青鸾心下一震。

她缓缓转身,注视着杜之康。

不可否认,这是一个优秀的男人,儒雅斯文,即使人到中年,也依然可以算上是一个出类拔萃的男人。沈万金和他相比,有云泥之别。

莲姨娘哽咽道:“在沈家,我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婢妾,沈万金何曾把我放在眼里。每日受沈夫人欺压,大气也不敢喘。一闹起来,每次都是把我责骂一顿。若不是为了你们姐妹,娘早就过不下去了。”

“他为了我,至今不娶,而我只有和他在一起,才像个有尊严的女人。”莲姨娘含情脉脉地看了看杜之康,“若不是那天,宝儿撞破了了我们,我还下不了决心。”

杜之康握住了莲姨娘的手。

“鸾儿,哦,四小姐,”杜之康有些局促:“你莫要生气,听我慢慢说。”

他小心地看了看莲姨娘。

莲姨娘点了点头。

“我和你娘,从小就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可是我家里很穷,娶不起,所以,我外出挣钱,准备攒够了钱就去提亲。”杜之康陷入了回忆之中。

青鸾震惊了。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渊源。怪不得。

“可是,还没等我回来,她爹死了,狠心的继母把她卖进了青楼。等我千辛万苦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沈万金的爱妾了,还为他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杜之康神色黯然。

“我舍不得离开她,所以,我就留在了沈家,做了一名调香师。”

“原以为,一辈子再也不会交集,可是,终究是孽缘难尽······”杜之康面带羞惭,低低地叹了口气。

青鸾冷冷地道:“别把那些丑事讲给我听。如今我爹死了,你们总算如愿以偿,再也没有人能阻拦你们了。”

莲姨娘踌躇了一下:“我本无意离开你爹,若不是那次,事情败露,你爹震怒要打死我,我们也不会做出此事。”

杜之康道:“这件事责任在我。我怕沈万金会对你娘不利,于是,顾不得其他,冒险把你娘救了出来。”

“这些日子以来,我们东躲西藏,生怕被你爹捉到,”莲姨娘停了一下,“我指的是沈万金。他派下许多人手,到处搜寻我们的消息,所以,我们不敢贸然出城,一直躲藏在一个废弃的草场里。”她忽然有些伤感,“直到前几天,我们听说沈万金去世了。”

青鸾鄙夷的哼了一声:“所以你们就敢光明正大出双入对了!我爹虽然死了,可是沈家还在,你总要顾惜一下沈家的名声吧。”

莲姨娘默然不语,过了半晌,弱弱地道:“我知道对不起你爹。你爹出殡那天,我远远地给他送了葬。你瞧,”她指了指鬓边的一朵白色绢花,“我在为他戴孝。”

青鸾哈哈大笑:“真是天下一等一的笑话!勾引下人,私奔逃走,气死我爹,还有脸为他戴孝!你不配!我爹在天之灵,也会觉得羞耻!”

莲姨娘有些难堪:“你不要这样说······毕竟做了多年夫妻······”

青鸾厌恶道:“既然走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又叫我来作甚!看你们惺惺作态的嘴脸吗?”

莲姨娘哽咽道:“我们打算去之康的东北老家,大约这一生,再也不会回来。可是,临走之前,想见你一面。”

青鸾心里一痛。

走得远远的,再也不会回来,这一生,再也不能相见。

再也见不到娘了。

“你们姐妹中,我最放心不下你。你两个姐姐,好歹是人家明媒正娶的夫人,娘不牵挂。只有你,是个妾侍······娘做了一辈子妾,知道做妾的苦楚······”莲姨娘泪眼模糊,“可是娘帮不了你,一切只能靠你自己。你是个聪明孩子,只是时运不济······唉!”

“娘!”青鸾一行眼泪止不住缓缓落下。

“咱们这一走,将永远不会再见面。有件事,必须要告诉你,”莲姨娘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我不能把这秘密藏一生,那样,对你不公平,对你爹,也不公平。”

杜之康温和的眼神看着青鸾,眼里有许多不舍与留恋。

青鸾心里莫名的一惊。

莲姨娘拥住女儿,似乎要给她力量:“孩子,娘要告诉你一件事。”

“你不是沈家的女儿,”莲姨娘指着杜之康,“你姓杜,杜之康才是你的生身父亲。”

青鸾怔怔的看着母亲,又看看杜之康,似乎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她的话语里带着绝望与愤怒,“你在胡说,是不是?你气糊涂了,是不是?”

“娘没有胡说,你的确是我和杜之康的女儿,和沈家没有半点关系。”莲姨娘说道,“这样的事情,怎会胡说。之所以告诉你,是为了让你知道自己的身世。一个人,若是连生身父母都不知道,只怕死了,也是糊涂的。”

青鸾狠狠地一甩衣袖:“我一个字都不相信!”

杜之康歉疚地道:“我的确是你的生身父亲,可是,我不配做你的爹。我一天都没有尽过做爹的责任。我很感谢沈老爷,把你养这么好。”

“你滚!你这龌龊的奴才!不许你提我爹!”青鸾声嘶力竭地道:“你永远比不上我爹!”

“鸾儿,不管你信不信,实情就是这样的。我没指望你能认爹,只要知道就好。我们不敢多留,这就要走了。孩子,你要多保重。”莲姨心如刀绞。

杜之康牵过马来,缓缓转身。

莲姨娘哭道:“孩子,娘不在你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

青鸾呆呆的,说不出话来。她伸出手,潜意识中,是想要捉住什么。

莲姨娘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转身,拥住她,附在她耳边低低私语。

青鸾吃了一惊,疑惑地看着她。

“娘不会骗你,那个沈青萝,从小就有些蹊跷,只是你大娘做事很机密,外人很难知道内情。有一次,你爹喝醉了酒,无意中吐露了几句,”莲姨娘神秘兮兮:“听说,你大姐刚出生时,就和平常孩子不一样。洗满月时,又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听说,就连为她接生洗澡的孙婆子,不久也不明不白死了。”

青鸾讶异地“啊”了一声。

莲姨娘好看的脸上现出一种舐犊情深的深情,“多动些心思,倘若捉到她的把柄,凭你的美貌,和南云对你的宠爱,压倒那个丑八怪,以妾为妻,想来不是什么难事。还有一句话,你千万要记住,若是她在你前头生下儿子,这一辈子,你就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娘只能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莲姨娘说完,轻轻拍了拍青鸾的肩膀。

杜之康缓缓走过来,扶着莲姨娘上了马背。

马儿啾啾,似乎也有未尽之言。

杜之康端坐在马上,一阵微风吹起他玄色的衣裳,有种玉树临风的潇洒,很难想象,他飞檐走壁穿房入户的情景。他的语气里带着无限伤感:“鸾儿,我的女儿,爹走了。让你丢脸,情非得已。可是,希望你能明白,你娘的性命,比起那些虚名,更重要。当你深刻地去爱一个人的时候,就会理解我今日的所作所为。”

马鞭一甩,扬蹄而去。

夕阳下,马儿越走越远,渐渐地,看不见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在相爱的人心中,没有任何事情,能比在一起更为幸福,哪怕是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当年,若是没有被爹追回,自己和阿端,一定也能如这般相爱相守。若是能和相爱的人在一起,世间所有的繁华与荣宠,她都愿意放弃。可是,她爱的人儿,再也不会出现。

夕阳西下,她修长的身影显得格外落寞。

“爹,娘,你们都不要我了······”她的低泣,除了她自己,没有人听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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