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前尘

千杯醉取,神武耀苍生……

黄沙万里,归雪化方圆……

黑夜,四面环水的山峰上,一首悠扬的乐曲从禁地中传来。

如果有人从高空俯瞰,就会发现岁暮天寒被一层巨大的金光笼罩其中,而这些金色光芒全部都是由无数的符箓凝聚而成。

李长生到禁地的时候,只见玄门门主慕容双正坐在一尊石雕上弹唱着曲子,那是一首他闻所未闻的乐曲。

他伫立在下面,仰头望着慕容双,静静地等她一曲完毕。直到曲中唱词出现青龙、才鱼、歧乐时,他才意识到这是首藏名曲。

藏的是故国的名,唱的是先辈的一生所表。

禁地的正中央有一座女像,虽是玉雕而成,却栩栩如生,尤其是那双眼,像是有了灵性一样,动人心魄。

“这是神女流云公主。”黑暗里,走出来一个人。

“族长。”李长生躬身向他行了族礼,神态恭敬。

族长抬头看着神像。“当初,你父亲将自己关在禁地,日夜不眠的雕作神女雕像,几乎完美,无一丝缺憾。”

李长生抬头,仔细端详着神女像,想到了父亲书房中那副女图,其容瑰丽艳逸,比之无双,长眉秀黛,眼衬桃花,含笑似羞。

那副女图与苏星月容貌极为相似,他一直以为,那是苏星月的母亲,现在看到神女像才明白过来。

“你父亲就是在雕神女像后,突然留信将族长之位传于我,便消失无踪,后来带回了你。他是个漂泊无定的人,后来为了寻穆氏下落又下了趟山,要不是往生阁传信,我们也不会知道他死在了北陵王都。”

“往生阁?”李长生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往生阁是第一代族长建立,用来保护岁慕天寒的机构。他们是精怪生灵所化,世代驻守人间,保护沧澜遗民。岁暮史册所载,苏和投敌叛国,神女身死,沧澜国破,遗民四散,为了挽救这一切,五十年前我们启用了禁术,将你父亲送回了国亡那一年。”族长看着这个年轻人,透过他的脸想起了李玄命。

李长生吃惊极了:“你们想改变历史?天命不会允许你们这么做。”

“活下来的人没有一个不想回到过去,阻止这一场灾难。历经千年,往生阁终于找到回溯时间的办法,我们又岂能放弃?”族长大手一挥,一幅画卷悬空出现在面前,徐徐打开。

李长生看向画卷,只觉被人一推,瞬间置身于画卷之中,如同亲临其境般感受着杀戮。

“天命一事确实玄之又玄,当初我们翻阅史册后一致认为苏和就是一切的源头,便让你父亲回到过去将他杀死,也怪我们太过天真,自认这样就能改变历史,殊不知你父亲就是这天命的一环。”族长带着李长生穿行在血海中,耳边是一声声撕声喊裂与哀鸣声,无数尸骸倒毙在脚下,鲜血如同泉涌,将地面淹没,每张脸上都写满了绝望和杀意。“国亡那一日,他以双眼目明为代价,以血泪刻画而出,将此情此景其摄嵌在眼睛里,带回到后世中。”

族长身为苏氏后人,因与苏和同宗,在岁暮中被无数族人视为罪人之后,族内虽然痛恨苏氏一族,却并未打杀他们,但苏氏一族依然深受良心谴责,每逢国亡之日,他们便跪伏在祠堂中,为亡灵诉往生经……他本不该受族长之位,但李玄命魂灵归位后,已血泪将过往一切刻画入卷,大家才知苏家已将功赎过。

“荒谬的是,不知是何缘故,他竟回到了苏和幼年时期,并投身于苏和的身体里,替代了苏和。他本想自绝,但想起记载里,神女流落民间时,是苏和协同李惊鸿寻回的。他怕搅乱了神女的命格,历经五年做了一番部署,这才接回了神女。”

“为何要五年?”李长生不解。

族长冷笑一声。“那苏和出生时,天降旱雷三日,黑幕单独笼罩在苏家上空,被敬神殿批命为魔之子,当绞杀。她生母为保全儿子性命在府中自尽,苏府以阖家之命担保,愿将苏和禁锢府中,生死不出,是以,你父亲附身此子身上,拘于府中,万事掣肘,王都儿郎也都耻于与其交往……他花了五年时间与王都儿郎交好,又搭上太子霖的关系,还考上了书院,这才正大光明的走出了苏府。”

“是以,接回公主者并非苏和,而是附身于他身体的父亲?”

“是的。”族长看着脚下的尸骸,平静地说道。

“可是,如果你们改变了历史,为什么我读的史册里,依然是这个结局?难不成父亲找到公主后没有自绝,反而活到了国亡之时?那叛国的是父亲?不可能,父亲不会叛国,到底发生了什么?”李长生不停的问族长问题,满脸都是疑惑。

“叛国的人确确实实是苏和,不是你的父亲。”族长长叹一声道。“流云公主找回时,虽然被赐了封号,但因举止疏陋,目不识书,在宫中遭到羞辱排挤,王城内亦有说三道四者。你父亲放心不下,自请入宫伴读,久而久之便与公主产生了感情……”

“后来呢?”

“后来,公主请婚愿嫁苏和为妻,你父亲这才想起此行目的,距离国亡还有两年,他怕天命察觉,会突然将他送走,于是主动请缨斩杀北方叛军……他撒下弥天大谎直到死亡那一刻,有关自己的姓名、来历统统埋藏于内心深处,带着遗憾自绝于北部战场。他以为能改变历史,却不知道神女对他用情深重,竟不惜以自身神格为代价,换其长生泰然。至此公主神格尽失,断了神的机缘……”族长长叹一声,又道。“神女费心如此地步,却不知道醒来的那个人不是李玄命,而是真正的苏和。一切都是阴差阳错,天命所之啊,我们将李玄命送到过去,本意是要改变历史,却不想历史早就已经开始了。”

“那父亲呢?他在何处?苏和后来又为什么要投敌?”

“你父亲化为孤魂,伴在公主身边,亲眼目睹了之后的惨相……”族长带着他一路往下看去。“至于苏和,他一直被在那具身体中看着你父亲筹谋了五年,这五年里,阖家和睦、知己遍布、他看着你父亲建功立业、被神女喜欢、被百姓景仰、受太子肯定。你父亲这般清风朗月、风骨倨傲的人,任凭他怎么模仿也是模仿不出来的。所以他害怕失去一切,害怕再被关回宅子里,害怕被当成怪物被敬神殿斩杀,怨念滋生心魔,酿成了谁也挽救不了的因果。”

李玄命困于天地中,亲眼看见苏和私通北方叛军,以婚嫁日为期,策划了一场颠覆国本的人间惨案。大婚当天,叛军直趋入城,屠戮全城,太子霖尸身悬挂城中,其余氏族被杀、被俘数人,之后或斩杀、或流放。敬神殿国师火烧神殿,投身火海自戕,流云公主则被送往琅琊山兰若寺关押,以血祭为媒,封印寺中,永不达天。

为救公主,所有逃亡的氏族子弟纷纷聚集于琅琊山兰若寺……不过,这一切都是苏和设下的局,放出公主的消息,就是为了引诱他们现身。

血光漫天,鲜血飞溅,嘶鸣之声不绝于耳,不知有多少人死去……

他们拼杀到最后才撕出了一道口子,这道口子来之不易,只有几秒间的空隙,所有人都知道苏和的手段,为了抓住这几秒钟,苏氏一族在苏和面前纷纷拔剑自尽,给其他人拼杀出一条血路。此幕何其惨烈,又何其壮观,哪怕苏和再铁石心肠,心狠手辣,也被族人决绝恨意震慑得失去思考。

李玄命醒来后,恸哭不已。

“我和星月的订婚,也是因为父亲的遗憾吗?因为星月状若神女,他才想让我迎娶,让我走他未走的路?”李长生问道。

“他知道你也喜欢星月。”

“可星月不喜欢……她是你的女儿,你用她换了族长之位,她会怎么想?”李长生停顿一下,看了看族长的神情,才道。“你其实一直都在保全自己,当初是,现在也是。你怕苏氏毁在你的手里,你怕岁暮毁在苏氏手里,你一直在怕,所以你对星月严厉,让她活的跟个木偶人一样,事事听你安排,按着你指出的路走下去。”

李长生他强压住自己内心的愤慨,看着族长面无表情的脸,嗤笑。“这桩婚姻,我们一点也不开心。”

族长收回画卷。

两人回到了原处。

此时,慕容双也弹完了曲子,她将乐器放下,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少年郎。从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清楚看到了少年郎心中的恨意。“长生,你要出一趟远门,妙歌传信回来,穆家有消息了,就在北陵王都。你的任务是下山与妙歌会合,协助她找到穆氏,安然无恙地将穆氏一族带回来。记住,不可多生事端。”慕容双

李长生下意识地握住了剑柄,眼中怀念之情迸起。原来,穆氏真的在那里,父亲真的找到了穆氏的下落。

十年前,他的父亲为了寻找穆家的下落,最终死在了北陵王都城里,死在了一处名为“白楼”的地方。没有人知道他的父亲是如何死去的,就连玄门也探寻不到真相。只知道尸体被扔于乱葬岗,众尸焚烧于灰烬中,魂灵荡尽。

“是,弟子一定将穆氏带回,不会生事端。”良久,李长生答应道。

慕容双瞳孔转换金色星芒,看向李长生的内心深处,发现此子内心一片白色,至纯至美。她放心地收回金瞳,相信了他的话,但还是嘱咐道。“切记,不要像你父亲那样,困于执念中,一子漏,满盘皆输。”

李长生的父亲是上一任家主李玄命,因命困五煞,取名“玄命”,用来相克镇印。李长生和他的父亲不同,他命格绝佳,福缘深厚,气运安亨,遇事往往逢凶化吉,逢难呈祥,乃多福之相。

这也是为何,众人一致选择他下山的原因。

“不过,你可以先去荒洲,去见一见云翎儿,让她给你的剑开封。”慕容双扔下一袋布囊。“这里面有去往云洲和王城的地图,还有钱和进城文书,明天你就出发。”

“是。”李长生拿起布囊,躬身行了族礼,转身离去。

十年前的李长生有父有母,而现在的李长生孤身一人,母亲下落不明,父亲魂灵消亡。

李长生撇嘴自嘲,自己不过是留守儿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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