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心动。(二更)

餐厅暖气充盈, 新鲜带露的绣球花束点缀桌面,小提琴手和钢琴师在角落演奏抒情的背景乐。

林知言脱下皮草外套交予工作人员,询问之下才知道徐总临时有事, 要过会儿再来。

“鬼扯!分明是拿腔作势,故意将我们晾在这儿。”

凌妃端起一杯红酒抿了口, 随即噘嘴嘟囔, “有酸味, 报喝。”

【妃妃不要喝酒,耳蜗会不舒服。】林知言小幅度打手语。

“我知道, 就尝一口。”

话音刚落,凌妃匆忙抽了两张纸巾掩在鼻尖, 连连打了两个喷嚏,“完了, 鼻炎犯了。”

【没事吧?】林知言将桌面上的小花篮挪远了些。

“没事,就有点堵耳朵。”凌妃按了按耳后。

这也算人工耳蜗术后的一点小毛病, 诸如打喷嚏和擤鼻涕很容易造成颅内高压, 从而引发身体不适。

【你快去处理一下。】林知言示意她。

凌妃又是几个喷嚏打出, 腾出一手比划了个“五”, 意思是:等我五分钟。

女士洗手间门内, 凌妃用湿巾纸拭了拭鼻腔, 被花香和各色香水蹂-躏的鼻子这才好受些。

补了妆, 她一边收拾小镜子一边往外走,却冷不丁撞上一人。

公区的盥洗室, 灯光将奢华的空间门照得宛若明星T台, 骆一鸣斜斜倚在墙边,目光探究,显然是有备而来。

他那头标志性的自来卷, 吊儿郎当的气质,凌妃想忘记他都难。

不由心下咯噔,暗道一声“冤家路窄”。

她今天穿了身黑色露脐短外套,黑短裙,过膝长靴,深栗色的蜷发慵懒地半披着,焦糖玫瑰的复古红唇和颈上上的铁锈红丝巾交相呼应,配上一米六九的高挑身材,热辣又张扬。

骆一鸣一见她的打扮就又乐了,先发制人:“您这是去夜店啊?”

凌妃知道他是在嘲笑自己这身打扮难登大雅之堂,配不上宴会的高雅格调。要不是顾及言宝宝还乖乖在宴会上等,她真想一拳送这小拽毛去见太奶,再现场给他表演个夜场坟头蹦迪。

她面无表情地擦身而过,骆一鸣却伸手拦住了她。

“我观察你很久了,你能说会道的不是残障人士吧?上次耍我?”

凌妃惊恐地后退一步,忍无可忍:“你偷窥狂啊!跟来女厕所观察?变态!”

“不是……我说的是在宴会大厅外,亲眼见你和林知言聊天来着!我心里不明白的事就要弄清楚怎么了!消费别人同情心就是不对,你这不露出狐狸尾巴了!”

骆一鸣抬起下颌,兴师问罪的架势,“总之你骗了我,就得给我道声歉!”

凌妃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看他,正要绕过他走,却见骆一鸣伸手拎住她的丝巾,试图阻拦。

“站住,说清楚再走!”

室内暖气充盈,柔软的丝巾被拽离,摩挲头发带起一路噼啪的静电。

藏在头发中的人工耳蜗外机受干扰,发出一阵尖锐的嘈音,凌妃瞬时捂住耳后,痛苦地“啊”了声。

骆一鸣吓得手一松,暗红的丝巾顺着指间门飘落地板,像是一瓣枯萎的玫瑰。

随即他睨着“故技重施”的凌妃:“还来这一招呢?我都没碰着你。”

凌妃整个脑袋嗡嗡作响。她颤巍巍扶墙,抬手摘下耳蜗语言处理器缓缓蹲下,连呼吸都是抖的,没空理这傻叉。

“喂,别装了。”

骆一鸣弯腰捞起那条丝巾,偏头觑视凌妃被发丝遮住的脸,试图找出一丝演技的痕迹。

大概是凌妃的面色过于惨淡,骆一鸣终于察觉出不对,渐渐慌了。

“喂,你怎么了?听得见我说话吗?我艹,完蛋了!不会是真的吧!”

宴会大厅。

超过五分钟了,林知言给院长发了条短信暂报平安,决定起身去洗手间门看看。

刚出门,就见一行人有说有笑地簇拥着今天的寿星公过来——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衣冠楚楚,正是久等不至的徐总。

他们正要往电梯口走去,大概有什么事要避开众人谈。酒宴上无非生意往来,等谈完又不知要猴年马月。

林知言思索片刻,抽空给凌妃发了条微信告知动态,然后朝对方走去。

徐俊才俨然也瞧见了她,停下步伐,佯做责怪的样子:“知言什么时候来的?这些服务生,怎么稀客来了也不告知我一声。”

一行人很配合地哄笑。

林知言没有戳穿他话里的虚伪,轻巧打着手语:【徐总生日快乐!】

周遭那些肆无忌惮打量的目光,瞬间门变得微妙起来,仿佛一朵美丽的菟丝花上沾染了什么难以言说的病症。

林知言脸上维持着微笑,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

徐总果然有些挂不住面子,干笑一声:“还是用手机打字吧,你知道我不懂手语的嘛。”

林知言从善如流,切换手机备忘录:【徐总,院长拜托您的事,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来来来,我给大家引荐一下。这位小美女是林知言,市福利院的实习老师,特别优秀的一个小姑娘。”

徐俊才视若不见,拿出生意场上矫情饰伪的那套,“知言,这几位分别是虹光科技的王董,惠可生物制药的周总……”

一手松松揽在林知言的腰后,明显宣示主权的态度。

他只字不提小铃铛的病,林知言只好借着握手的契机离远一步——双手轻握,一触即分,既显尊敬又能刻意展示那枚戴在指间门的亮闪戒指。

凌妃教授的这招果然惯用,周总眼皮一掀,讳莫如深地说:“林小姐英年早婚啊,只怕在场的未婚男宾心要碎一半。”

徐俊才这才瞧见她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奢华的蒂芙尼满天星钻戒,当场被打脸,脸色明显一僵。

“知言有男朋友了?我怎么不知道。”他生硬地笑着。

林知言避开话锋,打字道:【徐总不也结婚多年了吗?】

“今年离了。”

徐俊才抬起左手,展示干净的无名指,“现在单身。”

生意场上都是人精,察觉到徐俊才口气不对,立即有人插科打诨:“徐总现在可是黄金单身汉,不知道迷倒多少小妹妹。”

台阶递到脚下了,徐俊才却没有领情。商人骨子里的锱铢必较与傲慢,让他险些维持不了表面的风度。

“知言的男朋友是做什么的?学生,还是打工仔?不如带过来认识认识。”

徐俊才扯着皮肉笑,看着她的目光里只差写着“不识好歹”四个字。

【徐总,今天是您生日,我不该占用您太多宝贵的时间门。我们还是谈谈儿童脑肿瘤专家的事,我知道您的朋友多,肯定能有办法。】

“又不是见不了人,藏着干什么?既然知道今天我生日,总不能这点面子都不给吧?”

徐俊才挂着笑,语气中带了几分逼问的意味。

看来是不让她难堪服软,就绝不罢手了。

林知言轻轻抿唇,当真是骑虎难下。如果换做平时,她可以扭头就走,不怕开罪人,但是小铃铛的病不能再拖下去了……

正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背后的电梯门叮地一声响。

光可鉴人的金色梯门朝两边打开,须臾间门,有谁缓步走了出来,熟稔地站在她的身旁。

“林老师,你在这谈什么?”

低沉而熟悉的男音,林知言一时恍惚,险些以为自己因过于紧张而出现了幻觉。

她猛地回头,撞见一双深沉漂亮的眼睛,仿佛能望进人的灵魂深处。

霍述应该是临时起意路过,没穿正装,而是穿着一件黑白撞色的户外休闲衣,衣领竖起拉至下颌,乌黑的头发随意抓理出纹路,干净得像个在读的大学生。

徐俊才扫了眼霍述的穿着,没将他放在眼里,反倒看向林知言:“这位,不会就是知言的男朋友吧?”

林知言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她实在搞不明白,为什么每次自己最尴尬的时刻,霍述都能恰到好处地及时出现。

相比于旁人的各怀心思,霍述的表情便平静得多。

“听我表弟骆一鸣说,林老师在这里和徐总商谈要事。我顺道过来看看,徐总不会怪我不请自来吧?”

霍述向前一步,姿态自然地将林知言护至身后,瞬时进入自己的主场,“霍述,幸会。”

徐俊才或许没听过“霍述”这个名字,但不可能不知道骆一鸣是谁。

骆公子的表哥,又姓霍……如雷贯耳,那是他们这些地方乡绅一辈子也难得见上一次的人。

在场的风向即刻变了,附和的附和,套近乎的套近乎。

相比之下,徐俊才如泥塑木偶般失了颜色,面容有些灰败,却不得不撑起笑脸。

“原来是小霍总,失敬失敬。我原应该亲自请小霍总赏脸的,但骆公子又说您不爱这些场合,所以没敢冒昧叨扰。”

徐俊才主动伸出右手,见霍述没动,他只得收回手插在兜中,整个人像是硬生生套上一层假面,讪笑着说,“没想到您这么年轻,真是少年英才啊!知言……林小姐也真是的,一点小事,放着小霍总这样的高人不找,何必舍近求远?”

霍述“哦”了声,深暗的眼波落回林知言身上,“这么说来,林老师的这‘一点小事’没谈成?”

徐俊才神色微变:“我不是这个意思……”

“天色晚了,我要送林老师回家,徐总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他这话自降身份,算是默认了林知言“男朋友”的身份。明眼人都看得出林知言与他并无暧昧关系,但谁又敢戳穿?

“不敢不敢。林小姐的嘱托,我会放在心上,还请小霍总赏脸常往来……”

霍述轻笑,缓声说:“那就祝徐总年年今日,岁岁今朝。”

徐俊才今天连连碰钉子,颜面扫地,小霍总却祝他“岁岁今朝”,也不知道是后生无忌,还是有意讽之。

他脸颊的肌肉一阵阵抽动,忍着气赔笑,谁叫对方姓霍?

霍述松松圈住林知言的腕子,轻而不容置喙的力度,拉着她进了电梯。

电梯直下一楼,霍述身高腿长,林知言不得不碎步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伐。直到穿堂的夜风吹散满身暖气的燥热,她方从这出跌宕起伏的糟糕戏码中回神,想打手势告知凌妃的存在,然而霍述不知在想什么,始终没有回头。

大堂外灯火通明,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浮华梦。霍述终于停下脚步,手臂垂下,缓缓松开了林知言的手。

分开时,指腹触及她无名指上的戒指,他眸色微暗。

霓虹的光落在他的肩头,背影看不出情绪,有些无端的陌生。

他浅浅呼吸,再回首时已经换上了熟悉的笑颜,带点嗔怪的意思:“姓徐的花名在外,林老师怎么会和他扯上瓜葛。”

林知言嘴唇动了动,她该怎么说呢?

她不是个喜欢倾诉负面情绪的人,可面对霍述深暗的眼睛,却忽而没了缄默不语的勇气。

林知言低头打开手机,鬓角的碎发随之垂落,柔软的发尖弯出一抹温婉的弧度。

【我的学生病重,没有医生敢做手术,想找徐总碰碰运气。[www.youxs.org]】

底下是一张医院的诊单,化验项目密密麻麻好几页,患者是个七岁的小女孩。

实事求是,不刻意卖惨。

霍述凝视屏幕,长长的眼睫遮住眸底的情绪。

半晌,他说:“就为这事?”

……就?

林知言没懂他的意思。

“没什么,我以为林老师盛装而来,是……”

是为了她自己。

霍述的目光落在她的无名指上,别有深意。

林知言这才恍然回神,忙取下那枚戒指塞入包中,输入微信:【戒指是临时借来用的,为了挡烂桃花。】

发送完才觉得真是欲盖弥彰。霍述与她无瓜无葛,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在意他的看法?

霍述敛目看向手机,眸色松动。

她单单薄薄地站在自己面前,单纯得仿佛一眼就能看穿,又好像怎么也看不透,每次都会偏离霍述预设的轨道,令他一手扑空。

“林老师的想法,总是在我的意料之外。”

许久,霍述无奈轻叹,“DIPG非常棘手,无法手术全切。即便你求来了最好的医生,也不一定能救她。”

林知言点头,认真打字:【我知道。小铃铛是我的学生,也是我的妹妹,我不想先她一步放弃希望。】

霍述唇线牵动。

只怕希望的最后,是更深的绝望。

11月已经入冬,夜风寒凉。凌妃借给林知言的那件皮草落在宴会服务台,刺骨的寒意顺着毛衣的缝隙直往皮肉里钻。

林知言抬手将散落的鬓发撩至耳后,垂手时悄悄搓了搓另一侧臂膀,试图唤回丁点暖意。

她先前对霍述表现得那般清高,说什么不愿欠人情,今天就跑来央求别人,真是好笑。

短暂的沉默让林知言无从遁形,她做好准备迎接霍述的质问。

然而出乎意料,等来的却是一件温暖的宽大外套。

“霍家认识全国最拔尖的儿童神经外科专家,一通电话就能解决。”

没有责备,霍述将脱下的外套裹在林知言单薄的肩头,一个近乎拥抱的姿势,语气一如既往低柔,“以后这种小事,不要去求别人。”

林知言怔怔抬头。

适逢晚八点整,酒店外的音乐喷泉启动,彩灯变幻莫测,水花喷涌而出,于深蓝的夜幕下交织出一幅奇异瑰丽的画卷。

霍述逆着光,面容模糊难辨,唯有一双眼睛明亮惑人。

林知言眼里莫名有了湿意,明明即使在徐俊才最刁难她的时刻,她也不曾流露半分难受。

她鼻酸不是因为受辱,而是她清楚地感受到,自己那颗悸动的心跳已然失控,叫嚣着要冲破桎梏。

鼓噪,酸胀,却又无比温暖。

画地为牢的界线在消失,林知言知道,自己再也无法还清霍述的人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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