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约间，伊达尔听到了一道歌声。
不似珂尔加德那般温柔的低吟，也没有克洛那宛如天赐的歌喉，只是一道，普普通通，充满了平凡与生活的声音。
眉头，微微皱起，在恍惚间，伊达尔的眼前，已被阳光占据。
抬手遮住眼前的光芒，伊达尔睁开双眼，前夜曾有一面之缘的墓地，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不同于上次到来的黑暗，此刻，来自清晨的阳光，照亮了这片墓地的每一处角落。
而在光芒之中，一位身形透明的少女，停下了嘴前哼唱的歌曲。注视着天空的双眼，随着少年抬手的动作，看向了身后。
青色与黑色的眼睛，再次对视在了一起。
看着身后的少年，少女，愣了一下。随后，她抬起手，揉了揉眼睛。
将双眼略微眯起，揉过眼睛的少女又一次将目光放入身后，那位黑发少年，并没有因自己的动作而消失。
“……真是，伊达尔？”
“早，早上好，阿卡？”
抬手打了声招呼，数小时前还在思考如何杀死对方的二人，一时，感受到了几分尴尬。
强忍着心中的诡异，伊达尔看着这位身穿洁白长裙，发型也从之前的长发变成齐肩短发的少女，露出了一道微笑。
“说起来，没有想到我们居然会再次见面呢，尤其是……昨天晚上我还亲手杀了你的情况……”tiqi.org 草莓小说网
本是随和的声音，逐渐变小，当伊达尔说出这句话的最后一段后，他忽然发觉自己，好像说错话了。但说错归说错，此刻伊达尔的心情，却如他这个毫不遮掩的话语一般，充满了困惑与疑问。
至于这句话会不会引来阿卡的攻击，如果她还是怨灵的话，伊达尔的确会有几分顾及，但无论从气息还是模样来看，眼前的阿卡都已经变回了原本的幽灵，不再具有任何伤害生物的能力。
“我也没有想到居然会再次看到你……呵，这或许是某种命运的指引也说不定？毕竟伊达尔你可是将我从死亡中唤醒的人呢。”
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阿卡看向大约一起生活了三天的少年，嘴角，略微翘起。
“你也知道那是一次意外……”
对于阿卡的回答，伊达尔却无法说出什么。之前他便与幽灵少女解释过无论是她还是那日的血管亡灵，都是因一次异常的法术而变成亡灵的。
目光略微低垂，伊达尔将注意移到阿卡身旁的墓碑上，声音，低沉几分。
“而且，从某种程度来说，或许将你强行从死亡拉起，又再次将你推回死亡的我，反而更加恶心吧？”
“嗯，哼？为何这么说呢？”
少女的声音，落入伊达尔耳中，可这略微疑惑的声音，却让少年的情绪更加激动起来。
移开的目光，重新看向面色淡然的阿卡，伊达尔握了握抬在身前的手掌，道：“从死亡中苏醒，被怨气侵染变成怨灵，最后被三人围剿致死，而且我知道正常的幽灵如果要转变为怨灵，是需要承受足够令正常人疯癫的悲伤或是痛苦才可能出现的，你……”
一根落在少女唇前的食指，出现在伊达尔的眼前。阿卡看着少年，嘴角的轻笑自出现，便没有落下。
“冷静，伊达尔，冷静下来。这一切的开始虽然由你而起，但我化作怨灵，却完全与你无关。”
亚柯的实验，自我规避的记忆，来自父亲怨灵的复仇，可以说当阿卡被伊达尔从死亡中唤醒的那一刻起，她便已经具备了转化为怨灵的全部条件。只不过那时还在逃避的她，选择了将死前那段时间的记忆关在脑中，装作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幽灵而已。
“伊达尔，你似乎总喜欢将一切与自己有关的责任全部揽在身上。我的事情也是，戴卡的事情也是，送信的工作本来并不是你的任务，但你却为了这位素不相识的女孩，踏入了这片贫民窟的土地。”
阿卡的话，让伊达尔略微一愣。正欲说出的解释，停在了嘴前。嘴巴微微张开，随后又立刻闭起。牙齿微微用力，咬在一起，少年深吸了口气，将自己激动的情绪稳定下来。
“抱歉，今晚的事情，让我有些……让我回忆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
伊达尔一直对卢克镇发生的一切抱有歉意。大卫，王叔，维克大哥，还有卢克镇那些曾给自己带来各种帮助的卫兵们，如果可以选择，伊达尔甚至感觉如果当时接受血族能力是自己，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反正，随着吉尔德与达娜的成长，一事无成的伊达尔终究无法追赶上他们的脚步，最终，只会成为离开卢克镇的二人脑中一道回忆而已。那么比起吉尔德被杀，变成血族怪物的伊达尔反而更容易让那些人动手吧？
吉莱斯不会失去他的妻子，伊查叔也不会因为自己的废物侄子而放弃梦想一生在卢克镇碌碌无为，王叔说不定也……
不行！不能再往下想了！！
甩了甩头，将自己从哀伤中强制脱离的伊达尔深吸口气，松开有些苍白的手掌，之前阿卡提到的话语，随着记忆的退去，重新出现在他的脑中。
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小小的送信任务踏入贫民窟？原因很简单，就是伊达尔想为阿库尔镇长做点什么。虽然伊达尔在杀死吉尔德之后便离开了卢克镇，但他十分明白，行凶数月的凶手一夜之间杀死两人后最终不仅没有被抓住，反而在身份暴露后逃离小镇，会给镇长带来多大的麻烦。
监管不力，有眼无珠，包庇凶手，不难想象在愤怒之下的卢克镇民，会给自己的镇长带来怎样的舆论压力。伊达尔并不知道在之后数月阿库尔是怎么处理自己逃离所引发后患，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位本该在卢克镇颐养天年的老人不得不为再次为年轻一代的各色琐事而费尽心神。
所以，伊达尔选择维克手中接下了来自阿库尔的委托，踏上了寻找戴卡的道路。从二环到三环，从萨文小村到贫民窟，即使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在没有出现真正危及性命的状况之前，伊达尔都选择向线索指出的方向不断前进。
“伊达尔，你并没有做错什么。的确，你将我从死亡中唤醒，让我不得不再次面对本该随着身死而一同逝去的罪恶，但这三天的旅程，我也同样感受到了快乐呀。”
看出伊达尔脸前的阴霾，阿卡没有继续与他谈论理想与方向，反是将话题，再次引回到自己身上。
“你知道吗，萨文城，几乎是不下雪的。就算下了，也只是稀稀拉拉的小雪，虽然我们第一天相遇的晚上‘我’还很害怕，但其实心中，还是对那片雪原产生了好奇与欣喜。”
将真话混入谎言之中，在萨文边缘地带生活多年的阿卡，对于用这种说法安慰他人，信手拈来。
阿卡并不讨厌雪，但也不至于到喜爱的地步。虽然那晚的雪地的确给予了她十分的新鲜感，但在第二天晚上在雪地绘画时发现变成幽灵的自己无法感受到任何温度后，这份热情便冷却下来。
比起之前又透明几分的手掌，搭入胸口，阿卡的眼眸略微低垂，话语，也轻了许多。
“与伊达尔的聊天，久违地看到贫民窟之外的世界，再次进入西德爷爷的糖果屋，这些都是早已在贫民窟中丧失希望的阿卡少女根本不敢去想的东西。而现在，这些东西，我都再次亲身感受了一遍。”
“……阿卡小姐，其实从一开始都在伪装吗？”
从毫无意义的纠结中脱离，伊达尔看着比起还是幽灵时的阿卡气质大变的少女，问出了从遇到她怨灵状态开始，便一直存在于心中的问题。
当伊达尔说出“小姐”二字时，阿卡的身体，忍不住颤了一下。轻吸了口气，少女嘴前的笑容，带起了几分无奈。
“伊达尔先生，我不是说了吗，不要用那个词来称呼我。”
“……抱歉。”
回忆起二人最初交流时被自己的称呼直接吓到的少女，伊达尔意识到自己的失言，道了声歉。
“不，也是，毕竟无论是思想还是状态，此时的我都与那位阿卡完全不同了，伊达尔你会叫错也没什么。”
本因称呼而带起些许怨言的阿卡，在伊达尔道歉之后，又亲口承认了自己的问题。自嘲地笑了一声，虽然话题有些跑偏，但她并没有忘记伊达尔的问题。
“其实，一开始的我，就是最为真实的状态。害怕，畏缩，生怕任何一点差错造成自己再一次死亡……哈，某种程度来说，如今的我，才是异常的存在吧？”
小心谨慎，为了活下去可以干出任何事，经历过贫民窟生活的阿卡，便是这样的性格。不过就如之前阿卡父亲化作怨灵来复仇时表现的性格一样，此刻的阿卡，其实已经疯了。
可不知是否是超忆症的原因，在梦境中回忆起从出生到死亡一切记忆的阿卡，并没有因怨气而发疯，也没有因精神错乱而癫狂，反而是呈现出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就好像是看透了一切那般，我对所有的东西失去了兴趣，甚至是对活下去的渴求。不，或许对于我，对于阿卡来说，再次归于死亡，才是对于我们所做一切最好的惩罚吧。”
“可你其实，并不用死。”
听着阿卡的解释，一道熟悉的感觉，从伊达尔心中升起。
又一次是这样，一个本可以活下去的人，选择以死亡的方式结束一切。
所谓的生命，真的不值得任何珍惜与留恋吗？
“不要露出这种悲伤的表情，伊达尔。你也知道的不是吗，被怨气侵染，变成怨灵的阿卡除了杀死，没有其他的选择。”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选择让我们轻易杀死你？”
看着眼前十分清醒的少女，伊达尔突然感觉自己在进入地下室时做出的一切觉悟，都宛如玩笑一般，没有任何的意义。
“不，如果伊达尔你最后没有杀死我的话，我真的会杀死你们。毕竟，如果可以活下去，没有人会随意选择用死亡来结束自己。”话语，略微一顿，宛如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阿卡青色的双眼，突然多出了几分神采，“说起来，一开始我还以为伊达尔你会直接对我使用亡灵操控呢，没想到你居然会把那个法术丢到亚柯身上。亏我还一直在防着你，生怕你把我控制之后直接干掉我。”
“将没有事先实验过的法术在战场上使用，都与自杀无异。”
将珂尔加德曾对自己说过的话语复述一遍，伊达尔的手掌放在脑袋，嘴前的笑容，多出了几分憨意。
“我无法保证亡灵操控在你抵抗的状态下会出现什么效果，所以比起大概率会让我失去抵抗能力还不一定能控制住你，选择完全不会反抗的死物来限制你的方法成功概率更大。”
“吼没想到伊达尔你看着挺正直的小心思居然这么多。”
虽然话语充满调侃，但阿卡眼中，却露出几分认真。她是真没有想到伊达尔会选择将法术丢到亚柯而不是自己身上。不然，也不会被伊达尔用亡灵操控加法师之手的方式绝杀掉了。
“其实还是取巧啦，之前一直没和你说过。”举起还戴着手套的右手，伊达尔的脑中，出现了一位憨态可掬的小熊，“我的右手背上，有一位朋友送给我的铭文。可以抵挡来自精神的伤害。虽然我也没有想到它居然可以挡下你的尖啸来着。”
比起亡灵操控与恐镰，或许真正让伊达尔成功杀死怨灵阿卡的原因，便是这个小熊铭文也说不定。
可能是因为聊到战斗，伊达尔突然也有些好奇起来。
“不过比起我，阿卡你更加恐怖吧？如果不是我之前了解过亡灵的种族，或许在你玩腻的那一刻就是我们三人的死亡之时？”
“结果不还是被你这家伙干掉了吗。”
鼓了鼓脸，阿卡久违地做出了符合她这个年纪的模样。不过这个表情来得突然，消失得也突然。仅仅半秒，鼓起的脸颊，便恢复到了平常的模样。
目光，扫了眼躯体，阿卡沉默数秒，忽然将双目闭起，向伊达尔的方向伸出了双手。
“那个，伊达尔……能请你，将左手暂时伸过来吗？”
“嗯？可以。”
有些疑惑地抬起手，下一秒，一对颤抖的手掌，便是攒住了伊达尔的手掌。
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感受着掌心与早晨无异的温暖，阿卡将攒在少年的左手的双手又紧握几分。
嘴巴，略微张开，可随着注视少年的目光移向一侧，张开的唇瓣仅仅带入些许凉气，又紧闭在了一起。
少女的身体，轻轻颤抖着。就连位于眼中的青色瞳孔，也好像跟着颤抖了一下。移开的目光，再次移回少年脸前，将视线对上那对平凡的黑色眼瞳，少女紧闭的嘴巴，再次张了开来。
“伊达尔……我，阿卡，其实一直，都想感谢您将阿卡从死亡唤醒的恩情。”
透明的手指，紧紧扣住伊达尔温暖的手掌，阿卡双手的颤抖，随着话语的说出，又剧烈几分。
“阿卡知道，仅仅是一个幽灵的阿卡，根本无法给您任何东西。所以……不，我想，给予你，一个祝福。”
本是位于天际的太阳，已经爬到了天空。本有些黯淡的晨光，被明亮的阳光取代，照在了立于墓地之上的二人身前。
在光芒的照射下，已经可以越过身体直接看到身后景象的少女，将右手靠入胸口，双眼微眯，向着少年露出了一道最为美丽的笑容。
“无论是我，还是阿卡，又或是戴卡，都会祝福您，祝福您找到自己的归宿，祝福您，走出心中的迷茫，祝福您旅途的终点……终将被美好与幸福填满。”
亡灵，是不会哭的。因为它们无法流泪。
所以阿卡的脸上，只有笑容，没有泪水。
阳光，打在了二人的身前。可不知为何，看着眼前在笑容中逐渐透明的少女，伊达尔完全没有感受到来自太阳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