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鬼话连篇

初夜,星月辉映,有惊雷,无雨。

韩若樗坐在一块山石上,拿着根树枝,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都忘记给面前的火堆添柴了。许世南派忽地问道:“真的就放任元末城不管不问吗?”

韩若樗道:“都是局中人。惊雷归苍穹,岱宗绣维岳。陆寒武总算是要置身事外了。”

许世南派感慨道:“奔雷起,玄甲寒,谁敢言强,谁敢当关,元末城下血染枪。识迷途,望归路,可惜了!可惜了!”

韩若樗道:“识迷途,望归路。招瑶君,你真的迷路了,还是故意带我们游山玩水呢?”

许世南派嘿嘿地笑了一声,道:“南派确实是真的迷路了。”

韩若樗用手中的树枝拨了拨火堆,反问道:“真的?”

许世南派露出无辜的表情,道:“我说真话,你又不相信。你这不是逼我说谎话吗?”

韩若樗道:“谎话连篇总好过鬼话连篇。”

许世南派道:“唉唉——说到鬼话,南派不明白韩先生为什么不去找鬼王呢?鬼王进鹊山可比南派容易多了。”

韩若樗道:“囚老鬼忙着呢,不指望他,等他想要搭理韩某时,又是一条不归路。”

当年魔君与鬼王在不归路之战,鬼王与鬼道五鬼同进,五鬼尽死,鬼王神秘失踪,仅魔君完好无损出来。那一战是惊天地,还是泣鬼神?是轻描淡写,还是腥风血雨?没有人知道,所有的传闻都是传言者的猜测而已。许世南派虽然没有目睹不归路之战,就凭他与魔君的关系,就凭他对鬼王的了解。每每想起,皆不禁感慨:不归路就是不归路!

许世南派道:“不归路就是不归路,只有一条不归路,不知又是谁的不归路呢?”

韩若樗道:“你认为呢?”

许世南派道:“南派不能说,也不敢说。”

韩若樗道:“不说囚老鬼,说说迷途吧。”

许世南派道:“不识重陵真面目,只缘沉舟在暗渊。”

韩若樗道:“重陵?沉舟?”

许世南派道:“鹊山本在重陵中,重陵原在鹊山外。”

韩若樗哑笑一声,道:“招瑶君为何要助葛沉舟出局呢?”

许世南派道:“有人要入局,自然有人要出局。韩先生原本不也希望葛沉舟能置身局外吗?”

韩若樗笑道:“原来你招瑶君还没有老眼昏花嘛!”

许世南派嘿嘿一笑,道:“快了,叩山门后,就真的老眼昏花了。”

韩若樗道:“韩某实不该引招瑶君入局的。”

许世南派道:“承蒙韩先生抬举老朽,韩先生千万莫言对错。昔日故人,除了现在元末城的数位,恐怕只剩下碎冰湖的朱夫人、鬼王和南派三人了。唉——往事如烟随风去,百年恩怨百年了。”

韩若樗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啊!韩某心中始终存一疑惑,已思虑六百年,仍未得其结果,不知招瑶君可愿为韩某解惑一二?”

许世南派道:“韩先生无法思透的疑惑,南派不敢妄言。”

韩若樗道:“因六百年前招瑶君是那局外人,六百年后却又身在局中。”

许世南派苦笑一声,道:“南派明白了。韩先生深谙天道,南派也无意要在韩先生面前班门弄斧,妄借一语,以明原由。”

韩若樗道:“请讲!”

许世南派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韩若樗道:“韩某倾耳恭听,愿闻其详。”

许世南派道:“四宗门据四城守四面八方,势均力敌,谓平衡之势。东神山行事应运天时,知天机而行天命,可谓平衡之力。然韩先生恃造化夺天道,为倾覆之祸端,纵四宗门与东神山合一,亦不可与韩先生相抗衡。四宗门行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东神山行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非是南派对韩先生大不敬,实则畏大于敬。”

韩若樗道:“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依招瑶君所言,东神山才是道者,才是天之道?”

许世南派点头,旋即又摇头,道:“其实韩先生心知肚明,当年断罪伐魔的谋划者应是东神山,但应该不是小巫青衫。小巫青衫只不过是知天机而行天命的执行者而已。”

韩若樗道:“招瑶君真可谓是一针见血啊!”

许世南派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

韩若樗道:“不单是谎话连篇,现在还废话连篇了,韩某受教了。”

许世南派惊慌道:“不敢!韩先生洞若观火,当年的秘密,还有现在的秘密就在小巫青衫口中,可只要小巫青衫不愿意说出来,就是永远的秘密。”

韩若樗道:“你终于算是说了一句不是废话的废话。”

许世南派道:“韩先生此时更应该去元末城,而不是虚无缥缈的鹊山。”

韩若樗道:“因为招瑶君知道鹊山的秘密啊!”

许世南派连连摇手,道:“打住!南派只是个守山门的,此生未曾进入过鹊山,更不知道什么鹊山的秘密。”

韩若樗道:“因为只有招瑶君能助韩某进鹊山了。”

许世南派连忙道:“打住!不只有南派一人而已。鬼王也能助韩先生进鹊山,朱夫人也能助你进鹊山,还有西山西荒的隗先生也能助韩先生进鹊山,怎么到韩先生这儿就只有南派了呢?”

韩若樗道:“鬼王一直在忙着怎么对付韩某,断不可能化干戈为玉帛,相助韩某。碎冰湖寻木神树上干云天,下盖虞渊,可上下之路已被韩某一刀斩断了。西山西荒祭祀的方丈台确实也能通往鹊山,可韩某与大祭酒素无来往,若是夔在,也许还真去西山西荒了。”

许世南派苦笑连连,道:“韩先生如此一说,好像只有南派这一条路了。”

韩若樗道:“生死剑易取,鹊山难寻,只不过给自己找个理由去极南群山寻访桂钦原而已。没曾想招瑶君不请自来,韩某何乐而不为呢?”

许世南派道:“顺手牵羊?”

韩若樗道:“将计就计!”

许世南派问道:“敢问韩先生将什么计呢?又就什么计呢?”

韩若樗道:“万芳流为何要去金楼送死?万春亭为何要贸然与金家为敌?少司马隐晦言鹊山,招瑶君半途问剑道,一切看似正常,却太过于巧合。赠弱水沧海,封韩某利器。应叩山门,赢韩某胜任。韩某纵是愚钝,总难免有好奇之心。”

韩若樗侃侃而谈,许世南派却坐如针毡,冷汗直流。当韩若樗停下话语望向许世南派时,一股凛冽的杀机压迫得许世南派双腿一软,居然跪了下来。凛冽杀机惊醒了谈无期,也惊醒了顾小野,倒是那金雠之安然熟睡,似是梦着了什么开心之事,忽地笑出声来。谈无期示意顾小野照看好金雠之,然后来到火堆旁,见许世南派跪在地上,好像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只是紧挨着韩若樗坐了下来。

许世南派只觉凛冽杀机在谈无期坐定后忽地消失了,于是偷换了一口气息,却没敢起身,仍直直地跪着。

谈无期好奇地问道:“好好的怎么还跪上了呢?”

韩若樗朝谈无期淡淡微笑,道:“因为我与招瑶君正在玩一个叫谎话连篇的游戏。”

谈无期不解地问道:“还有这种游戏?”

韩若樗道:“有的。正与招瑶君玩得高兴呢!”

谈无期问道:“好玩吗?”

韩若樗道:“好玩得很呢!”

谈无期似乎被韩若樗引起了兴趣,问道:“输者自愿罚跪?”

韩若樗道:“是的。”

谈无期道:“我怎么感觉招瑶君不像是自愿的。”

韩若樗道:“自愿不自愿,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有人得跪。不是招瑶君,就得是我。请问招瑶君,韩某何时何地被罚跪过呢?”

许世南派道:“南派本是输者,认罚。”

韩若樗道:“助葛重陵出局,韩某可理解为招瑶君惜才,顺势而为之。应韩某之请叩山门,韩某可理解为招瑶君惜情,惜故人之情。然君子藏德,惜名而轻利,招瑶君遍数昔日故交,为何单单不言东城阴康呢?”

谈无期微微皱起了眉头,意味深长地道:“东城阴康,古禹城第一智者。”

许世南派道:“正如谈小姐所言,南派亦知其为古禹城第一智者,从未有过私下交往,望韩先生明鉴。”

韩若樗道:“奈何招瑶君弃栢皇而隐世呢?”

许世南派已是戚泪满面,几乎是跪伏在地,道:“南派未曾弃栢皇子腾,也未曾弃葛书房。问剑道,赐表奏,乃是栢皇子腾与葛书房的遗愿,南派偷安隐世只为等待韩先生重游故地,将生死剑奉还于韩先生。南派偷安隐世只为能留我许世家族一脉烟火,不愿许世家族在南派手中折损殆尽。万望韩先生垂怜,救许世众人出虚无。”

韩若樗面上忽地露出悲怆的神色,道:“招瑶君,你怯弱了。”

乞讫马儿回到玉京别院时,只见巫非凡虽浑身鲜血,仍一派神姿站地门外,夔仍未归。乞讫马儿在巫非凡站定,忽地朝其躬身稽首,道:“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青衫,你怯弱了。”

巫非凡朝乞讫马儿淡淡微笑,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乞讫马儿表情恭敬地与巫非凡擦身而过。院中,拓跋藏正在掌灯,天珠紧跟其后,甚是欢愉。拓跋藏见到乞讫马儿归来,没有相问取物结果,只是微笑点头,道:“韩夫人在前厅。”

乞讫马儿朝天珠做了个鬼脸,惹得天珠一阵欢笑。就在乞讫马儿跨过门槛时,只见其表情忽地变得恭敬起来,手中赫然捧着那个古香古色的木匣,一步一步朝风珠帘走过去。

风珠帘望着乞讫马儿手中的木匣,道:“天地与君共生,万物与君合一。完璧归赵,望君珍惜。”

乞讫马儿道:“长生合一体,天地万物灵,匣敛身外物,当归有缘人。此物确是我所属之物,却非我必需之物,多之不多,少之不少。请韩夫人定夺。”

风珠帘感慨道:“公子真大圣者也,风珠帘钦佩之极!”

乞讫马儿道:“请韩夫人赐天道生机!”

风珠帘表情庄严地接过乞讫马儿手中的木匣,小心翼翼地开启,就在画卷完全展开的瞬间,一道昊光从画卷中飞出,在厅中盘旋飞翔,厅中亮如白昼,熠熠生辉,流光夺目。定睛看时,赫然是一只三身一首的神鸟,环七彩云氤,聚天地灵气。神鸟欢叫盘旋,倏地朝乞讫马儿飞过来,乞讫马儿望着神鸟微笑摇头,那神鸟似已明了乞讫马儿心意,绕乞讫马儿飞翔数圈,从厅中飞出,如一道惊鸿直飞上九霄,远远地消失了。

北陵城。

郊外的一处简陋家舍内,红夫人正在灯下缝补衣物,暮夏在院中嬉耍。暮夏配挂在胸前的鸟状玉玦莫名其妙地抖动起来,似要挣脱系绳飞将出去。暮夏将玉玦紧紧地攥在手心,嘿嘿欢笑不止,直至玉玦安静下来,才放开玉玦,双手张开如飞鸟般在院中欢愉地绕圈奔跑。

天空中似有梵音传过来:祭清觞,铿九韶,极六律,舞八佾。

南郊山神庙。

慕超凡手拄长刀,傲然如青松静立在庙前。山神庙内,栢皇宝儿面如金纸,气若游丝,斜躺在一方锦毡上。一旁的葛问脸色苍白,满眼怜惜地注视着栢皇宝儿,拓跋农在角落处细心地熬制着药汤。

一道夺目的昊光从天际直飞而来,慕超凡警觉,手中长刀倏地出鞘,人超凡,刀更超凡。

刀锋挥斩,竟然落空,那一刀似斩在虚无之中。慕超凡心中惊骇,身形却无半点迟疑,脚尖踢在刀鞘上,整个身子似流矢般紧随着那道昊光倒掠进入庙内。

已不见神秘昊光,只见栢皇宝儿被七彩流光所包裹着,葛问与拓跋农表情紧张地注视着栢皇宝儿,俨阵以待,却又不敢轻举妄动。七彩流光慢慢变淡,直到最后一丝光芒消失,慕超凡来不及放下手中的刀,一把将栢皇宝儿抱在怀中,本能地伸手去探栢皇宝儿的气息,竟然气息全无,慕超凡厉声问道:“怎么会这样?”

拓跋农连忙轻扣栢皇宝儿的腕脉,良久,亦无跳动脉博,脸色越来越凝重,最后收回搭脉的手,朝慕超凡缓缓摇头。

葛问哑叫一声,吐着一口血水,晕死了过去。拓跋农连忙去扶住葛问,手指连点葛问数处穴道,最后抬掌拍神庭三下,葛问又哇地吐出一口血水,晃悠回神,望向栢皇宝儿,戚怆道:“命途多舛,天见尤怜!天见尤怜啊!”一时气急攻心,又昏厥了过去。

山神庙外,一道不凡身影乘夜色破虚空而来,那人整个身形被七彩流光包围着,无法看清楚其相貌,但凛凛神威让人不觉肃然起敬。那人飘然而来,欲要进入山神庙时,倏地被一个青衫白袜的中年人挡住了去路。因其背对着庙内众人,亦无法看清楚其相貌。

那人有些讶异地咦了一声。

只见青衫白袜朝那人躬身稽首,道:“先生又何必惊扰天道呢?”

那人道:“生老病死取夺赐,置之死地而后生。天道自然,鬼道亦自然,囚廉贞,你竟敢拦我前路,你竟敢在我面前妄言天道!”

慕超凡与拓跋农惊骇不已,不单单是因为青衫白袜是那鬼王被那人直呼其名讳,更因那人在鬼王面前咄咄逼人又厉声指责而鬼王仍恭敬尊称其为先生。

鬼王似不敢再多言,只是从怀中掏出一颗流光异彩的丹珠,双手高捧过头,道:“万请先生成全!”

那人看了鬼王手中的丹珠一眼,不惊不喜地道:“七命真炁炼一物,九转芙蓉一颗丹。囚廉贞,你虽得大圣者,仍输于韩先生也。”

鬼王道:“鬼道得此大圣者,是韩先生输了。”

那人哈哈大笑,笑声止,人已不见了。

鬼王仍恭敬地朝那人消失的方向躬身稽首,道:“谢先生成全。”鬼王转身来到庙内,在慕超凡和拓跋农惊骇中将那颗流光异彩的丹珠喂入栢皇宝儿口中,又看了一眼昏厥的葛问,虚空弹指,道:“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我纵言之将何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自今日起,你就随栢皇宝儿入鬼道吧,赐皇穹诀,名鬼啸雨,唤鬼奴!”

但见葛问右臂包裹的血色布衫砰然撕裂,从断臂处长出一条触目惊心的鬼爪来。葛问从昏厥中清醒过来,跪伏在地,道:“谢鬼王垂怜!鬼奴绝不负皇穹忠诚!”

武道再无天武魁首葛问,只有不负皇穹忠诚的鬼奴!

鬼王哈哈大笑,亦如先前那人,消失于黑暗虚无之中。

古禹城。

东城阴康静静地站在门洞里,一双冷凝冰的双眼正在凝视着静寂的夜空,青中透白的脸上依然没有一丝表情。当夜空中一道昊光划空而逝,似流星划空,似神光乍现。东城阴康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几下,冷冷地道:“纬玄仙人,你又何必惊扰天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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