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送茶

就在乌林被鸩鸩之毒肆虐后第七天的黄昏,一个衣着普通相貌普通的中年人将一个极其平常的锦囊交到元末城守东城门的微生错手中。微生错将锦囊紧紧地攥在手中,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凝重神色,沉声道:“老东西,你可不要就这样死了。”

旋即,微生错大声呼喊道:“小烬子,你死哪里去了?”

紧跟在微生错身后的微生烬被惊吓得跳将起来,连忙大声应道:“到——小烬子到!将军请指示!”

微生烬的大声回答,似乎也吓了微生错一大跳,瞪大着双眼直视着微生烬责怪道:“这么近,喊这么大声干什么?耳朵都要震聋了。”

微生烬搓着双手,尴尬地笑着道:“我这不也是被将军吓的嘛,不由自主,不由自主。”

微生错用手指敲了敲微生烬的脑袋,道:“本将军可以,你不可以。听好了,从现在起,你给我把城门看好了,只能出不能进。”

微生烬应道:“是,将军!”旋即他又嬉笑着问道,“我看守城门,将军要去哪里呢?”

微生错反问道:“我去哪儿还要向你请示吗?”

微生烬连忙后退,摆手道:“不敢,不敢。”然后飞快地跑开了。

微生错对那中年人说了一句随我来,然后沿着街道朝城南走去。

重光酒肆的荆掌柜哭丧着脸坐在屋檐下,连连唉声叹气,因为店里的酒又卖完了。他在埋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向那位蓝衫仙人求得化水成酒的秘法,哪怕是向那蓝衫仙人磕九百九十九个头,或者是要他叫那蓝衫仙人九百九十九声祖宗,他也愿意。

开酒肆若是没有酒可卖,就如贪财如命的挖宝人进了宝山而空手而回,寂寞了百年的老光棍进了妓院却只能看不能动,那般滋味还不如死了更好。

当荆掌柜看见一前一后两个人朝酒肆走过来的时候,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微生错见状,笑道:“荆掌柜的酒是不是又卖光了?”

荆掌柜道:“是的,真是愁啊!”

微生错道:“老朽建议,荆掌柜不妨把酒肆改为茶肆,只要井水不枯涸,生意就可以一直做下去。”

荆掌柜回答道:“确实是个好建议,只是我习惯了卖酒,根本不会沏茶啊!”

于是微生错从袖里掏出一个锦囊,道:“老朽这儿有个沏茶的方子,荆掌柜若感兴趣不妨一试。”

荆掌柜接过锦囊,打开来仔细看了看,道:“果然是个好茶方子。二位请店里就坐,我这就沏茶去。”

一壶茶,两只茶杯。

荆掌柜斟满茶,道:“初次沏茶,请先生多指教!”

微生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称赞道:“荆掌柜果然聪慧,天生就是茶博士,好茶,好茶!”

中年人端杯喝了一口,嘴角狠狠地抽搐着,明明只不过一杯冷水而已,居然还煞有其事在称赞好茶,还天生的茶博士。

荆掌柜将锦囊还给微生错,满脸堆笑,笑得眼睛都眯起了一条缝,道:“是先生的方子好。”

微生错接过锦囊,放回袖中,然后对荆掌柜道:“老朽还从未喝过如此好喝的茶,不知荆掌柜能否让老朽把这壶茶带回去慢慢品尝呢?”

荆掌柜道:“先生喜欢,带走就是。”

从重光酒肆出来,微生错将锦囊递给中年人,沉声道:“赶紧将锦囊带去乌林。”

中年人接过锦囊,退到墙角的阴影,眨眼就不见了。

微生错喃喃道:“老东西,你一定要撑住啊!”他没有去东城门,也没有回玉京别院,而是朝南城门而去。

南门瓮城里,一个简陋的凉棚下,南城强圉微眯着双眼,悠闲自得地躺在躺椅里,身上盖着一块雪白的兽皮毛毯。一个与微生烬般大小的男童正轻轻地摇着躺椅。

男童正是微生烬的小伙伴——微生炽,他见到微生错走过来时,连忙低声对南城强圉道:“先生,微生前辈来了。”

南城强圉轻嗯了一声,缓缓地睁开眼睛,当他看见微生错手中的茶壶时,突然朝微生炽挥了挥,沉声道:“小炽子,速去城门传话,从即刻起,不管任何人只准出不准进,违令者,杀!”

微生炽领命而去。

南城强圉坐起身来,接过微生错手中的茶壶,连喝了两口,称赞道:“好茶!”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打开锦囊拿出一个青色瓷瓶,朝瓷瓶里倒满茶水后才将茶壶递给微生错,问道:“是从乌林传来的消息吗?”

微生错道:“是的。我还得去其他城门,你得赶紧告知第六司,十八楼有异心者,梦魇已经降临了。”

待微生错离开后,南城强圉陡地一扬手将锦囊抛入城墙的阴影中,沉声道:“速将此物交于第六司,密查所有堂口之人。”

夜灯初亮时,微生错在北街与北城著雍迎面相遇,北城著雍身后紧跟着一位侍卫装束的中年人。北城著雍什么都没有说,拿出一个锦囊,再从锦囊中倒出一个青色瓷瓶,微生错朝瓷瓶中倒满茶水。北城著雍将瓷瓶放回锦囊中,交给那位侍卫装束的中年人,道:“你可以回去了。”

那中年人接过锦囊,转身朝北城而去。

北城著雍看了微生错一眼,然后拿过茶壶喝了一口,摇头道:“茶是好茶,可惜味苦了点。”

微生错道:“茶虽然是苦了点,总好过饮鸩止渴。”

北城著雍道:“能在此遇到你,十八楼的情况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就回北城把门看好了。”

微生错道:“去吧,我还得去西门给柔兆先生送茶。”

西门城楼上,西城柔兆身如枪杆,傲然而立,目光如炬般望着西边的夜空,双臂后翻将一根漆黑色形如扁担般的长棍横于双肩之上。长棍的一端赫然坐着一位面容清秀的稚童,稚童双脚有节奏地晃动着,双手托着下巴,凝望着西边的夜空。

稚童是微生熵从任城带来元末城的几个孩童中之一,他只知道自己叫路,却不记得自己姓什么,小伙伴们就叫他路。柔兆先生来元末城守西门时,从几个孩童之中选中了他,其他被选中的三个小伙伴都特别羡慕他,因为柔兆先生从不差使他做任何事情。

路偏着脑袋看了看西城柔兆一眼,突然问道:“你在想什么呢?”

西城柔兆侧首望向路,如炬的目光变得异样温柔怜惜,应道:“我在想路。”

路微微一瑕,旋即又格格地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如摇铃,干净如初雪,问道:“路这不就在你面前吗?可有什么好想的?”

在他舍弃那一身荣光的时候,在他舍弃那骄傲的姓氏自称柔兆之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想他的路儿,他离开时路儿正如路一般年龄。

西城柔兆道:“想,怎能不想呢?”

路道:“路也在想,什么时候你不用守城门了,你就能带着路去西边了。”

西城柔兆道:“等路长大了,路不但可以去西边,还可以去东边、南边和北边。”

路的表情一下倏地变得沮丧起来,扁着小嘴巴,无比伤感地道:“等路长大了,你又老了。”

“柔兆先生老了,就由路来照顾柔兆先生好不好?”

“错爷爷,你怎么来了?”

“我担心路和柔兆先生口渴了,给你们送茶水来了。”

路高兴地道:“谢谢错爷爷!”

厄运灾难接踵而来,乌林遭受恐怖瘟疫的消息在四城中不胫而走,人人皆陷入恍若末世般的惊恐之中。战火肆虐,可避世隐居,纵使生活艰难清苦尚能保全性命,若是厄运天灾降临,繁华之地与偏僻山野并无丝毫差别,只能听天由命。

宇文肱得知乌林灾难的消息时,仍然颇为震惊,更是张口大骂姜燮什么骄傲自负,什么罪有应得,足足罗列了数十上百般不是。宇文肱似乎骂累了,厌倦了,最后喘着粗气,喃喃道:“姜燮,十年约定未到,你怎么能败,怎么能死呢?”

驻守铁门关的尊卢阖在得知乌林的消息后,独自在大帐中坐了一整日,既感庆幸,又更是担忧。庆幸的是鸩羽之毒至关前而回返,担忧的是那神秘老者会不会再次造访天泽城呢?担忧的是离火城和神坎城会不会赴乌林后尘呢?担忧的是姜燮会不会就此一蹶不振呢?

栢皇灵图和葛闻香在得知乌林消息时,正在冷窗阁煮茶,两人凝神对视,齐齐叹息。片刻时间后,数十名剑宗弟子骑着快马离开,每个剑宗弟子怀里揣着一封密令。密令上写着:封锁城门,行迹可疑者,杀!严守水源,擅自取水者,杀!

北陵城里人心惶惶,醉光阴中却是一片声色犬马。喝酒的不再矜持,仿佛饿死鬼投胎一样,生怕不多喝点就没有机会再喝一样。赌钱的更是豪放大气,张口就是钱财如粪土,闭口就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好色之人亦是一掷千金入罗帐,若在末世降临时死在十丈软红中,做个风流鬼,亦不枉此生。

唐砚自住进雅间后,一步都没有离开过。第三佾倒是出来过数次,亦未离开过醉光阴,只是在赌坊中兴致盎然地玩耍一会,每回都是先赢后输,把赢来的钱财输干净后就回去雅间。

第三佾推门进来时,唐砚正在聚精会神地调弦试音,第三佾在桌前坐了下来。唐砚轻轻地勾动琴弦,然后微眯着双眼侧耳细听,直至琴声慢慢止歇,才满意地起身用温水洗手,然后用一方洁白丝巾擦干手,道:“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呢?难道是赌坊歇业了?”

第三佾没有回答,将琴装入琴袋中,问道:“这琴你也没弹几回,为什么还老要试音调弦呢?”

唐砚道:“弦不调则音不正,音不正则曲不成调。弹琴与舞一样,所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话说舞阳兄你好像也没跳过几回舞,难道平时你也不练习的吗?”

第三佾嘀咕道:“舞还要练习的吗?”

唐砚道:“琴有琴谱,曲有曲调,舞自然亦有舞步舞姿,不练习则易生疏,至用时则易出差错。”

第三佾道:“舞,无也,美姿也。行是舞,言亦是舞,醒可入舞,睡亦可入舞。请问六公子,我还需要再刻意去练习吗?”

唐砚微微一怔,赞叹道:“舞阳兄化腐朽为神奇,唐某钦佩!难怪那日魔王祭时,舞八佾,绝仙尘。”

第三佾嗤笑一声,道:“魔王祭吗?那天有小次魔在场,我心慌,随意乱舞而已。”

唐砚这次彻底惊愕了,苦笑着直摇头,道:“好你个八佾公子,原来是你随意乱舞,当时唐某还在怀疑是不是自己将曲调弄乱了呢?”

第三佾道:“六公子当时没有乱,但现在却乱了。”

唐砚道:“唐某哪儿乱了?”

第三佾道:“六公子应该先将遗漏的鸩羽收回来,而不是在这儿调弦试音。”

唐砚淡然微笑道:“舞阳兄是担心魔君把我七色海给掀了呢?还是害怕小次魔打你脸呢?乌林之事已传至鼎沸,为何魔君和小次魔却又不闻不问了?难道他们都成了耳聋者?”

难道乌林数万性命竟不如金富贵一命重要?

难道乌林数万百姓就不是无辜之人?

唐砚又道:“鸩羽之毒与先前魔君与小次魔所造之灾难相比,不过小巫见大巫而已。”

第三佾沉思良久,觉得唐砚所说似乎有些道理,自魔君降临武道与小次魔相遇后,武道杀戮就从未停止过,每当风平浪静时,好像兴风作浪的背后都能看到魔君和小次魔的影子。魔君本是魔道之主,武道四城在其眼里不过弹丸之地难入其法眼。单凭小次魔之能为,纵是要统掌武道四城,亦易如反掌。魔君和小次魔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而将武道折磨得如此千疮百孔,苦不堪言呢?

如果说魔君只是为了帮助小次魔回到天地根,又为何要为难整个武道呢?

第三佾想了很多,皆不明所以,于是问道:“请问六公子,魔君和小次魔究竟所谋为何?”

唐砚摇头道:“唐某亦不甚知道,只知道当日魔君和小次魔去七色海的目的是想要唐某来离火城。”

第三佾问道:“不是因为鸩羽在离火城吗?”

唐砚道:“武道四城皆有鸩羽现身,虽然唐某无法确定鸩羽的具体位置,但剩余的两支鸩羽确实在离火城。”

第三佾道:“所以六公子你就守在这儿,等那两支鸩羽现身吗?”

唐砚道:“守在这儿不是因为鸩羽,而是因为魔君和小次魔希望唐某能在这儿。”

第三佾苦笑着摇头,道:“完全不能理解你们这些大能巨擘的玲珑心思。”

唐砚道:“舞阳兄,你也是大能巨擘,你只是假装糊涂而已。”

第三佾道:“那么剑池山庄的事,六公子是故意而为之?”

唐砚道:“唐某如果说从门后面出来的人其实唐某能轻易杀之,你会相信吗?”

第三佾没有回答,只是直直地盯着唐六公子。

唐砚轻蔑嗤笑道:“魔君不能杀之,小次魔不能杀之,并非唐某亦不能杀之。不过本元神魂与法体分离之术,若是神魂俱灭,你说他还能从门后面再出来吗?”

第三佾陡地一惊,苦笑道:“神魂俱灭,会致使法体腐朽,提挺良渚岂能失察不问?”

唐砚自嘲地笑了笑,道:“舞阳兄之意倒是唐某失察了?”

朱襄没有等朱七从元末城回来就离开神关去了碎冰湖。先前赫胥天狼没能从碎冰湖带回关于没羽箭的任何信息,天泽城以神枪配硬弓对阵神坎城,远近相辅,确实战力非凡,势不可挡。朱襄对唐鸩造访碎冰湖亦隐有担忧,他不是担心唐鸩会对碎冰湖有何不利,而是疑惑鸩羽之毒是否真是出自唐鸩之手。

朱襄回到碎冰湖也让朱夫人颇感意外,当朱襄说明来意后,朱夫人将朱襄带到影壁处,只见唐鸩似乎陷入了疯癫状态,一次次地攻击影壁,再与从影壁破壁而出的夔与疆青白的虚幻身影不停地交手。唐鸩已然进入忘我的状态,任朱襄在外围如何呼喊,唐鸩不理不睬,浑然不知。

朱夫人摇头道:“夔先生与厉风使的留招不破,则围困她的法阵就无法解除,进入影壁的人也无法安然出来。”

朱襄道:“母亲为什么让赫胥无夷也进入影壁中去呢?若是他出了什么意外,岂不坏了夔先生的计划。”

朱夫人道:“留给夔先生的时间不多了,赫胥家的小子必须在短时间内成长起来,既是夔先生所留招,凭夔先生心机自然皆有安排,断然不会让赫胥家的小子折损在此。”

朱夫人若有所思地道:“若赫胥家的小子真不能通过影壁试炼,说明他就不是承接阴阳太虚之刃的人,到时也就无法胜任其最终的使命。”

朱襄陡地一惊,问道:“阴阳太虚之刃?”

阴阳太虚之刃可斩虚无,可破虚空。

朱夫人道:“是的,只要赫胥家的小子领悟到阴阳太虚之刃的真正奥秘,要从影壁中出来,简直易如反掌。我担心的不是赫胥家的小子,而是天泽城的骊连珠和肃慎矢。”

朱襄道:“天泽城有肃慎氏的没羽箭相助,如虎添翼,锐不可挡,前不久尊卢中堂亲率天泽城兵众攻打神关,神坎城三千守军丧命,天泽城兵众却未损一兵一卒。若不能得知没羽箭的秘密,神坎城危矣!”

朱夫人道:“尊卢中堂先拔枪试武,后遣散百姓,现所留之人皆为死士,纵使无没羽箭相助,也是悍勇之师。倒是襄儿你,鲁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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