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覆手为雨一

日头下,一艘海船浮在古运河的高邮段,桅杆上光溜溜的,没有升起船帆,虽是轻装简行,但速度?比余下的漕船慢上不少。

“头领,刚才天还放晴,这会儿舱下憋闷得很,外面怎么了?”韩鹏在船尾舱内清点货物,一边同赫连勃闲聊起天气。

其余兄弟皆是忙碌,掌舵的、检查船帆的,还有些在船板上找补缝隙,仔细塞进麻丝并涂抹桐油灰,将破损的部分盖好。

只有赫连勃一人相对清闲,他时刻注意天上,等待信鸽的到来。

“你发觉没有,越是下大雨,天光越亮,但不是刺眼的那种。然后乌云突然就压下来,和日落前天空短暂发亮一样,不是有个成语:回光返照,竟是这么个意思,原本并不觉得,现在越想越有道理。”

他本就文气,如今又刻意模仿郭远的语气神态,举手投足间更加深沉。

“嗯,凡事都有道理,就看你自己悟不悟,可惜我的榆木脑袋,这辈子怕是没盼头了······没人不知道天是蓝的,可天为什么是发蓝,这又是个什么道理?”韩鹏说。

“先前不是讨论过吗?听说是海水的颜色倒映在天上,有个什么词。对了,叫漫反射?”

如果现在有一位科学家听到这样的对话,一定会对这样的解释嗤之以鼻。海水倒映绝对是伪科学,但放在宋朝的语境下,能够探究科学原理已经很了不起,更何况郭远还是个死文科生。

“教头甚么都懂,这不得气死人!”

“你这榆木脑袋确实没得救,该叫先生,郭先生,不是已经说定了。”赫连勃略带责备的说,而后想想又补了一句:“以后也叫我先生,头领的称呼太过鄙陋,往后莫用。先生说了,人要学会转型,组织要,企业也要。咱们现在不正在那个...转型嘛,你知道什么是转型吗?”

见赫连勃还得意上了,韩鹏也不跟他计较,因为已经见怪不怪了。

自从郭远入伙以后,赫连勃在众人心里的地位一降再降,要说他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可对于这位精神导师,他却是佩服得紧。

在这种纠结的心理作用下,只好将无尽的“怒火”发泄到每一次的到人民群众中去。当然,这并不是针对自己,而是让手下这些刺头多干些活计,他们越是疲累,自己才能稍稍收到些安慰。

“马上有场大雨,你带人将箱子里的油布取出来,仔细查点清楚,数量对不对,有大用处!”赫连勃正色道。

“得令。头领你说,这次咱们能不能办成?”

“这些个机关榫头我是看不明白。”赫连勃犹豫道。

没等他再做回应,韩鹏就咋咋乎乎的指向东边天上,“你看那边。”

一只灰色的鸽子应声落在赫连勃肩上,他从绑腿上解开密信,反复默念两遍。突然间恢复了往日的豪气,眉头一扬道:“哥几个都打气精神来,郭先生有令,石梁溪,满帆,午前赶到。”

船上齐声应和,都赶回自己的岗位,仿佛整艘船都行动起来。船帆被支起,在强风下鼓成半月的形状,站近些还猎猎作响,很快便超越了旁边运输南北货物的纲船队,朝东面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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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小郎君要和单员外做笔买卖,让我等前来见证,如此慎重只怕是这买卖来头不小!”一个头顶软脚幞头的老者最先发言。

他是裕泰和的司理大档,掌管茶庄在江南东路的茶山,因徽州和六安等地盛产茶树,产出的茶叶品质极佳,是以其在茶庄内部权势很大。此人也姓谷,是家主谷文道的族弟,此刻正抚须为众人抛砖引玉。

若是谷莺儿遇上,得恭敬地叫上一句“十六叔”。不过她却埋头做事,刻意隐藏身形,避免被谷司理认出。

“三郎莫要卖关子,那东西若真好,我便与单员外买扑一番,看谁出的价高。”五云斋的少东家接过话茬。

他与郭远年龄相仿,是县学的生员。此次移送女眷返家,通过暗桩与郭远神交已久,两人一见如故,后来索性吵嚷着要将妹妹嫁给郭远,虽被拒绝但还是佩服他的才华,故而和其最是亲近。

“贤侄说的不错,我们这些老家伙也想见识见识,究竟是何奇物!”潘家的代表说道。

“东霖兄,你何时转了性子,怎的如此委婉······我看你刚刚手势奇怪,怕不是已经遣人回去取钱了。”

“哈哈,哪儿来的茶香,单员外不厚道。”耆老尴尬的岔开话题

“诸位诸位,正事要紧,还是让郭小哥先把话说完。”有人开口解围道。

郭远与剻离对过眼神,对方微微颔首,让他心下大定,知晓海船上的兄弟换了车马往石梁镇赶来。

午时刚过,隅中时分,寒碧阁没了清晨的凉爽,暑气透过窗户蒸腾进来。下人们将铜制的冰鉴搬进阁中,顷刻屋内传来丝丝凉意,而后又在上二楼的位置支起雁羽做的幔帐,周到的打点好一切。

众人一边交谈,一边有使女奉上茶水点心,匆忙赶路的疲乏在消磨中化去大半。

“小子从古籍中偶得了几样机关,近日将它造出来,想来应该对单员外的生意有用。”郭远自信地说。

座位旁发出一阵疑惑,众人的屁股往前挪了几寸,又请郭远重复一遍,誓要将他言辞里的商机摆布清楚。

少年站起身,走到阁中央,与剻离一起拉开装裱好的卷轴,在略显拥挤的室内,一件件木制机关图样被展示在大家面前,下方还附有文字说明。

“这是龙门吊,一头安在船艏,另一头架在码头,中间用一道坚固的横梁连接,而核心部件则在木箱上的绞盘,你们瞧这绞盘是不是和船舵有些类似,每转一圈,货物就能从地面升起一尺,直到吊上横梁。只不过船舵是竖直立着,而绞盘横着向放置,四人共同操作。”

“非是不用力,而是少用力,用巧劲。既能节省搬运时间,又可以少雇些民夫,减少支出用度,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郭远向围上来的老者介绍机关的用途。

“如今纲运早已不是盐铁米粮这些轻便玩意,有时还会运些砖石巨木,这龙门吊能受得住?”通达车马行的执事天南海北走的多,一下子找到问题的症结。

“沈老好见识,为了让龙门吊用得长久,每次吊起货物是限重的,单次限吊四百斤。我准备数个铁权,可在另一侧平衡重量,像不像民间所用的秤砣。”

郭远继续道:“还有上次捕鳄的过程让我寻出法子。图样上的吊绳每一侧都是双股的马棕绳,两侧一共八根,每根绳索附上厚厚的油布,并穿过毛竹上打的孔,好处是绳索之间不会互相缠绕,影响起吊的效果。”

“妙啊,还从未听说过这等奇物,若是在汴河、蔡河边架起龙门吊,就是不再兴建码头,也可寻一处平地卸货。不知道如果吊架固定在沿河两岸,能否想个法子递送货物。”在座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商号,只从只言片语中,便迅速揣测出龙门吊的用途及改进方向。

郭远取出自制的“教具”,大家都以为是细些的木棍,谁知他捏着棍尖向外一扯,木棍竟然节节升起,变成一根教鞭。他指向其中一处分解图,轻点画轴,向大家重点介绍起来。执事们看着接二连三的“戏法”,对于机关实物的期待又增添了几分。

“这第二件,其实早在《墨经》中就有所阐释,我称它为滑轮。以乌木制成的轮盘为轴,向内挖出一条凹槽,用以牵引绳索,由几个力士一同发力,便可将所挂之物拉向对面。滑轮配合龙门吊使用,上下前后四个方向皆可搬运。”郭远眼中光彩熠熠。

“可有实物,莫不是你臆造出来的。”

“造价几何?”

“营造此物可需半年,还是数月?”

“若是可行,李家愿出金百两求购龙门架。”

“郭贤弟与我单家早有约定,诸位莫要争抢!”

······

轰的一阵吵嚷,寒碧阁像是搬进了菜市街,平日温文尔雅的执事拿出老翁老妪抢瓜果的精气神,打起郭远机关的主意。

不过,这个愿望很快就被事主浇灭了。让单守礼喜出望外的是,郭远只肯和他交易,说是自己办事喜欢一桩一桩来,定要把郭图、郭无遗赌钱欠债的事处置干净。

“想要吗?——那我卖你”郭远重新恢复潇洒不羁的秉性。

刹那间,所有人都生出一种感觉:他目之所及只剩单守礼一人,余子皆不在内。而单守礼的感觉更奇特,他觉得这种注视反而存着某种威势,上位者不怒自威的境界,并不容他有任何反对的机会,当然别人就不得而知了。

“那便好。”待对方回应,他点点头表示同意。

总算了结了家事,郭远心头也跟着舒畅许多。见被自己邀请的执事们还意有所指的望过来,他便没有把话说死,指着头颅说道:“小子这里还有几份图样,日后有暇,定和各位叔叔伯伯一起参详。”

“不敢当,三郎说哪里话,咱们本就是自家人,以后还得常走动。”众人附和道。

“刚才吃了些扁食,不若咱们到阁外走走,边消食边瞧瞧龙门吊和滑轮的机关实物?”郭远说。

寒碧阁外天光暗沉,云层间隐隐有电蛇缠绕,话音刚落,炸雷声在单府庄园上空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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