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一夜醒来, 窗外白茫一片,这是今年上京的第一场雪,距离宁林两家婚事延期, 已整整一月。

冯氏不在日日落泪, 只是鬓角多了抹显眼的白色。

林信似是没有太大变化, 只走起路来那向来笔直的后背, 隐隐有些驼态。

张老夫人时常会派嬷嬷来凌云院, 询问林温温的病情,却一次都未曾见到过人,只到前院就被人烂了去路。

宁林两家的婚事, 可谓是整个上京人尽皆知, 如今婚事延期一月,喜帖也未见重发,外面传什么话的都有,这当中传得最真的, 是说那林家三娘染了重疾, 怕是很难熬过这个冬日了。

这日林信下职?府,刚进前院,就被张老夫人身边的嬷嬷请去了世安院。

今日张老夫人亲自去了一趟二房,看看林温温病情究竟如何,结果还是被冯氏拦住了,张老夫人怎会觉不出古怪, 几番询问, 冯氏什么都没说, 只说是怕过了病气给她,才不让她见林温温的。

张老夫人气得不轻,一见到林信就将那拐杖往地上戳, “你与我说实话,三娘到底染了什么病,不让我看也就罢了,为何也不让府上郎中去看,要从外面请医士?”

上月底的时候,张老夫人便问过他此事,他说那医士擅长治寒疾,张老夫人也没深究,可如今一月过去,林温温未见半分好转,整个二房还愈发死气沉沉,这怎能不让人心急。

林信没有坐下,垂手站在屋中,一言不发。

嬷嬷已将门窗闭紧,连外面的仆从都挥退出院。

张老夫人缓缓上前,望着眼前疲惫不堪的儿子,颤着声问他,“二郎,你与娘说实话,到底出了何事?”

送嫁妆那日,嬷嬷?来与张老夫人禀报时,她便觉得异样,但毕竟这门亲事对于二房来说,实属不易,林三娘那样的风评,能嫁去宁府,明面上是门当户对,实则还是高攀了。

张老夫人也不想黄了这事,索性佯装看不出。

可事到如今,外面风言风语,宁家也几次三番打着送补品的名义,来探口风,张老夫人实在没法再等下去,这才不得不逼问林信。

“你说句话啊,难道是要我将你爹也寻来吗?”张老夫人急得咳嗽。

林信也知道这一日终究会来,他合上眼,深吸一口气,沙哑出声,“娘,这门亲事,退了吧。”

虽然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可听到这句话时,张老夫人还是怔住了,她朝后踉跄两步,被林信连忙扶住。

“不……”张老夫人缓了片刻,摇着头道,“三书已下,也报了官衙,这婚事……不能退。”

冯氏知道林信被叫去了世安院,便一直在廊上候着,远远看到林信朝这边走,便着急迎了过去。

“娘今日寻过来了,可将我吓坏了,我没敢让她进……”冯氏絮絮叨叨说着今日的事,直到两人走进屋,林信亲自去合了门窗,才对冯氏开口,“三娘从未与宁家有过婚约,是管家上报时错了名讳,应是那大房之女林清清。”

冯氏登时愣住,待片刻后,她哭着上前拉住林信,“这婚事不能改!这还让三娘日后如何做人啊,不行不行!”

林信别过脸去,不再看她,冯氏却一个劲儿推搡他,“你好狠心啊,这样好的一桩婚事,你竟说退就退,三娘若是?来了,我可与她如何交代?”

林信头痛不已,与冯氏成婚二十余载,这是他头一次朝她厉声,“别说了!三娘的安危你当真一点也不急,张口闭口都是婚事,三娘就是让你给逼走的!”

冯氏彻底愣住,泪流满面地望着林信。

林信憋了许久,终是在这一刻彻底爆发,“这些年你心中有怨,怨我有疾不能生子,怨我无能不求上进,怨温温不是儿郎,不能给你争得脸面,如今总算得了宁家的婚事,你恨不能将自己都给嫁过去!”

林信头一次在冯氏面前落下泪来,那斥责也随之化为了悲伤,“你可问过温温,可问过她究竟愿不愿意,但凡你多问问她,少些和人比较的心思,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说到最后,林信已经无法再出声,他望着面前极尽沉默的冯氏,最后长呼一口气,上前将她揽在怀中。

屋外扬起鹅毛大雪,寒风吹着冷哨,这是近些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季。

林清清面前的窗户大开,雪花纷飞入屋,还未落入案几便化成了水。

很快,屋中便湿了一片。

身侧的婢女望见她握笔的手指被吹得通红,想要出声劝阻,可看到她笔下那两行诗词,最终什么也没说,只转身去备手炉。

雪静人静思未静,月明心明梦难明。

写下最后一字,林清清方才落笔,婢女见状,连忙合窗,递上手炉。

林清清问道:“我娘可?来了?”

婢女点头。

林清清呷了口热茶,起身披上长裘,缓缓朝外走去。

半个时辰前,卢氏被叫去了世安院,林清清已经猜出是所谓何事,不等卢氏派人来传,她已自己寻到了前院。

“娘不怕卢家埋怨吗?”林清清问卢氏。

卢氏轻叹,“你祖母也知我顾虑,她一番话问得我无地自容,又能如何拒绝?”

张老夫人当时问她,到底是宁家人,还是卢家人,此话一出口,卢氏便知,这门亲事她必须应下。

对氏族而言,脸面大于天。

林家丢不起这个人,不管旁人背后如何猜测,只要那林家族志上记载时写的是管家之责,误写名讳,这事便算不得丢人。

“这门亲事我原本也是极其满意,只忧心卢家有怨怼,可你祖母今日点了我,我也顾不得卢家了,再者,若关试之后,宁三郎能顺利入仕,日后仕途顺遂长升,卢家便是心中有怨,面上也要畏我三分。”

这也是张老夫人对卢氏说得话,卢氏豁然明了,她所托不该是卢氏,而应是膝下这一双儿女。

林清清唇上扬起恰到好处的微笑,应声道:“好,便依母亲所言。”

不然呢,还能如何。

入夜,风雪更甚,地面上已经积了一层指节厚的冰雪。

宁轩大步走进主院,袖中双手上还带着来不及清晰的墨迹,他进门看到宁夫人,直接撩开衣摆跪了下去。

“母亲,我要娶的是林家三娘,林温温。”

宁夫人端坐在上首,未叫他起身,只凝望着这面若冠玉的儿子,道:“我已查过,那林温温自幼体虚,光今年便病了好几场,一次比一次严重,这样的身子日后可能为宁家绵延子嗣?”

宁轩仰头看她,道:“这是后话,再者,能不能生子与她可否为我妻,无关。”

于氏族而言,娶妻娶的是家世脸面,背景身份,便是正妻生不得子,也可纳妾生子,再过到妻子名下,所以林三娘不论能不能生子,对于宁家而言,没有那般重要。

宁夫人如何不知这个道理,不然当初她也不可能亲自上门去说这门亲,可现在情况不同,她也不能再由着宁轩的性子来。

“三郎,这门亲事,你必须同意。”宁夫人正色道,“开春便要关试,难道你为了一个女人,连仕途都不要了,名声也不要了,还要挨那悔婚的板子不成?”

“母亲,不必悔婚。”宁轩说得斩钉截铁,“我等她便是,待她何时病愈,我再何时成婚,顶多便是多等些日子,又有何妨?”

“三郎啊,你还看不出来吗?”宁夫人终究还是忍不住,起身朝他走来,“你觉得林家为什么这样着急?为何不等她病情好了再说此事?”

宁夫人扶住他肩头,压声道:“那林三娘这一次……怕是要不行了!”

宁轩身影摇晃,片刻后恍惚起身,“我、我要见温温……”

“不许去!”宁夫人一把将他拉住,“在关试之前,你不得出府,你的身子不能出任何问题,谁知道那林三娘染的是什么病!”

宁轩的院子当晚便围住了一群府卫。

一夜的大雪将整个上京覆上了一层银装。

百花园的湖面也结上了一层冰,林温温早晨醒来看到有鸟儿落在冰面上,颇为有趣。

望烟楼里的火墙烧得极为暖和,只站在靠东的窗边才能感受到一丝凉意,珍珠劝她不要过去,林温温只看了两眼,便被拉?床边坐下。

她身上穿着夏日里的绯红薄裙,明艳如绽放的绝色牡丹,与那窗外冬景格格不入。

那日顾诚因信誓旦旦说要将她明媒正娶之后,林温温心中骂他疯子,表面上却还是咬住牙根忍住没有激怒他,只抽着唇角,没有出声。

顾诚因却是以为她信了,抚着她墨发,用唇在她脸颊上碰了一下。

林温温将这些告诉珍珠时,珍珠又惊又愣,可莫名觉得,顾诚因能说出口,便也能做到,当然,她没有和林温温这样说,只劝林温温不要再惹怒顾诚因。

林温温当时点头应下,怕隔墙有耳,凑到珍珠耳旁用气声道:“寻常的狗都得顺毛摸,更何况脑子有病的疯狗。”

说完,她给了珍珠一个放心的眼神。

珍珠太了解林温温了,她可没法放心,往后这一月里,每日都要和林温温细细叮嘱,又悄悄鼓励,告诉她铁杵磨成针的道理,要她先将顾诚因稳住,日后总能寻到机会离开的。

林温温抱着这微弱的希望,照做了。

从那日之后,她几乎再也没有和顾诚因发过脾气,虽然有时候将手心都要掐破,可到底还是咬着牙根强忍住了。

“珍珠,我好无聊啊……”

林温温从前虽然也是个喜欢宅在房中的性子,可那时每日听冯氏斥责几句,再做做绣活,看看话本子,听听东家长西家短的趣事,倒也没觉得时间漫长。

这一个月,闷在这小屋中,每日就是吃了睡,睡了吃,陪顾诚因做戏……简直如同上刑一样难捱。

珍珠道:“上次郎君不是给了娘子一本书么,娘子到底那日扔到哪里去了?”

林温温当时气急败坏,随手一扔,哪知就寻不见了,不过想来顾诚因也不会给她有趣的书看,左右还是些讲道理的东西。

主仆俩一齐叹了口气。

门外有声响传来,主仆二人皆深吸一口气,后背都挺了起来。

雷打不动,顾诚因每日到了用膳的时候,便会准时提着食盒出现。

珍珠趁顾诚因还未推门进来,不忘扯了扯林温温衣袖,小声对她提醒道:“三娘,万事都先忍住。”

林温温朝她点头,“苦尽甘来!”

门被推开,林温温起身迎了过去,掐着指甲朝顾诚因咧嘴一笑。

“表兄,你来啦。”

珍珠退了下去,临走前与林温温对视一眼,两人一齐点了点头。

今日顾诚因似是心情不错,那张脸虽然看着还是惯有的阴沉,却莫名眉间郁色少了几分。

不过林温温也发现了,她表现的越乖顺,越像当初在流景院时那样,顾诚因似乎也越正常,越同从前那个只希望看书写字的顾表兄没什么太大区别。

只每日,晚膳过后,他离开前,还是要吮她的唇。

这也是让林温温最怕的一个环节,每次这个时候,她浑身便软得不像话,几次想要将他推开,或是咬得他满嘴是血,最后想想珍珠的话,还是忍住了。

天将降大任,苦其筋骨,劳其体肤……

她就劳一下子,待日后她翻身了,再把顾诚因舌头揪掉来报仇!

“外面雪色很美,想出去看看吗?”顾诚因问她。

林温温思绪被打断,颤了一下,连忙摇头,“我怕冷,不想出去看。”

顾诚因微怔,明明下人给他传话时,说林温温这几日总和珍珠抱怨,说在房中闷着无聊,所以他才有此提议。

“那……可有想做的事?”顾诚因又问。

林温温抿唇,有些难以开口。

顾诚因道:“但说无妨。”

只要不是要他将她放了之类的话,顾诚因会尽量满足。

林温温眼珠子转了好几圈,默了半晌,小心翼翼开口道:“白日里有表兄陪着的时候,到还不觉得无聊,可表兄一去书房,就我和珍珠的时候……实在太无趣了。”

林温温自觉这话说得完美无缺,顾诚因听了肯定不会生气。

果然,他眉眼郁色又少几分,唇角微扬,“好,那我今日不去书房,让人将书拿至望烟楼,陪着你。”

林温温登时觉得寒风穿过火墙落在了她的身上。

“啊……这、这……这会不会打扰顾表兄准备关试?”林温温压住仓皇,讪笑道,“我的意思是……要不然给我寻点话本子,或是找个闲人和我讲讲,上京这段时间可有什么热闹的事,不管好事坏事,还是那些家长里短的琐事……”

顾诚因略微沉吟,片刻后道:“好,我去准备。”

说完后,顾诚因眸光扫过那精致的食盒,又道:“三娘,做些透花糍给我,可好?”

林温温得知有八卦听,可高兴了,她拿起勺子,喝了口粥,笑盈盈地冲顾城因点头,“好啊。”

顾诚因抬眸望着她,明知她是装的如此乖顺,却依旧在这一刻觉得心中温软,这份温软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不由想,也许她与他之间,除了欺骗,还有一些旁的东西,比如那透花糍……

他记得那日,青才将透花糍交给他时,周围无人,宁轩根本不知此事,她若单纯只是为了做戏给宁轩看,何必如此?

顾城因这般想着,那份温软似又多了几分。

早膳过后,仆从便送来了做透花糍的食材。

林温温的确无聊到极致,做起透花糍都觉得很是有趣。

顾诚因果然还是将书带了过来,她在矮桌上做透花糍,顾诚因则在书案旁看书。

诚如那时在流景院一样,她忙前忙后,他端坐看书。

直到林温温将透花糍做好,顾诚因闭了闭酸涩的眼睛,搁下书来到桌旁坐下。

“表兄怎地忽然想起吃透花糍啦?”林温温捏起一个递给他。

顾诚因接过透花糍,咬了一口,还是当初的那个味道,他弯唇看向林温温,“你做的透花糍,和我娘做出来的味道很像。”

想起顾诚因的身世,不免叫人唏嘘。

林温温觉得其实顾诚因也怪可怜的,亲眼看着父母死在眼前,若是她的话,定是要生生给吓死,便是吓不死,也得吓成一个傻子,他竟然还能考成状元郎,着实厉害。

林温温觉得这时她应当宽慰他两句,可他神情看着淡淡,似乎又并不用她宽慰。

气氛莫名有些尴尬,林温温清了清嗓,开口道:“表兄怎么知道我会做透花糍啊?”

顾诚因去捏第二个透花糍的手,停在半空中,他抬眼看向林温温,那微微向上勾起的唇角,也在此刻不易察觉地沉了下去,“扶云堂开课的第二日清晨,你赠了我透花糍。”

林温温噎了一下,怔懵的神情全然落在顾诚因眼中,片刻后,她?过神来,明显是?想起来了那日的事。

她几乎要将那日的原委脱口而出,可话到嘴边,即将出口时,她忽然想起了珍珠的叮嘱,又生生给咽了?去。

笑着道:“啊,是啊,我记性不太好,表兄这么一提醒,我就想起来了。”

顾诚因捏起透花糍,视线却还在她脸上,“那日,三娘为何要送我透花糍?”

林温温知道他爱听什么,便扯谎道:“我头一日下午做透花糍时,莫名就想起表兄了,所以第二日就送了一些给表兄。”

“哦,是么?”顾诚因幽幽道。

林温温继续睁着眼睛说瞎话,“自然是啊,我送你透花糍又不当着旁人面,没必要做戏,我可是真心实意特地做给表兄吃的!”

她的演技并不好,心虚时语调会不自觉扬起。

顾诚因不知当初为何他看不出来,如今却是一眼就能看穿,不过……没必要深究,至少她现在愿意说这样的话给他听。

林温温眼看气氛不太对劲,她忙岔开话题,问顾诚因,“顾表兄,可寻到能给我讲趣闻的人了吗?”

顾诚因垂眸道:“我讲给你听,可好?”

林温温僵了一下,又是讪笑着应声点头。

顾诚因拿出一张请帖,放在了林温温面前,“这两日,京中最为人乐道的,便是此事。”

林温温兴奋地去将请帖拿起,却在打开的瞬间,表情倏然凝住。

这是一张喜宴的请帖,烫金大字上那两个名字如灼热的烙铁,烫得林温温心中一阵剧痛。

再抬眼时,她泪如泉涌,起身将那请帖摔在地上。

“三娘,我说了,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不会……”

顾诚因的话未说完,矮桌上的所有东西叮呤咣啷全部落在了地上,包括她给他做的那盘透花糍……

“我才不要乖乖的!我凭什么乖乖的?”林温温再也忍受不住,她豁出去了,痛哭着朝他喊道,“我不要和你这疯狗做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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