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堕梦的声音是shh!-05 发梢沾染……

“赛——伦——斯?”

切斯特紧盯沙地上的名字, 又流利念了一遍。

“赛伦斯,你是说这是你的名字吗?”他蹲在地上仰起头,看着那笑眯眯的哑巴男孩。

对方手执拐杖代笔,继续写出歪歪扭扭的文字。

[我自己取的, 就在最近]

因为捏笔的指头无力, 字与字之间有粘连和错位, 但笔锋平稳顺滑弥补了体感上的缺陷。就和受袭后被蹂||躏得乱七八糟, 却依旧坚韧温良的书写者一样。

切斯特再低头, 新一行文字又出现了。

[怎么都想不起来,我只好擅自做主]

“这样啊……”

赛伦斯。

意为无声,与小哑巴十分贴切。

切斯特闭上嘴,唏嘘不已。

同为魔怪的受害者,他对灾难的印象其实极为浅薄, 就只有覆盖满城的冰山, 迷迷糊糊永远的告别家人故乡, 踏上一段不知前路的旅程。

可每到万籁俱寂的夜间, 他一人蜷缩毯中, 活跃的思绪便与他做对, 不断放大那份模糊却与日俱增的哀恸。他恨不得谁偷走那段记忆, 好让他回到从前,那段真正无忧无虑的时光。

失忆的小哑巴,大抵是目睹非忘不可的惨剧吧。

正纷扰缠心,切斯特最大的麻烦找上门。

“切斯特·福恩!”

“你这臭小子, 叫你去拿昨夜点燃今早刚熄灭的木炭, 你跑哪里去了!”

闻声暗道不好,切斯特左看右看,最后翻过择明背靠的柴堆, 一溜烟滑下山坡。

他前脚刚跑没影,老者阿尔菲气汹汹杀到。

先是眼神凌厉环顾,而后低头映入那张惨不忍睹的小脸,随即目光下移,飞速浏览地面上的文字。

“好哇,怪不得那臭小鬼半天没回来。原来留这陪你偷懒呢,不求上进的家伙!”阿尔菲用力捋了把胡子,咒骂一句便作势要走,放弃追究。

好歹是洛伦佐看顾的哑巴,他一外人无权教训。

木棍在柴堆上轻敲三下,清脆声让阿尔菲止步扭头。

对这并不亲切的老者,择明努力撑起身鞠躬。

然后他指向几步外石头堆成的圆圈。中间就是快熄灭的木炭,冒着灰烟,火星微闪。

“噢,你倒是靠谱。”阿尔菲神色缓和几分。

老者用灰布兜起一把木炭,发现手掌沾灰,那点吹毛求疵的坏心情窜上来了。

又是在他满腹不爽时,哑巴拄着拐杖,吃力递来一块洁白手绢,边角绣有飞鹰花纹。这是白金使徒给的。

男孩琥珀色的眼眸灵动,盛有比常人内敛但更为丰富的情愫。

与之长久对视,仿佛沉入无法拒绝的柔声,殿中吟咏的圣歌。

‘如您不介意,还请用吧’

哑巴用眼睛对他说道。

手已缓缓伸出,一眨眼,阿尔菲执拗压住右臂。

“老朽没有死皮赖脸拿用别人东西的癖好,你自个留着,等进了城你比我更需要它。说不定,能靠它换个好住处。”

白金使徒经手的东西,哪怕是条破布也能被人们疯狂争抢,奉为神物。

老者不再留恋,迈开腿却一步三回头。走到自己马车旁时,他躲在门板后观望柴堆旁的小黑点。

洛伦佐带队巡查,切斯特逃之夭夭,周围再无一人靠近男孩。

哑巴好似那堆石头,无言地驻守这片潮湿青草地,与奶白野花相依为命。

阿尔菲想着沙地上的字,扯扯鬓角茂盛的灰发。他眼珠咕噜噜转,突然改了主意。

老者原路折返时,择明正忘我注视一只黄粉蝶扑闪翻飞。

人影蝶影不约而同停在他拐杖上。

再次对视,阿尔菲拂衣席地而坐。他指向地上的名字,咧嘴笑道。

“小孩,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择明点头。

“啧啧啧,不得了哟。该说你是胆大包天,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要么纯粹傻得冒泡……”

老者沉浸式评头论足,用其弟子切斯特的话来说,是黑心无赖老疯子‘又发癫了’。

结束一轮自语,阿尔菲才正式与择明对话。

“名字的作用可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如果是图方便叫的话,‘牛粪’、‘泥巴’等等,凡能想到的什么都成,然而不管什么,一旦接受,你就得背负起它的重量包括罪责,沿它指向前进。太贪心自傲……无需等魔猪出手,你会先被自己身上的东西压垮。”

“你给自己起名‘赛伦斯’,你准备好承担了么?”

“那重量不止来自别人,还有魔猪们,钟爱隐居的混账古神,路边躺着的石头,河里流的水。是这整个世界的‘阿卡夏’,根源处不可抵抗的牵引力。”阿尔菲扬手抓握,攥起拳模仿那股蛮横拽力。

他这样神神叨叨,有时连洛伦佐也一知半解,装作听懂地应和。而他也早已习惯被视作另类。

却不想,今天这男孩看着他点头,沙沙写道。

[因为原始的统一语言不曾与新生代割裂,只是作为绝对顶端,也是发源根系,暂时隔绝于无人企及的高处]

[而既有本源,那多种语言的深层存在互通性]

[能够彼此影响,同时也有追溯回源的可能]

[石头与石头对话,流水只会回应流水,但它们只是听不懂其他语言,难以做出回应,并非听不见]

[所以,本质通过‘语言’扼杀人们的魔怪才可怕啊]

……

仿佛受阿尔菲感染,不能说话的择明以笔代劳,写出令在场两名‘听众’心惊肉跳的文字。

听众其一,阿尔菲目瞪口呆,失去支撑端庄的力量。他岔开腿歪斜着坐,姿态不是很雅观。

听众其二,藏匿择明体|内的魔神,它正嘶嘶呼叫激动地否决。

‘不可能,你一个人类小鬼怎么会理解’

‘胡说八道,肯定是胡说八道!’

它越是急得跳脚,越衬得择明气定神闲。

【先生,您怎么能说我在胡说八道呢?我是有好好听您的指点,猜测出来的呀】

为什么这世界的人类不惜堵上一代代的心血时光,仅为抓住一种虚无缥缈,甚至永远碰不到的东西。

为什么使徒都忌讳并弃用真名,为什么魔神之前不依不挠蛊惑他,想得到他的姓名。

因为正如一众法师使徒遵从的金字塔体系,从古至今的语言亦有孰高孰低,孰强孰弱的划分。

最高即是本源语言,它绝非为日常攀谈交流所用的词句。或许,它连固定形态都没有。

那是在与整个世界对话,让世界听到并做出回应。

而本源往下分叉交织,延伸且囊括万物万事。

【人有人的语言,您有独属的发音。但说到底,大家是同一谱系的变奏曲】

水,石头,星星,人类,魔神。这些总集合各自说着一样或相近的话,是首完整乐曲。

那么,音符则是其中每一相异个体,能够体会其他旋律。

魔神残杀人类,有时以简单粗暴的方式,即用与人类不相容却能被听见的语言侵扰。在意识层面戕害神智,在现实层面摧|残肉|身。

然而针对意志上的强者,得先找出他在世间绝无仅有的位点。

即他自己独一无二,已作为某一‘音符’刻入世界的名字。

改换姓名,改换面貌,都逃不出定位。那是跟着人自身的。

【毕竟连石头都有‘河边缺角的那块’,‘湖底长青苔的’区分呢】

择明对噤若寒蝉的魔神调侃,拐杖放平腿上,终于停止书写。

【您想得到我的名字,再尝试用您的语言不断求得本源语的呼应,让我精神失常,让我去死,让我消失……总之,是您想要实现的任何状况】

【简直像求诅咒一般呢,好可怕啊】

可怕的到底是谁?

被制服以来第一次,魔神在无形空间内蜷缩,不敢吱声。

若说出这番话的是某个世家法师,流浪术士,它绝不大惊小怪。这些蝼蚁有的是法子学习,去参透坚持至今研究的奥义。

何况悟透彻又如何?根本威胁不到它。

人们学不会它的语言。

魔神的藤条有气无力耷拉,表情一定是灰败气馁的。

它不得不接受事实。

这男孩无师自通学会它的语言,借此在里界制服了它,现在又单凭自己的理解,说穿人类历经数百年才摸索出的真理。

何等可怖。

如果他没变成哑巴,那他绝对会是下一个莱维·拉法叶。

不,肯定会比莱维危险。

同样在心中惊骇感叹,久久回不了神,阿尔菲不似魔神提心吊胆。

他表现出符合年龄的举动,两手发抖,颤颤巍巍。

等来切斯特和洛伦佐后,他立马高喊。

“使徒大人!我这弟子送给您!”他把切斯特往前一推,唾沫星子四溅,“只求您把这孩子交换给我,我照顾他收他为徒,是我从今往后唯一的徒弟,视若亲子!”

他指着诧异眨眼的择明。

“啊?你在说什么呢,死老头。”切斯特站定,拔高声音反问,“你当我是皮球吗?踢来踢去的。还有,你肯定没问过他同不同意!”

尽管拜师白金使徒是他毕生所愿,可这荒唐流程,他绝不赞同。

洛伦佐的惊讶不输切斯特,他沉默一扬眉,转而看向小哑巴那张瘦削瓜子脸。

身穿长袍的男孩,如羊羔般带着孺慕之情回望他,那对琥珀珠子里满是信赖与依恋。

于是按一路潜移默化的抉择,他将男孩抱起。

“感谢阿尔菲先生您的好意,不过在这孩子跟我回城之前,我暂时不会把他交给谁。至于您的弟子,我想就算是我,也无权强迫他人意愿。”

切斯特:“啊……”

这会儿切斯特切身体会到了‘悔不当初’。

早知他先答应了!

阿尔菲:“可是阁下,请您听我说——”

洛伦佐抬起一手,打断老者的不依不饶。他沉声道。

“明天,我希望先带他向大长老求那个机会……”

未说出的后话,三人心知肚明。

那是求得觐见莱维大人的机会。

“啧,但你有把握么。”阿尔菲不禁阴阳怪气起来,“我敢说,你还没见到什么大长老,就先被门口的小喽啰轰出去了。你自己搞个半残进去,成功率都比你带他去高。他们不会同意治疗这小哑巴的。”

洛伦佐不语,点头以示告别抱着男孩离去。

谁都没有他清楚,见莱维大人一面,并求得‘奇迹’的机会到底多难。

可他还是想争取一次。

晚餐后安顿好男孩,洛伦佐脸紧绷欲要轻拍对方脑袋。他本想以这种方式给予安慰,结果莫名僵持着,没有动作。

令他意外的是,小哑巴主动偏过头,对准他掌心蜻蜓点水地一贴。

宛如平时寡言偶尔深情的父亲,洛伦佐不自觉弯起嘴角,安心完成了摸头任务。

“好好休息,之后的一切交给我。”

这位心事重重老父亲却不知,当男孩睡下后,他的意识跟着梦境行走山川,在比现实昏暗的里界前行,直达阿卡夏城中心,那座巍峨高塔前。

择明环顾四周,慢悠悠改换方位。

今夜的莱维不在塔顶。

漫步雅致花园,穿过宏伟建筑,他来到一座神圣殿宇的门廊下。

卡住他的是和塔门口一样的绿光法阵。

他只能远远看着莱维在殿中移动。

银发少年是坐在轮椅上的,由名红衣老者将他推到一张简易床铺前。

床边围着不少人,他们穿金戴银,想来地位不凡。

然而一见到轮椅中的少年,他们齐刷刷跪下,仔细听还有谁在低声啜泣。

那名红衣老者轻叹道。

“这是兰伯特家的长子,艾瑞克·兰伯特。他外出修行,谁料回程路上惨遭埋伏,现在就剩一口气了……”

“请不要担心。”

莱维的声音比羽毛飘落还轻,但所有人,包括在殿外的择明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向床上浑身鲜血的青年伸手,眼眸半阖。

“艾瑞克·兰伯特,你已经没事了,快起来和家人欢聚吧。”

那变化,是无法用任何常理解释的过程。

在短到无法计量的时间里,将死青年伤势痊愈,甚至连他残破的衣裳,断裂的长剑,统统恢复如初。

那青年下地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触碰胸口。他的致命伤所在。

这一幕犹如触及无形开关,跪伏少年的人群感激涕零,各种声音瞬间交织成片,说不尽他们心中的感激。

但莱维却等不到他们说完了。

他脱力靠着椅背,强忍一阵阵锥心疼痛,冷汗浸透薄衣。即便如此,他还在坚持微笑,替这个家庭的孩子失而复得而高兴。

“我带您回去休息吧。”

听到红衣老者声音,莱维点头。

轮椅推出大殿,他忍耐不住皱眉,咬唇阻止痛呼涌出。

‘请安睡吧,莱维阁下’

第一句呢喃仿佛卷在风流中,同时送来清幽花香。

莱维松了咬唇力道,他拼命想让自己清醒,好分辨这是否是他疼昏头产生的幻觉。

可那温柔嗓音如琼津低回,不给他反抗余地。

‘在我为您日复一日祈求的漫山花海处’

‘没有痛苦,没有负担’

‘只为您献上的美梦……’

理智叫他警惕,远离这反常的声音。

在这之前,他已经历太多不怀好意的相遇了。

所有人,包括长老伯伯都日复一日告诫他,不要去外面,不要接触太多的人。这样他才是安全的,不受恶者和魔神侵害。

可是,那盛着露水的桔梗美得让他心碎。

在他模糊的,仅存脑海的‘视野’中,夜空群星随轨迹旋转,沿途洒下青柠色光辉。

谁在为他轻声哼唱,描绘塔外墙后的夏末之景。

塔门出现在远处,莱维双唇忽然抿成一条线,指甲抠进扶手。

他不想这么早进去。

奈何红衣长老察觉不到他的变化,照旧和侍者将他送回床上。

柔软温暖,但只有他一个人的木床,宛如开放式的棺材,等待他哪日合眼后永眠。

半晌四周回归寂静,莱维已睡意全无。

他心口在疼,但没有刚才严重了。

“你……是真的……存在的吗?请回答我。”他如溺亡之人,断断续续说完一句话。

出于矛盾的期待和失落,他强行睁大看不见的双目。

纱帐顶棚落在眼底,却是另一番景色。

在他甚少踏足的晴岚花园里,那道身影无法辨别性别年龄,唯独优雅行礼的姿态,摘花递来的动作,清晰烙印。

莱维手探出被褥,凭空握住花枝。

两朵鹅黄蔷薇,挨着同根嫩枝绽放。它们就躺在他掌心,笑容可掬。他细细抚摸花蕊花瓣,捧到鼻前迎香轻嗅。

“我会向你立下誓约,我将永远对你微笑……”

他背诵起曾经看过的书卷,是吟游诗人为黄蔷薇谱写的短歌。

没有什么华丽辞藻,没有技巧含量可言,但他格外喜欢。

“当我与你分别,我深深思念着你。”

“我在每一个梦里呼唤你的名字。”

“因为我……”

想要见你。

希望是在明天,后天,所有分割自永恒的每一日夜。

若有若无的声音早已消散,花香溢满空间。

距阿卡夏城邦的最近平原处,护送队驻扎的营地里,睡眠中的择明避开洛伦佐,含笑侧过脸。

【这可怎么办好呢,先生。莱维阁下在邀请我们去做客了】

这一天经历种种起伏,魔神已如晒焉的树苗,无精打采。

‘你自己做主呗,反正我干涉不了你’

【请别这么说,没有您的引荐和相助,我哪里有跟莱维阁下会面的资格】

魔神冷冷假笑,但发出的声音充满不甘和忌惮。为最后毫无意义的挽尊,他没好气警告道。

‘那使徒可是准备明天就带你进去见他们的,你最好别暴露出我,不然他们会当场把你烧成灰烬’

【是吗?听起来好危险啊,那么我千万小心别让他们烧到您】

腔调故作恐慌,惹人怄气,又听魔神狂嗥着它的古语,择明没忍住捂嘴,他在毛毯里颤了一下,吞咽发自肺腑的笑。

明天的事,只有明天的我能向我讲述了呢。他再入睡前如此调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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