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上将军?!上将军!快醒醒!”

若韩头疼欲裂,睁开眼睛,帅帐中灯火通明,头顶上是将领们一张张关切的脸。

楚北捷呢?

若韩捂着头,用力从榻上猛然坐起:“人呢?人抓到没有?”

众人面面相觑。森荣被大家推了推,走到最前面,闷声道:“我们听见上将军喊声,冲进帐内,到处一片黑暗。当时未知上将军生死,到处都乱糟糟的,等点起灯火,再四处搜查,已经找不到刺客踪迹。”

若韩“唉”了一声,拍腿道:“可惜,可惜!”

但回心一想,楚北捷又怎会如此容易被人擒到。他入营之时,应该早想好退路。

华参是新晋升的隆尧将军,低声禀报道:“上将军帐外的亲兵一共有十五人被杀,看来是偷袭,喉间一剑毙命。刺客剑法真可怕。”

亲兵们的尸首各位将领都亲自检查过,对来敌高强的身手都觉得不可思议,脸上均露出一丝惧色。

森荣摇头道:“这么可怕的刺客,四国未曾听说过。我们北漠军营也该整顿,万一上将军出了什么事,大军失去统帅,这可如何是好?”

“对啊,刺客到底是谁?”

若韩沉默片刻,道:“是楚北捷。”

偌大帅帐,骤然沉默下来。众将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该说什么。森荣喘了口气,终于反应过来,张大嘴道:“竟是镇北王?”

楚北捷这个名字,对于他们来说,就像噩梦一样。

堪布一战,楚北捷几乎让他们灭国。此人运筹帷帐,智谋让人心惊,武功更让人心寒。

这次,又显示出他独闯敌营的胆略和高超的潜匿本事。

有这样的敌人,谁不头疼?

“他到底要干什么?”

“我也不清楚。”若韩脸色极难看:“他要我传一句话给大王。”把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军营大事不容有失,被敲晕的事虽然丢脸,若韩还是一五一十原本道出。

大家知道来者是楚北捷,知道若韩是虎口余生,哪里还想到别的。听见楚北捷口出廷言,说要将北漠大将一个一个屠杀,人人气得双眼通红,破口大骂。

若韩道:“楚北捷也并非说大话。如果我们的军营防守仍是如此松懈,将来还是抵挡不住他这样的高手。”

这一开口,众人都有点讪讪。

北漠的军营,严密远远不如东林的训练有素的大军,这一点大家心里都明白。楚北捷这个将才调教出来的军队,恐怕只有何侠能够对抗。

若韩看看帐外,天还未大亮,只有一点橙光从灰云中隐隐透出来。

“行程不改,天明出发,众将先退下,让我要好好想想。”遗退众人,若韩叫住森荣:“你留下来。”

森荣点点头,坐下想了想,皱眉道:“上将军,有一件事,我怎么也想不通。楚北捷出言威吓说要杀我北漠大将,为何已经成功潜入,却只要上将军带口信,而不下杀手?”

若韩道:“我也正觉得此事蹊跷。我看他的神色,持仗自己武功高强,非常自傲。扬言要将我北漠将领从最大的开始杀起,一个一个,直至北漠再无可领军之将。”

“但是,上将军已经是北漠最高级的大将。楚北捷如果真想这么做,就不会放过上将军。”

若韩神色一变,从椅上猛然站起:“糟糕,我知道了!”

森荣惊道:“上将军想到了什么?”

若韩神情凝重,沉下嗓子,缓缓道:“上将军,则尹上将军。”

这次轮到森荣脸色大变:“不错,他第一个要杀的是则尹上将军!”

则尹是北漠军的顶梁柱,他虽然已经归隐,但在军中威望不减,地位相当于楚北捷之于东林军。

假如则尹被楚北捷刺杀的消息传遍天下,那么军心溃散的北漠军将不堪一击。

森荣也是跟随则尹多年的老将,不禁为则尹担忧,搓着手焦急道:“怎么办?事关则尹上将军生死,我们可不能干坐着。”

“上将军是我北漠剑术名家,身边又有心腹护卫,就只怕楚北捷无心算有心,偷袭得手。”

“一定要立即通知则尹上将军,要他提防楚北捷。”森荣忽又想起一事,苦恼道:“上将军辞官后不知隐居在什么地方,我们要立即派出人马寻找,将消息告诉上将军。楚北捷持有东林大军军权,眼线众多,万万不能让他比我们先找到上将军。”

若韩胸有成竹,露出笑意:“这个不必担心,我知道。我这就写信。上将军何等英雄,只要有所防备,必不会让楚北捷得手。”

晨曦初现,一骑快马从北漠军营冲出,朝松森山脉奔去。

一直守候在另一端山坡高处的楚北捷从草地上站起来,看着远处迅速变小的送信者的背影,轻轻抚了抚身边的爱马:“该上路了,我们找你的女主人去。”

翻身上马,缰绳在手中从容一扯。

骏马低嘶,放开四蹄,踏起一溜黄尘,追逐传信兵而去。

瞧那传信兵奔去的方向,则尹和阳凤果然不出所料,隐居在茫茫松森山脉之中。

娉婷,你常和我提起你的好友阳凤。

如果她隐居在靠近云常的地方,你一定会去找她的,对吗?

你已经见到阳凤了吗?还是依然在路途之中?

楚北捷无能,我挑了云常的关卡,却问不到你的下落。手中宝剑虽利,对着茫茫雪海,却无法向苍山逼问出你的去处。

我能做的,只有潜入北漠军营,诱得若韩和则尹联络。他是则尹的继位者,应当知道则尹的隐居之地。

娉婷,请你停下脚步,不要再孤零零地漂泊。不要忘记你的好友阳凤,来见一见她。

我会在那里等你,截住你,拥抱你,亲吻你,向你道歉,求你恕罪——为了我们曾经清澈如水的相思,暗香萦绕的缠绵,期待着,可以坚定如山的爱恋。

我已经明白,什么是海枯石烂,什么是沧海桑田,什么是——永不相负。

云常都城里,笙歌通宵达旦,五彩烟花升入夜空,轰的一声,照亮城中百姓的笑脸。

公主回来了,驸马回来了。

华贵马车上,垂帘全部掀起,耀天露出幸福的笑意,偎依在何侠怀中。这令人感动而且欣慰的一幕,深深印入云常百姓心底。

衬托着这一双璧人的,是随后万千安然无恙返回家园的云常士兵。他们带着战死的决然出发,却得到老天垂怜,没有经过烽火的考验。

等待着他们的,是欢呼,满天的绚丽烟花。

还有,美酒。

“这一杯,要敬丞相。”

艳丽的歌舞姬穿梭在大殿上,欢笑的百官喝得畅快,醉态可掬,何侠笑意正浓,连连饮下众官敬献的美酒,挥了挥手暂止没有尽头的敬酒人群,自行端起酒杯,踱到一直微笑着坐在一旁的贵常青面前。

贵常青有点愕然,连忙举杯:“臣不敢,此酒应敬驸马爷。驸马爷领兵远征,辛苦了。”

何侠喝了不少,俊美的脸颊微微泛红,眼睛深处却无一丝醉意:“丞相太谦了。领兵打仗只是体力活。丞相坐镇都城,才是劳心劳力。”

贵常青向来不大喝酒,但大战消弭于瞬间,这般天大的喜事,再不善饮的人也会忍不住喝两杯庆祝,豪情一起,举杯道:“好,臣和驸马爷干了这杯,祝我耀天公主福寿无边,嗯,还要早生子嗣。”

何侠哈哈笑道:“这个愿许得实在,多谢丞相吉言!”仰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驸马爷。”

“绿衣?”何侠转头,见是耀天身边的心腹宫女,环视周围取乐的众官,到处喧闹一片,将她叫到一边,低声问:“是公主要召见?”

绿衣摇头,俏皮地咬着下唇笑道:“不是呢。公主要我来和驸马爷说,她一路颠簸,十分劳累,沐浴后就要睡了,请驸马爷明日再来见她。公主还说,请驸马爷小心身体,不要喝太多酒。驸马爷路上也辛苦了,再喝酒容易伤身。”

何侠朗声笑起来:“我还愁这里敬酒的百官不好应付呢,有了公主的王令,正好辞了他们回去睡觉了。”

当即用耀天的话挡了还想继续敬酒的官员,先行出了王宫,回驸马府。

驸马府门口早有大批侍从等候,冬灼带头,伸长脖子,远远看着人影绰绰,马蹄声声,一队人马奔了过来。

“恭迎驸马爷!”

马匹停下,冬灼当即向前牵了缰绳,仰头道:“少爷,你回来啦。”

“嗯。”何侠应了一声,翻身下马,就往大门走,见了门口站满恭迎他回来的侍从侍女,微微拧了拧眉:“这么多人都待在门口干嘛?都散了吧。”

冬灼将缰绳扔给一旁的侍从,屏散所有待从,自个跟了上去。

何侠步子迈得很大,毫不停留,冬灼在后面匆匆跟着。

直接进了后院,转了三两个弯,娉婷居住的房间出现在眼前,何侠骤然止步,站在房门外,一时竟似怔住了。

冬灼见他静静盯着娉婷的房门,彷佛木雕一般。此情此景,只让人觉得一阵苍凉。

他当初觉得何侠无情,于是趁耀天发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走娉婷。可如今见了何侠的模样,又觉得何侠当真可怜。

冬灼又是心虚,又是难过,忍不住走了过去,轻轻唤道:“少爷。”

何侠被他唤回心神,心不在焉地转头看他一眼,缓缓走到门前,举手将房门轻轻一推。

吱……

门轴转动着,发出轻微的声音,房里的摆设,一点一点印入眼帘。

窗台上的盆景已经枯了,床上收拾得干干净净,两边垂着流苏。床底下,摆放着一双绣花鞋。

梳妆台上立着铜镜,旁边静静放着他为娉婷订做的镏金首饰盒。

琴还在,就无声地摆在桌上,只是已铺了薄尘。

何侠跨入房中,他的脚步很轻,犹如怕惊碎了什么。他坐在冰凉的椅上,将腰间的宝剑解下,置于桌上。

这柄宝剑,他用过它舞剑。

就在这,就在这驸马府中。

剑温柔出鞘,如蛟龙入水,畅酣自在,如古藤老须悠悠垂地,错落有致。

娉婷也在这,她倚亭而坐,默默相看。

她的目光如烟似水,指下弹出的一曲“九天”,琴声激越间,差点让他以为,一切都没有改变。

差点让他以为,傲气年华,风花雪月,不曾稍逝。

他错了。

何侠的眼眸深处,凝起冷冷的精光。他错了,傲气年华已逝,风花雪月,不复存在。

智谋武功抵不过赫赫权势。

要戳破他费尽心血,努力保留的从前的一幅美丽幻象,只需耀天公主一道轻描淡写的王令。

耀天,他的妻,云常的主人。

面对着失去娉婷的空房,失去温度的驸马府,河侠深深地被事实刺醒。

只要耀天存在一天,他便只能是驸马。

一个连自己的侍女,都无法保住的驸马。

“少爷,这古琴……要收起来吗?”

“不用。”何侠凝视着铺尘的古琴,扯动嘴角:“留着,它会等娉婷回来。”

娉婷会回来的,回到我的身边。

我不会再允许自己的东西被抢走,不会再允许任何人玷污敬安王府这四个字。

我不会让云常王族和贵常青那个老滑头束缚我的手脚。

我不会让雄心壮志,屈服于耀天的柔情与王威之下。

没有人,能那样对待我。

一路尾随传信兵的踪迹,楚北捷在松森山脉脚下勒马仰视。雄伟的山峦在白雪印衬下增添了一分神秘的美丽。

阳凤就在此山。

娉婷,应该也在此山。

她也许在弹琴,也许在看书,也许在轻声低唱英雄佳人,兵不厌诈。仰望着肃穆的山峦,楚北捷的心脏压抑不住地怦怦乱跳。

他竟是这般渴望看见娉婷。

思念,对着黑夜狂吼道出的思念,梦中的思念,远远不够,远远不足以按捺这分焦灼。

传信兵受若韩嘱托,小心翼翼地赶路,不断查看是否有人跟踪,但任他如何精干,又怎会是楚北捷这个追踪大行家的对手。

楚北捷远远跟着他,直达则尹隐居所在的山峰,策马上了山道,终于瞧见十几座木屋,藏匿在林中。楚北捷昂扬前行,未到屋前,路边蓦然跳出几名大汉拦在路中间,喝道:“站住!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竟敢乱闯?”手中利剑一横,寒光闪闪,身手都很不错。

这些威吓,对楚北捷来说不啻儿戏,哪里放在眼里。楚北捷不避不闪,坐在马上,环视一圈,沉声道:“告诉则尹,楚北捷来了。”

“楚北捷?”

“东林的楚北捷?”

“镇北王?”

“是我。”楚北捷唇角逸出志在必得的笑意:“我来接我的王妃——白娉婷。”

统领东林大军征战四方,杀得所有人胆颤心寒的魔王,竟然出现在眼前?

有人一个手颤不稳,手中剑差点掉下来。

“还愣什么?快去通报。”楚北捷胯下骏马打了个响鼻,向前挪了一步。

众人赫然猛退数步,一脸警惕。这位当世名将,曾将他们则尹上将军在堪布打得一筹莫展,几乎毁灭整个北漠。

机敏者呼啸一声,转身便去报信。剩下的人强压胆寒,持刀围着楚北捷,人人的眼睛都盯在他腰间的宝剑上。

传说中镇北王的宝剑只要出鞘,就会血流成河。

楚北捷端坐马上,宛如从天而降的神将,被他们狠狠盯着,神态却悠然自如,隐隐透出一丝喜悦期盼。

娉婷,我已经到了。

你在做什么?

和阳凤下棋么?

你曾说,阳凤棋艺甚精。可允许楚北捷在旁观棋?让我坐在你身边,看你纤纤指儿,捏起黑白色,轻置于棋盘上。那情景必定赏心悦目,让人看一辈子也看不倦。

跑去通报的人很快回来,脸色古怪,不敢站得离楚北捷太近,拱手道:“镇北王,我们上将军有请。”

楚北捷欣然点头,跟着引路的侍从一路到了大门前面。门前寂静无人,不见阳凤娉婷,也不见则尹,他艺高胆大,在东林王宫单身与宫廷侍卫血战尚自不怕,更不会畏惧这么一片小木屋。

下马后,手按腰间剑柄,昂首直入。

跨入屋中,却愕了一愕。入目处满眼素白,白色的垂帘横幅,偌大客厅,并无座椅摆设,唯有孤零零一具棺木摆在中间。

楚北捷跨进的,竟是一间灵堂。

屋中只站着一名脸色沉肃的男子,眉目浓黑,眸中精光慑人:“镇北王?”

楚北捷从容迎上他犀利的目光:“北漠上将军?”

忽然听见一把尖锐的女声:“楚北捷!楚北捷在哪里?”

楚北捷心悬娉婷,听见女声,猜想该是上将军夫人阳凤,朗声应道:“本王楚北捷在此。”

话音未落,侧屋垂帘被人霍然掀开,一道娇小身影骤冲过来。阳凤脸色苍白,状若疯狂,对着楚北捷当胸就刺。

她来势虽快,但又怎能伤得了楚北捷。剑未及胸,楚北捷伸手一按,已经按住阳凤手腕。

则尹没料到阳凤会这般提剑从侧屋冲来,发觉时已经太晚,变色道:“你敢伤我妻?”纵身扑上。

楚北捷一招制住阳凤,想着她是娉婷好友,倒不敢怎样,指尖在她细白的腕上用力一弹,再顺势轻轻一推,阳凤立足不稳,向后跌去。

则尹正好扑上来,一把接住,他素知楚北捷厉害,唯恐阳凤受伤,忙问:“有没有受伤?”

阳凤摇摇头。她发髻俱乱,双目通红,哪里还有半点平日悠闲镇定的模样,转头瞪了楚北捷一眼,忽然痛哭起来,抓着则尹的袖子央求道:“你帮我杀了他!快杀了他!”

楚北捷从娉婷口中认识的阳凤,向来温婉有礼,怎料到第一眼看见的竟是个疯女人。他心里生疑,眼角余光扫了中间那具棺木一眼,暗觉不妙。一颗心竟隐隐害怕起来,沉声道:“娉婷在哪?”

阳凤似乎听不见他的问话,只是捶打着则尹的胸膛,哭求道:“夫君,你帮我杀了他!是他害死了娉婷,是他害死了娉婷!”

楚北捷犹如被一记响雷击在头顶,猛然向前两步,喝道:“你说什么?你刚刚说什么?”

这一喝声宛如虎啸,反倒让阳凤清醒过来,停止了捶打一直安抚她的则尹,呆呆转头瞪着楚北捷,通红的眸中彷佛要滴出血来,一字一顿道:“你害死了娉婷,你恨她,你把她送给了何侠,你让她孤零零地死在雪地里。”字字从洁白齿间挤出,阴冷的声音,彷佛从鬼域深处传来。

楚北捷骤然倒退一步,回头看了看厅中的棺木,强扯出一抹笑容:“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们是骗我的,你为娉婷不甘,要使计诈我。”他虽如此说,却止不住浑身冷汗潺潺,彷佛堕入冰窟中一般。

阳凤是娉婷至交好友,和娉婷一同长大。楚北捷识人无数,自然明白阳凤此刻的哀伤,绝非作假。

一生之中,从未尝过的寒意侵袭而至,破入肌肤,直割筋骨。

“你们骗我,娉婷就在这里,藏在这里。”楚北捷哈哈大笑,扭曲着面容,目光一转,停在拥抱着阳凤的则尹脸上。

他的手按在剑上,彷佛只要则尹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就要拔剑将他碎尸万断。

则尹什么也没说。他静静拥着自己痛哭的爱妻,直迎楚北捷的目光。

楚北捷的目光,除了坚毅,刚正,执着,霸气,还带着一丝怯意,一丝央求似的期盼。

迥黑的眼眸深处,激荡着狂涛,渐渐沾染上不敢置信的绝望。

他竟然,从则尹这个昔日敌人的脸上,看到了一分同情。

“不可能,这不可能……”楚北捷恍若被利刀刺中心窝,狂叫一声,踉跄连退几步,仰头大叫:“娉婷,娉婷!你快出来!我来了,楚北捷来了!”

“我来向你赔罪!任你责罚!娉婷,你出来呀!”

受伤野兽似的吼叫震动山林,树枝上的积雪簌簌抖落。整座松森山脉,在楚北捷悲伧的吼声中沉默。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那灵巧的指,那绝世的笑,那醉人的香,那轻舞的身影,怎么可能逝去?

他明明听见,她在弹琴歌唱,唱英雄佳人,奈何纷乱,唱成则为王败则寇,兵不厌诈,唱多情相思,一望成欢。

她明明就在这里,在风里,雾里,云里,雪里,笑得清雅娴静,乌黑的眼珠,静静瞅着他,彷佛无尽的心思,全要倾注在他一人的身上。

在哪里?娉婷在哪里?

楚北捷麻木地转过脸,看向那具孤零零的棺木。

“她已经到了山脚,却遇上狼群,只差一点,”则尹沉声道:“就只差最后一段路……”

阳凤渐渐冷静下来,用满布血丝的眼睛盯着楚北捷,凄声道:“她是来找我的,我知道她会来找我。她戴着我送给她的夜光玉钗,攀过了松森山脉,千里迢迢的来找我。我为什么不早点派人下山?为什么?为什么……”伏在则尹肩头,双肩止不住剧烈的颤动。

楚北捷直愣愣瞪着那棺木,完全失了魂魄。

他朝那棺木走过去,每一步都彷佛踩在云朵上面,软绵绵的,没一点实在的感觉。

一切宛如在梦中,棺木一会近在眼前,一会又似乎到了很远的地方。短短几步路,他挣扎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走完。

他终于摸到棺木,森冷的寒气从那散发出来,延着指尖蔓延到心脏,让这天下闻名的镇北王生生打个冷颤。

“娉婷,你在这里……”他用最温柔的声音,轻轻对着深黑的棺木道。

他要打开棺木,拥抱他的爱妻,他的王妃,他的白娉婷。

但当十指扣住棺盖,一向神勇的镇北王,竟找不到一点力气。满是剑茧的手颤抖着,楚北捷费尽努力,无法让颤抖停止一刻。

“她遇上了狼群,只剩下衣裳,还有……”则尹的拳头紧了紧,低声道:“还有几根骨头。”

字字重若千金,沉沉砸在楚北捷心上,双膝再也支撑不住身躯,楚北捷颓然跪到。

棺木又冷又硬,楚北捷小心翼翼地摩娑着。

娉婷不是这样的。她娇小、玲珑,在雪天里,脸颊会红出一抹淡淡的云彩,喜欢看雪夜中的星星,却又像猫儿一样,常常寻找温暖宽阔的胸膛,惬意地依进去。

“娉婷……”他伸开双臂,竭尽所能地拥抱。

他来晚了,晚得太厉害。

他应该初六那天赶回来,用他的臂膀,紧紧拥抱倚门等候的娉婷。他应该拥抱着她,不让任何事伤害她,让所有的危险远离她,让她微笑着,在暖暖的冬日下懒洋洋地看书,小睡,让她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孕育他们的孩子。

“嫁给我。”

“为什么?”

“你善琴,能歌,兰心,巧手。跟那些女人比,我宁愿娶你。”

“我……”

“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不相负?

永不相负,在哪里?

“你活,我自然活着。你死,我也只能陪你死啦。”

她的一笑一颦,就在空气中,在花香中。

无所不在。

“王爷是要去打仗吗?”

“王爷不必向娉婷解释。现在娉婷的心中,除了王爷之外,不想再有任何牵挂。”

“娉婷孤零零地过了自己的生辰,王爷生辰那日,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他没有做到,他负了她。

让她踏着一地心碎,在利刃的寒光下,登上了远去的马车。

让她流落在云常,怀着他的骨肉,穿越雪山,吃尽人间苦楚。

让她被围绕的狼群,一片一片撕下血肉,咬断筋骨。

“不!”楚北捷狂声长啸,啸声止后,毅然拔剑。

震慑天下的镇北王的宝剑,被他狠狠摔在地上,剑刀和地砖铿锵交碰,激起一瞬火花。

楚北捷缓缓转头,看向阳凤:“是我负了她,你动手吧。”不再多言,仰头闭目。

阳凤沉默了一会,挣脱则尹的怀抱,捡起地上的宝剑。宝剑很重,她要双手才能握紧,就算用了双手,仍颤得厉害。

剑刃指着楚北捷的喉头,只要轻轻一划,这当世名将,各国君王欲除之而后快的镇北王,就要从这世上消失了。

滴答。

滴答……

灵堂中寂静无声,只有阳凤的眼泪,大颗大颗,流淌不尽似的滴在地上。

她刚刚那般地恨这个男人,恨不得与他同归于尽。此刻持剑抵在他的喉头,她却居然在颤抖。

娉婷,娉婷,让你伤心哭泣,让你绝望心碎的楚北捷,就在我的剑下。

他是否,也曾让你幸福地微笑过?

“茫茫天下,你能去哪?”

“我要回家。”

“回家!”

“有人,在等我。”娉婷淡淡一笑,眼中闪过柔情和憧憬,悠然举手,掠平鬓旁被风吹乱的发丝。

阳凤清楚记得,娉婷站在窗前,她远眺的方向,是东林,镇北王的所在。

紧握着剑的手越颤越剧,交缠的指渐渐松开。宝剑“匡当”一声,跌落在阳凤脚旁。

楚北捷诧异地睁开眼睛。

阳凤冷冷看着他:“我不会让你去黄泉打扰娉婷。她不想见到你。”她痴痴说着,伸手抚摸着棺盖,细声道:“娉婷,我知道,你累了。休息吧,从此以后,再不要为谁伤心啦。”

楚北捷凝视着棺木,心若死灰。

那里面,静静躺着他心爱的女人,他的王妃,他孩子的母亲,他生前或死后,都没有面目相对的娉婷。

不错,他害死了她。

娉婷永远不会原谅他,无论在人间或黄泉。

死,他无颜央求她的原谅;生,他无颜索取她的尸骨。

他倾心相求的绝代佳人,被他亲手葬送。

“你说得对……”楚北捷眼中空空洞洞,泥塑似的,缓缓从地上站起来:“你说得对……”他不舍地瞅着那具棺木,却再没有勇气用颤抖的双手触碰它一下。

他有什么资格碰它?

楚北捷转身,他的眼里看不见什么,没有阳凤,没有则尹,也没有路。

他忘了宝剑,忘了一切,走出大门,怔怔地看着前方,朝山林深处走去。在门口低头吃着干草的骏马嘶叫一声,小跑着跟在楚北捷背后。

它不明白,为什么主人进了一个屋子,出来后已经失去了灵魂。

则尹的手下看着这一人一马远去,低声问:“上将军,此人是我北漠大敌,我们要不要趁机将他……”

则尹凝视着楚北捷的背影,摇头叹道:“他不再是任何人的大敌。”

赫赫威名的镇北王,已经死了。

他的心,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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