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李兆先牵着一个小豆丁进的门。

小豆丁穿着圆滚滚的, 从头到尾都是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圆滚滚,黑溜溜的大眼睛。

李兆先面无表情走进来, 目不斜视,小豆丁倒是远远看到江芸芸就不错眼看着, 等走近了,立马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眼睛弯弯的。

“江解元。”李兆先进来行礼,小豆丁也站在他边上, 规规矩矩行礼。

江芸芸忍不住招手:“师兄和我说过你,你就是李兆同吧, 长得真可爱。”

李兆同眨了眨眼, 看了眼哥哥。

李兆先点了点头,他才乖乖走上去, 一开口, 声音奶声奶气的:“爹也和我说过你, 他说你是解元,很厉害, 叫我一定要跟你学习。”

“你也很厉害啊, 何必跟着我学。”江芸芸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你爹爹只是想要用我激励你, 不是叫你一定要跟我一样。”

李兆同不懂地歪了歪脑袋,大眼睛扑闪了一下。

他被教的很乖, 虽然不懂, 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捏着手套,乖乖站在她面前。

江芸芸身边也是围着不少小孩的。

讨人厌如江蕴, 整天骂骂咧咧,纨绔子弟的样子,因为维护江苍,基本上见了江芸就没好脸色。

有趣如江漾,明明有着不谙世事天真,偏时不时说出惊人之话,自小没见过一点阴暗面,当真好似一颗被人千娇百宠的宝珠。

调皮如江渝和顾幺儿,整天上蹿下跳,横冲直撞,对一切都抱有强烈的好奇,路上碰见一条狗,都要溜达上去摸一把才肯罢休的,想要他们安安心心待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可爱乖巧的小孩。

“你弟弟真是可爱。”她连忙拍了拍一侧的位置,“坐,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我让徐叔给你送点吃的来。”

李兆同乖乖说道:“都可以的,不用费心。”

徐家仆人机灵地跑出门,也跟着满心柔情,打算甜咸搭配,凑一个九宫格来。

江芸芸见小孩自己乖乖脱了披风和围脖,摘了卧兔儿,又整整齐齐放在一侧,整个人乖乖坐在椅子上,也不像顾幺儿一样整个人都陷在椅子里,脊背挺得直直的,立刻笑眯了眼。

“你也坐。”她对李兆先说道,“这么冷的天,怎么带着你弟弟出门了。”

李兆先坐在一侧的椅子上,一眼就看到江芸芸手边堆积如山的卷子。

有些卷子上密密麻麻的朱笔痕迹,还有一叠没批改完的的卷子。

“你在改卷子?”李兆先吃惊问道。

江芸芸解释道:“本来是叫他们互改的,但今日不是休息半日吗?我就给他们改了,让他们早点出门玩。”

李兆先嘴角微动,快速扫了一眼江芸芸还格外稚嫩的面容。

他总是忘记,面前之人其实是解元,还是来自学风浓郁的南直隶的解元,爹之前悄悄与他说过,他今年若是参加会试,肯定是能上的,现在不考,十有八九是想要谋取更好的名次。

更好的名次,是一甲前三?还是一甲第一?

神童?又是神童?

这世上的神童怎么会这么多。

李兆先垂眸,目光在那刺眼的卷子上一扫而过,随后飞快收回视线,只是盯着地面上的火盆看。

“刘师叔后日就来京了。”他低声说道,“我爹说你肯定想见他,叫我来通知你,刘师叔是入京述职,又生性简朴,应该是住在驿站,你若是想要去,可以派人来李府找我,我带你去。”

江芸芸脸色大喜,激动说道:“刘师兄也要来了吗?我礼物还没买好?你可知刘师兄喜欢什么?”

李兆先想了想,摇了摇头:“不知道,李师叔性格刚正,想来你送什么他都喜欢。”

江芸芸哦了一声,赞同点头:“确实看上去不苟言笑。”

李兆先没附和。

江芸芸别看年纪小,但和刘大夏其实是同辈分!

徐家仆人端上热茶和糕点,李兆先面前就是简单的热茶,李兆同身边就是热奶茶和明显给小孩吃的糕点。

李兆同眨巴眼睛,盯着糕点又去看奶茶,虽然好奇,但没有伸手去拿,反而去看李兆先。

“这是什么?”李兆先指了指奶茶问道,奶茶边上还有两小碟雪白的东西,仔细看去是糖和盐。

“这是江公子弄的奶茶。”仆人笑说解释着,“茶选的是普洱茶,先打湿普洱茶将其湿坯,然后堆积渥堆,最后用松材明火干燥,茶叶会变黑变褐,江公子为此取名黑茶,这道奶茶则是先煮黑茶,再加入已经煮沸放凉的牛奶,一边煮一边搅拌,直到冒出泡就能舀起来了,若是喜欢吃甜的,就加糖,若是喜欢吃咸的,就加盐。”

江芸芸笑着解释道:“冬日肉吃多了,喝这个很解腻。”

李兆先想了想,笑说着:“听上去很像鞍靼和亦力把里那边的吃法,那边就是每日都要喝茶,有‘宁可三日无粮,不可一日无茶’的说法,听说也会加入牛奶或者羊奶,但他们好像都是咸的,还会加肉干。”

江芸芸听得入迷,闻言连连点头:“原来如此,李师侄真是见多识广。”

李兆先眉心微动,却没有出声反驳。

李兆同听着他们说话,也没有拿东西先吃,只是安安静静听他们说话。

“吃吧。”李兆先点了点头,“你中午只吃了一点,先压压肚子。”

李兆同这才端起奶茶看了看,最后加了一点糖,慢条斯理搅着,汤匙完全没有碰到杯壁发出声音。

“好喝。”他抿了一口,认真夸道。

“吃这个糕饼,这个绿豆馅的很好吃,做这个是徐家请的南方大厨,做糕点可厉害了。”江芸芸把九宫格往他面前推了推。

李兆同果真拿起那个绿色的糕点,那糕点就一口大小,小小一个,小巧精致,上面点着桃花的红印。

他小小咬了一口,等全都咽下才细声细气说道:“真的很好吃,甜而不腻,表皮也很酥脆。”

江芸芸忍不住摸了摸小孩的脸:“哎,真是乖啊。”

李兆同没说话,但是先一步红了脸。

“给你哥哥送一点。”江芸芸笑说道,“选这个里面夹肉的给他。”

李兆同犹豫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去拿绿色的糕点:“这个好吃。”

他跳下椅子,走到李兆先面前,笑眯眯说道:“哥哥吃。”

李兆先接过来,忍不住暴露本性,对着自家弟弟怂恿道:“你拿那个肉的给你江解元吃。”

李兆同皱了皱眉,一本正经拒绝了:“那我要先吃吃看,好不好吃。”

江芸芸见状,捂着肚子,笑得不行。

这一板一眼的劲,放在大人身上就瞧着退避三舍,放在一个奶膘还没退的小孩身上,那就显得格外可爱了。

“哎,你弟弟怎么瞧着和你,和师兄,性格都不太一样啊。”

李兆先摸了摸弟弟的脑袋:“夫人对他比较严格。”

江芸芸立刻不笑了。

李兆先睨了她一眼没说话,轻轻哼了一声,虽只是轻轻哼一声,但总算和第一次见面的样子重合了不少,瞧着是放松了不少。

李兆同的娘是继室,李兆先的生母早早去世了,现任的李家夫人就是之前南京成国公的女儿。

“夫人对我也很好。”李兆先低声说道。

江芸芸哎哎了两声,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呆呆地看着兄弟两人。

李兆先不想再说起这些,只是说道:“可是打扰你做事了?”

“不打扰。”江芸芸眼珠子一动,立马点了点手中的卷子,卷面上数不清的红线,“刚打算找人去把祝枝山和徐衡父抓回来,把他们按在桌子上读书呢。”

“你看看,写的狗屁不通的。”江芸芸把卷子推过去,“他们等会肯定说我改的严格,师侄若是今日有空,也给他们二批一下,免得整日抱怨是我的问题。”

李兆先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卷子,手中的糕点被轻轻碾碎了一些,眉心忍不住皱起。

江芸芸只当没看到,开始装模作样抽出毛澄的卷子,唏嘘说道:“你看看这张,宪清的卷子,写的是真好啊,要我说,今年会试,他定然是名列前茅的。”

李兆先依旧没说话,把手中的糕点放在一侧,掏出帕子,仔细擦着手心,半晌之后,低声说道:“我学问不好,如何能指导他们。”

江芸芸笑说着:“文无第一,你有你的角度,我有我的角度,他们有他们的不行,读书人的事,哪有什么指不指导,你觉得哪里不行就说出来,管他对不对,谁知道会试时评卷官的性格如何。”

李兆先抬眸看她。

江芸芸已经低头在改其他卷子了。

他改卷子的速度不快,只是画圈格外谨慎,甚至会在哪里觉得不行的地方,写上修改意见,但他下笔并不迟疑的,想来这篇卷子若是给他写,那一定是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

“若是你没空,那也没事。”江芸芸和颜悦色说道。

李兆先犹豫着,他自从那场大病后已经许久没有看书了。

只要一看到密密麻麻的字,他便觉得头晕目眩,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若是那个时候听到他爹的声音,甚至想要吐。

——“你可是李学士的儿子啊。”

——“神童的儿子怎么可能读不好书。”

——“今后一定捧个大状元回来。”

自启蒙后,这些话便络绎不绝传到他的耳朵里,久而久之,这些就不再是轻飘飘的一句话,而是一块块石头,压在他的肩上,脑袋上,时间久了,就像一座被世人垒起来的大山,压得他喘不上起来。

直到今年的乡试,彻底爆发出来。

他发现自己写不了字了,只要提笔,手指就忍不住开始颤抖。

李兆先呼吸开始气促起来,手指开始僵硬,只是屋内又实在太安静了,只有笔触划过纸张的声音,暖盆哄得纸棚里暖洋洋的。

江芸芸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皂角的味道。

爹身上也有。

年幼的时候,爹总是抱着自己坐在膝上,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写字。

从自己的名字,到三字经,再到千字文,所以的启蒙书都是他一字一字教的。

那个时候,他是很快乐的,因为他读书快,所有人都夸他聪明,他也得意,觉得自己厉害。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一直站在江芸芸身边的李兆同小声问道,“吾人心之所寓,既身之所循也。”

江芸芸笑说为他解释着:“这篇的题目是论语,出自《述而》中的‘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就是说人应该默默地记住所学到的知识,努力学习而不感到厌烦,教导别人而不知疲倦,这对我有什么难的。”

李兆同连连点头。

“这句话就是扣题,‘吾人心之所寓,既身之所循也’,我心之所以寄托,就是身体亲自实践所遵循的,世事无常,事和理是不能常常兼容的,所以要保持心无杂念。”江芸芸耐心解释着,“这句写得好,所以要圈起来,内容有寓意,对的也公正,紧扣题目,而且这一句总领,后面的内容也围绕着,没有离题。”

李兆同也跟着凑过来,仔细看了看。

“你开始读书了?”江芸芸笑问道。

李兆同不好意思说道:“前年十月就开始读书,去年二月刚把启蒙书读完,六月的时候开始学论语了,可我太笨了,老师说的我听不懂,娘就每日都叫妈妈给我读论语了,跟我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还要我每日抄写今日学的论语十遍。”

江芸芸咂舌。

李兆同现在才七岁,那就是五岁就开始读书了,甚至瞧着压力非常大。

“慢慢学。”江芸芸无奈叹气,笑说着,“读书并不是先走一步就一定行,他是需要我们一边低头去读书,一边抬头看世界的。”

李兆同呆呆地看着她。

李兆先也忍不住抬眸去看她。

李家的教育严格,所有小孩哪怕是女孩子也都是五岁开始读书,今后他们的日子便大都在书房里。

从未有人说过,还要抬头去外面看看。

“可我娘说,要认真读书,不能给我爹丢脸。”李兆同垂头丧气说道,“所以我背不出来,娘就会生气的。”

江芸芸摸了摸小孩丧气的脸颊,无话可说。

鸡娃,要不得啊。

“他们都说你读书很认真?”一直没说话的李兆先忍不住说道,“爹甚至说你每日要读书到子时,天不亮就起来读书。”

“因为该读书的时候就要读书,就像我每日拉的弓,不能一直绷着,要拉一下松一下,才能锻炼肩膀,也能保护弓。”江芸芸和气解释道,“玩的时候就要大胆玩,老师肯定没说,我整日在扬州闯什么祸。”

差点挨了两次毒打,可不是疯玩。

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李师兄是神童那自然是厉害的,可我们也不差啊,你说是不是,读书一事,自来就是我努力了,若是实在不成那也只能如此,谁也没规定神童的孩子一定是神童啊。”

李兆先没说话。

李兆同已经一脸敬佩地看着江芸芸,凑过来小心说道:“你真厉害,小师叔。”

江芸芸眼睛一亮,哎了一声:“真是乖师侄啊。”

李兆同看着她,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来。

“那所有人不是都要对你指指点点。”李兆先低声说道。

江芸芸严肃说道:“那是他们没礼貌,在背后摇唇鼓舌,擅生是非,而且流言蜚语说到底是‘荡荡如系风捕景,终不可得’,你如何能放在心上。”

“朱子有言‘若悠悠地似做不做,如捕风捉影,有甚长进’。”江芸芸话锋一转,温和说道,“那些说你的人,自心性上便是不如你的。”

李兆先看着他,神色仲怔,眸光闪动。

“对。”李兆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江芸芸,“小师叔说的对!”

“真是乖啊,我的小师侄。”江芸芸一颗心都化了,“也太可爱了吧。”

李兆同被夸得小脸通红,从来没有人这么夸过他。

娘总是格外严厉的,爹也只是问他的成绩,他身子弱,也没有同龄的朋友,哥哥也不会夸他。

这个只比他大几岁的小师叔好厉害啊,又聪明又爱夸人。

“先去吃糕点。”江芸芸打发人去吃零食,“奶茶要是冷了,我叫人给你重新热一下。”

李兆同小心翼翼把东西挪了一个边,悄悄贴着江芸芸坐。

——小师叔身上真好闻,香香的。

他动了动鼻子。

——比奶茶还香。

江芸芸没察觉出小孩古里古怪的心思,反而悄悄看了眼李兆先。

她今天说了这么多,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拿下李兆先!

才是她今日的目的。

李兆先低着头,看不出神色。

江芸芸估摸着不能下猛药,只要继续低头改卷子。

面前王献臣的卷子可就完了,红线被画的一道一道的。

“我爹是不是和你说什么了?”许久之后,李兆先低声问道。

江芸芸连连摇头。

李兆先一脸不信。

“我这认真监考呢。”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可没出过门,再说了,我何时去过你家,你还不知道吗?你爹哪日晚归,你能不知道吗?”

李兆先沉默了。

江芸芸确实没再去过他家,他爹也每日按时回家。

可太巧了,他爹前日拉着他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今日江芸芸也说这些。

他觉得有些烦躁,推开面前的卷子,站起来说道:“我话带到了,要走了。”

李兆同抬眸,见哥哥一脸坚决,只好恋恋不舍起身,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江芸芸。

“欢迎来玩啊。”江芸芸挥手,热情说道,“两位小师侄。”

李兆先冷哼一声。

李兆同倒是不觉得奇怪,立马大声嗯了一声。

“没出息。”李兆先低头看着不争气的弟弟,“他才大你四岁,你干嘛叫人家师叔。”

李兆同呆呆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呐呐说道:“就是师叔啊,他不是和爹是师兄弟嘛,我们就是要叫师叔的啊。”

李兆先闭眼。

是这个道理,但叫不出口。

十七岁的李兆先哼哼唧唧没说话。

江芸芸见人走远了,这才露出笑来。

有情绪才好,就是要有情绪,最好还是坏情绪,要是还是一开始进来的那种死水一样的波澜不惊才难搞,又或者是学着掩饰,那更可怕,说明他的戒备心重。

江芸芸哼哼唧唧地举起明显要垫底的卷子。

“看你们今日有功的情况下,就给你们一人出三套卷子吧。”仁慈的江老师一脸慈祥说道。

正在逛街的几人打了一个寒颤。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有点冷。”王献臣收紧披风,“我早上的卷子写的一般。”

“最后两道简直是无心写。”祝枝山嘟囔着。

“我也是。”徐经面无表情说道。

三人对视一眼,齐齐叹气。

他们三人垫底的几率太大了,七天考试里,大抵只有毛澄、顾清和黎循传没垫底,其余人基本上轮流来,其中祝枝山和王献臣次数名列前茅。

“那我们等会还去酒楼大吃一顿吗?”王献臣又问。

“吃!”祝枝山和徐经齐齐说道,“吃了三天清淡饮食了,嘴巴都没味了。”

三人中两个超级富二代,所以最后选了一个装修奢华的酒楼。

钱,根本不重要。

三人上来就是一顿豪点,主打一个只吃贵的,东西多到,跑堂不得不再搬了一个桌子来。

“你说我们这么考试,到时真的有用吗?”王献臣给三人倒了一盏茶。

江芸出门前三申五令不准喝酒,不然作业翻倍。

众人是见识过江芸出题速度的,一炷香出一套卷子简直是信手捏来的事情,而且批改卷子格外严格,要是作业没做好,可是真的没安心日子过了。

“有用。”徐经说完,又强调道,“特别有用。”

“第二轮模拟考开始,你就知道了。”祝枝山笑说着,“其归好似天生对读书一道上很有研究,那些错题集,资料小册子,都特别好用。”

王献臣连连点头:“那就好,我其实也不强求,哪怕是同进士也是极好的。”

徐经叹气:“我想要考个进士。”

“我,不强求。”祝枝山笑说着,“若是这次不行,那就下一次。”

两个富二代对视一眼,看懂了对方眼中的未尽之意。

富二代也有难处啊,压力很大啊。

跑堂很快就把桌子堆满了,三人也开始一边说话,一边聊天,一楼大堂上搭了一个台子,是一对父女在拉曲唱歌。

唱的是南方的调子,软糯缠绵,非常动听。

“哎,我家主人请你们来,你们别给脸不要脸。”下面突然传来嚣张的声音。

众人也跟着看了过去。

拉二胡的男子立马慌慌张张地挡在自家姑娘面前:“我家丫头只会唱曲的。”

“就是看你们唱曲好听,我家公子才看你们的。”那个狗腿子不耐,直接把男子推走,上手去拉小姑娘。

小姑娘剧烈挣扎着。

大家交头接耳,神色愤愤不平。

“我就一个女儿啊。”那个瘸腿男人拦着人哀求着,却被人狠狠踢了几脚。

小姑娘尖叫着,吓得脸都白了。

“救命,爹,爹!”

掌柜的躲在柜台后面欲言又止。

徐经一脸愤愤不平。

“这好像是周家人是不是。”

“没看错正是那个周家。”

边上有人啧啧两声:“又开始了,整日抢女人做什么,用的过来吗?”

“你当真是抢回府的。”有知情人神神秘秘说道。

“那还是做什么啊。”有人好奇问道。

“和刚出炉的寿宁伯有不法交易呢,寿宁伯如今不是在守孝呢,这两人可不对付,正想着把他挤走呢,狗咬狗呢。”那人挤眉弄眼,“这抢来的人又不花钱,死了也没人管。”

徐经等人听得直皱眉。

那个女子眼看就要被拉走了。

徐经歪了歪脑袋,突然悄悄把手中的茶盏朝着那狗腿子脑袋上用力扔去。

多亏了江芸每日拉着他们跑步,锻炼身体。

那茶盏认得又准又快,准确在狗腿子的脑袋上炸开了。

动作太快,也太出人意料了,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里面的热茶溅了人一身,狗腿子疼得松开抓人的手。

小姑娘也机灵,一把推开人就跑了。

王献臣瞪大眼睛。

徐经和祝枝山默契地开始埋头吃菜。

“谁,是谁!!!”狗腿子朝着楼上大喊,围观的人都下意识收回视线。

“给我出来!”那人大怒,目光凶狠地在楼上的几桌上扫过,“给我搜,敢破坏我们周家的事,我看你们是不要命了。”

“看看谁桌子上没茶盏了。”

王献臣眼疾手快,从隔壁顺了一个酒盏回来。

隔壁那人也只当没看到。

——他们本来四个人,刚上菜,就有一个人突然有事走了。

周家仆人凶神恶煞走过来的时候,大家只当鹌鹑,低头苦吃,他们又在二楼威吓了许久,无功而返后不得不含恨离开。

“你胆子也太大了。”王献臣抹了把头上的热汗,“我都吓死了,他们可是周家,太皇太后的母家啊。”

徐经愤愤说道:“看不得他们欺负人。”

“能救几个人啊,这些可都是权贵啊,随随便便就能把我们捏死了。”王献臣愁眉苦脸说道。

徐经沉默着,随后闷闷说道:“反正我看到了就是不行。”

“这事闹的,要是其归知道了,可要不高兴了。”王献臣看了他一眼,又说道。

祝枝山和徐经对视一眼,各自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来。

三人也没吃饭的兴趣,叫跑堂打包送到徐家,自己也去街上采买写东西来,就准备回家了。

好好的心情也没了。

“京城的外戚也太多了,南京也是勋贵不少,可没有光明正大抢人的。”祝枝山走在路上,还是忍不住说道,“你说周家把人抢去做什么啊。”

刚才那些人说的含含糊糊,他们是外地人,自然听不懂。

其余两人也是摇头。

“要是其归在就好了,他肯定知道。”徐经还是一脸郁色。

“听你们说的,他好似无所不能一样。”王献臣笑。

祝枝山和徐经齐齐叹气。

无所不能的江芸芸正在面临两个难题。

首先,给刘师兄准备什么礼物。

最后,这两人到底在发什么疯。

“师侄好啊,我才出门一会儿,就有可爱的师侄了。”顾幺儿阴阳怪气。

“人家可爱乖巧有礼貌,读书认真,我们可比不得。”黎循传推波助澜。

江芸芸看着两人,忍不住龇了龇酸牙。

“是看我不顺眼了,说一句就不高兴了。”

“只比我小一岁而已,他到底能多可爱!”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没说话。

“还聊得相谈甚欢。”

“出门还一步三回头。”

“我要出门给我师兄买礼物了,你们去不去啊。”她尴尬转移话题,“楠枝,你可要准备两个礼物,两个师兄都不能忘记了。”

“不要得寸进尺了。”江芸芸赶在两人出声前,幽幽说道。

“走!”黎楠枝和顾幺儿对视一眼,齐齐说道。

给刘大夏挑什么礼物还真是的为难。

大夏师兄太严肃了!

都不会笑!

李师兄一看就是喜欢舞文弄墨的人,送砚台就很合适,投其所好。

刘师兄根本看不出来,他看上去无欲无求,啥也不喜欢,甚至是那种你要是送他贵重礼物,他能叫你滚的人,非常凶!

“要不送个花?”文雅的黎循传提出建议,“文人都喜欢花吧。”

“吃的也行吧。”顾幺儿艰难啃着硬邦邦的糖葫芦,含含糊糊说道,“没有人不爱吃的。”

“不行,我看他就不像会养花的人。”江芸芸摇头,“瞧着更不爱吃的。”

“其实随便送点就行。”江芸芸又说,“寻常送礼,送点糕饼果脯,凑个六样就好了。”

黎循传犹豫:“也太简陋了,会不会觉得我们不重视。”

江芸芸也愁眉苦脸:“不了解刘师兄,就是怕这个,毕竟已经送了李师兄五十两的砚台了,不过我也只带了五两银子,我怕买贵了师兄直接把人赶走。”

仨人在路上闲逛,突然看到有一个慌慌忙忙的女子朝着三人撞过来,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凶神恶煞人。

江芸芸眼疾手快挡了一下,也顺手扶住她,免得她摔了。

“救救我。”女子像是抓着一个救命稻草,慌张躲到她背后哀求道。

“周家办事,都给我滚开。”那些人团团围着江芸芸,怒骂道。

为首之人穿着富贵衣服,额头上还裹着白布。

“你们抓她做什么?”江芸芸冷静问道。

“要你多干闲事。”那人不悦说道,“又是来捣乱的嘛?”

“你认识他嘛?”江芸芸只好问背后的女子。

女子连连摇头,胡乱说道:“他突然来抓,不认识,还打人了,救救我,救救我。”

“我是周家的,你知道周家吗!”那人见江芸芸慢条斯理的样子,疯狂叫嚣着。

江芸芸老实摇头:“不认识。”

那人一怔,打量着面前之人:“外地人?”

江芸芸笑眯眯点头:“对啊。”

“那我就劝你少管闲事。”那人下巴一抬,傲气说道,“我周家那不是你们这些乡下人惹不起的。”

江芸芸打量着几人的衣服:“仆人穿华服去,瞧着确实有钱。”

“那是。”那人骄傲地摸了摸袖口的花纹。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目光在越来越多的人身上扫过,突然看到一个穿着熟悉衣服的人,连忙招手:“哎,巡城御史。”

之前在南京见识过巡城御史张玮,便特意了解了一下这个部门,这个巡城御史隶属于都察院,负责巡查南京城和北京东、西、南、北、中五城的治安,他不管具体的事情,但因为保卫两京分别还有兵马司,锦衣卫、巡捕营和保火甲组成,这四部门都是由巡城御史监督的。

其中兵马司凤位五城,到现在也没看到穿着武将补子的衣服。

巡捕营是晚上干活的。

锦衣卫是日夜都巡城,但是穿常服。

那这个巡城御史也是白天的,但是也穿文官官服。

至于保火甲是百姓组成的,这些事情还是不要把他们牵连进来不较好。

他们如今在照明坊,正是在中城。

巡城御史,很多时候都会在路上瞎溜达,看看自己名下的城治安如何,要是看到不行,立马弹劾,错了也没事,闻风而奏是他们的权力,也是不巧,御史王刚刚巡视到这里了,还没看清楚热闹,就被人召唤出来了。

王刚自然认识周家这几个刁仆,周彧身边大狗腿子周大,没干过一件好事,但奈何宫内有人,平日里大家都是绕道走了。

这个外乡人也是蠢,好端端招惹这些人做什么。

王刚心不甘情不愿走了出来:“这是怎么了?”

“他强抢民女。”

“他多管闲事。”

江芸芸和周大齐声说道。

“她刚才撞到我了,我只是想找他赔钱而已。”周大眼珠子一转,连忙说道,“难不成你是同伙,打算仙人跳我。”

江芸芸微微一笑:“你瞧着有人姑娘两个这么大,她撞你,弄不好是要自己摔的,这么看来,是你要赔钱才是。”

顾幺儿噗呲一声笑起来。

王刚也不由看了一眼周大。

确实有点胖,又矮又胖,像个地缸。

周大恼羞成怒:“难道因为我胖,我就活该被撞。”

江芸芸还是笑:“那自然不是,可她这个身板,撞到您哪了呢?”

“肚子!”周大拍了拍大肚子,无赖说道,“疼死了。”

“都说肚大能撑船,看来老人说的也不对啊。”江芸芸叹气,“幺儿,你给人揉一下,让我们这位周家人,大人有大量,为了这点小事闹起来,伤得可是主人家的脸面。”

顾幺儿一脸嫌弃站出来,盯着那肚子说道:“我只划过人的肚子,轻轻一划,肠子就出来了。”

周大下意识收紧肚子。

“给我滚!”周大恼羞成怒,“把人交给我!你算什么东西,还打扰我们周家办事。”

“办什么事情啊?”江芸芸微微一笑,嘴里不停催促幺儿,“给人揉的用力一点,免得我们这位忠仆气结郁结,气坏了身子。”

顾幺儿别的不说,但他背后有一个长长,大大的,用黑布裹起来的东西,瞧着有些来头。

他皮笑肉不笑:“我揉揉,保证连肠子给你揉开。”

有仆人连忙上前拦人。

顾幺儿直接避开众人,手中的黑布条一捅一个,杀气腾腾朝着周大走去。

“他要把我卖起青楼之地。”那姑娘垂泪说道,“我清清白白,如何能去哪些地方。”

江芸芸笑容变冷。

“我家大人能看上这个姑娘是他的福气!”周大连连躲闪,最后甚至躲到王刚身后。

顾幺儿举着爪子,面无表情问道:“你也要揉。”

王刚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等等,等会!”王刚硬着头皮把人隔开,“做什么,做什么!皇城脚下!”

“大人也知道是皇城脚下。”江芸芸笑说着,“有人要把清白姑娘抢去青楼也没人管了。”

王刚听得直皱眉:“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

中城兵马司的人远远看到这边的动静,也跟着围了过来。

“这姑娘走在路上只因为长得好,就要横遭祸事,那明日是不是我穿的衣服好看,我家里有钱,甚至只要他们看我不顺眼,我就也不明不白消失了。”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太平盛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道理的,周家是哪个周家,我这个外地人确实不知道,可也知道强抢民女者可是要绞刑的,可现在这人如此叫嚣,不为所动,我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何。”

王刚脸色青白交加。

“这也太过分了。”人群中有人躲在身后附和着。

“我觉得这个小童说得很在理啊。”

王刚对着周大打了一个眼色。

周大见状大手一挥,推开人群跑了。

“走了就算了。”王刚和稀泥。

江芸芸看着他笑了笑:“自然。”

“好了好了,散了散了。”王刚挥手,把人打发走。

江芸芸垂眸,把兜里的荷包递出去:“里面有五两银子,你快走吧。”

那女子看着那荷包,又看着小童,嘴角微动:“不不,不能拿你钱。”

江芸芸看着她缝缝补补的衣服,连着袖子也短了一截,大冬天穿的也不厚实,只好把钱塞进她手中:“我的意思是,你赶紧离开京城。”

女子惊呆在原处。

“那,那你怎么办啊?”她怯生生问道。

“不碍事。”江芸芸温和安抚着,“我自有我的办法。”

“快走吧。”黎循传连忙说道,“等会迟了,他们回过神来你们可就跑不掉了,走的远一些,我看你是南方口音,回南边去吧。”

女子垂泪:“我就是南边来的,之前家中大水,娘和弟弟都死了,只剩下我和老爹了,爹还瘸了腿,如今,我们还能去哪里呢。”

黎循传于心不忍,也掏出五两银子连忙塞到她手里:“别说这些了,快走吧。”

女子一抹眼泪,对着三人深深行礼,从小巷里快步走了。

顾幺儿叹气:“这父女也太惨了,爹说得对,坏人太多了!”

江芸芸没说话。

“你们完蛋了,这可是周家人,他们的老祖宗可是……太皇太后。”真是刚才热心声援的人,他的声音骤然降低,惶恐说道,“得罪他们的人可没有好下场。”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他们家有爵位吗?”

“有啊,如今的庆云侯就是太皇太后的亲哥哥。”那人连连叹气,“是真惹不起的人。”

“哦,谢谢你的提醒。”江芸芸微微一笑。

那人看着她叹气:“哎,你们,你们外地人不懂,这些权贵……哎……”

“可我也不能坐视不理啊。”江芸芸笑说着。

那人又是叹大气:“是啊,可,可我们这些老百姓能做什么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呢。”

江芸芸垂眸,没说话。

“你要是能走,也早点走吧。”那人叹气,掏出十两银子,“瞧着你们也不富裕,拿去吧,赶紧走。”

江芸芸摆手:“不要你的钱。”

“给你给你。”那人小声说道,“你做了好事,这是你该得的,我也要走了,不能被那些人发现。”

他说完就匆匆走了。

江芸芸看着手中的银子,神色触动:“还是有好人的。”

顾幺儿终于把最后一块糖葫芦吃完了:“我爹说做好人是很难得的,跟做清官一样。”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啊?”黎循传也觉得有点可怕,后知后觉说道,“这些人肯定会报复我们吧。”

江芸芸微微一笑:“所以我们要主动出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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