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交通和经济并不发达的封城, 即使都1984年1月了，家里有电视机的还是少数。
对不少人来说，少了得存五六年, 多了得七八年，甚至得更长时间, 才能存下买电视机的钱。
要搁之前，许梦雪也舍不得买电视机, 打结婚开始到现在有七八年，她才存了六百块，哪会去买一个电视机。要知道日常人情往来，用钱的地方多得很。
而且，要买电视机, 不光有钱, 还得有票。这种工业品, 得凭票券限量购买。封城不比首都沪市那些地儿, 就算票券都有了, 电视机也是难得一见的奢侈品。
许梦雪在百货大楼工作, 知道楼里因为过年，刚好进了六台电视机, 预计明天开卖。她回来之前, 都已经打听好了, 明天一大早就去排队。
“记住明天的任务了吧，早早起床，去大楼门口排队。等一让进人, 我们就赶紧去冲，抢在前六名。”
许梦雪安排下去，俩小的毫不犹豫应下。
他们三人安排得妥妥的, 易霆在旁瞅着，深觉自己多余。
这个家，没有他，好像也可以。
一想到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他的心就揪得疼。
再看儿女和媳妇满心愧疚，他总想做点什么补偿，可偏偏他们过得很好，不需要什么补偿，甚至不需要他这个人而已。
“咳……”
屋里的说话声顿住，除了许梦雪，俩小的下意识转过头，注视着他。
易霆向来不苟言笑的脸微微泛红，下颌线绷紧，颇感尴尬。
他咋也不会想到，自己有天会靠这种低级的手段来惹人注意，偏偏除了这种小手段，他根本插不上话。
“我是想说，你们妈妈带你们，可能跑不快，有可能买不上电视机……”
话都没说完，年纪最小的易瑶就懂了，立即瘪嘴，黑溜溜的眼睛泛红，要哭了。
小煦没瑶瑶明显，却也肉眼可见地失落下来，像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片刻后，他走到许梦雪前面，小手小心碰碰许梦雪的手。
“妈，明天我们试试，我会努力跑前面的。咱们能买到就买，不能买到也没事，等我再大一些，跑得更快了，一定能买到的。”
明明小家伙一听可能买不到电视机，非常非常失落了。
可是他只允许自己难过了那么几秒钟，便打起精神，来安慰自己，还把可能发生的过错揽在自己身上。
孩子懂事，作为父母自然省心，也高兴；可当孩子懂事得超出他年龄范围了，做家长的就得反思了。
因为，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懂事。
必要经其磨难，才有蜕变成长。
许梦雪心软得一塌糊涂，同时又心疼得不行。
她狠狠瞪一眼易霆：“不会说话，可以不说，没人把你当哑巴。”
许梦雪蹲下身，把小煦拉到自己跟前，平视着他，另一只手轻轻揉揉他的头发。
“小煦，你不用考虑这么多。我买电视，是为了想你和瑶瑶开心，如果这件事成为你的负担，成为你责怪自己的理由，那么我宁愿我从来没提过这件事，懂吗？”
小煦点头，又摇头：“妈，你的意思是说……”
“就是你想的那样，在我心里，你和瑶瑶开心最重要。而买什么东西，只不过是希望你们开心的工具，也就是说，工具本身并不重要。”
许梦雪说得很直白，小煦心里滋滋冒泡，美得差点找不着北。
他害羞地低着头，脸红得像个红苹果，脖子根也跟着泛红。
许梦雪瞧见他这个样子，又使劲揉了一把他的头发。
小煦的头发很软，有点自来卷，穿过指尖有种毛茸茸的感觉，手感不错。她忍不住多揉了两把，等着小家伙自己平复情绪。
却不想，他一下扑许梦雪怀里，呜呜哭起来。
他一边哭一边和许梦雪道歉：“妈妈，我对不起你，我早上的时候对爸爸心软了，他都惹你伤心生气，我还对他心软喜欢他，我错了……”
这些话像带刺儿的荆条一样，一下又一下抽在易霆的心上。
每一下都不重，但荆条上的刺每一下都扎在心里，一下比一下深，疼得很。
原来上午小煦突然闹脾气，易霆还以为他又憋什么坏招，却从没想过，竟然是因为这样。
因为他也想喜欢爸爸，因为那瞬间他喜欢上爸爸带来的快乐，可是妈妈的辛苦付出和所承受的，他都看在眼里。
那一瞬间，他觉得对不起妈妈，他愧疚，只能生硬地拒绝他。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易霆心里酸酸涨涨的，也很难受。
梦雪把孩子教得很好。
是他，和一个孩子置气，明知道他们在意什么，还专门来开玩笑。
“小煦，我刚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你们个子小，明天我去排队，抢在前头，给你们买电视。你妈说得对，有爸爸呢，你们还是孩子，不用想那么多，等着就行。”
易煦脑袋窝在许梦雪肩头，没吱声。
瑶瑶倒是开口，小心翼翼问：“爸爸，你说的是真的吗？”
惹了儿子，小女儿倒是给面子，易霆立马承诺。怕她不相信，他还厚着脸皮举他当年跑步第一的例子，保证一定能买到电视。
瑶瑶看看哥哥和妈妈，又看看爸爸。
哥哥给她糖吃，陪她玩，结果爸爸惹哥哥哭了，让他不高兴。
妈妈对她更好了，给她梳好看的头发，买新衣服，买好吃的……她也要对妈妈好。
爸爸……
肯定没有妈妈和哥哥疼瑶瑶呀，他都不回来，他做的饭也没妈妈买的好吃。
瑶瑶眼睛滴溜溜转，伸出手指：“爸爸我们拉勾，买不到电视机你就是小狗。”
这都小孩的游戏，易霆自觉自己这么大人，拉勾啥的跟闹着玩似的，弄这个不合适。
他试图说服瑶瑶：“爸爸保证，至于拉勾就算了，这是小孩子玩的，爸爸年纪大了，再玩不合适……”
易煦猛地抬起头，凶巴巴说：“妹妹别听他的，他都不知道当了多少回小狗了，都没算数过！”
易霆：“…………”
求求你，闭嘴吧，真是我亲儿子！
瑶瑶听了这话，眼睛却是瞬间亮了：“小狗爸爸，我们拉勾吧，你说谎就得小狗爬，还得汪汪叫，喊‘我是小狗’！”
小煦也不哭了，许梦雪抿着藏笑的唇角。
她一时间到底不知道，瑶瑶是专门设了个坑，还是巧合。
只是想想那个场景，高高大大的易霆趴在地上，弯着胳膊腿儿，边爬边汪汪叫，就很滑稽又可笑。
易霆在儿子手里吃瘪好几次，女儿一直软软糯糯的，咋也没料到，会在栽在小女儿手上。
这个惩罚，可真是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他现在跟被架火架上烤一样，答应了就必须做到，不然以后还有何威严，孩子们又怎么会把他这个爸爸看在眼中。
可是不答应吧，对上三双齐刷刷的眼睛。
他们虽然一个字没说，但眼底纷纷在说“不是吧不是吧，这你都不敢答应，果然是在说大话骗人吧”。
易霆进退两难。
“咳……”
他再一次咳嗽，虽然也没人说话，他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脸红。
“我刚想起来，我刚才不是想说抢电视，是想说一台电视应该不少钱，这回所里奖励了一份奖金，有五百块钱，真打算买电视的话，可以拿去用，应该够了。”
俩孩子不禁睁圆了眼睛。
他们对钱没大概念，但也知道一台电视机老贵了。五百块却能买一台电视机，真的好多呀。
小煦刚哭过，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此刻睁大，圆溜溜的，装满惊讶。
他爸怎么可以这样？
瑶瑶也眨巴着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易霆。
易霆自来家，就没受过这种注目礼，一时很有些受用。
早知道，他就该早点说的，甚至一回来就说，可是回来家发生的事不少，就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现在，他们该知道，自己这个当爹了也不算差了吧？
他故作轻松道：“其实没什么，也就五百块钱而……”已。
最后一个字都没说出来，他印象里软软可爱的小女儿，指着他大喊：“妈妈，小狗爸爸藏钱！好多好多钱！”
易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