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已经是深秋,这因此,长安的清晨,便越发的阴冷起来,颉利将整个人,都缩在毯子里,身上又多加了几张毯子。
不大的屋子里,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的酒坛,屋子里更是酒气冲天,混合着浓烈的呕吐物,那气味,远远的便让人退避三舍。
负责伺候颉利的突厥侍女,进来将火盆弄得热和起来后,立刻便捏着鼻子出去,竟是连多待一会的兴趣都没有。
目光望着床榻上,宿醉未醒的颉利时,原本眼里的那点儿敬畏,便只剩下了浓浓的厌恶!
这个男人,从前在她们心里,是神一样的男人,她们从来都只有仰慕的份儿,能够被这个男人宠幸,简直就是她们部落的荣幸!
可现在,这个男人活的就像头猪一样,每日里,除了吃喝,就是躺在床榻上,睡得跟头猪,不到日头落山,绝对的不会醒来。
然而,即便是醒来了,也是抱着酒坛,不停的在哪里喝,有时候喝醉了,还会像条狗一样,弓着身子趴在那里,哭的稀里哗啦的。
人的失望,便就是这么一点点积累起来的,过去颉利神一样的形象,便在这种日复一日的酗酒中,慢慢在她们心里坍塌!
因而,现在的她们眼里,颉利就跟头猪差不多,甚至,有时候连猪都不如!
颉利的府邸,就在长安的兴化坊里面,从外面看上去,府邸倒也显得很是气派,然而,整个府邸,却给人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
府邸的大门,经年累月的关闭着,门口还有两名士卒守着,但那两名士卒,却是蔫头耷脑的,一副永远也没睡醒的模样。
也难怪他们会如此了,颉利的府邸这里,就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地方!
别说是那些勋贵人家了,便是寻常的百姓,路过他们这里时,也都是一副行色匆匆,一脸生怕沾染了晦气的模样。
所以,当徐毅带着图兰朵,出现在颉利府邸门口时,原本两名无精打采的士卒,简直就像生吞了一个鸡蛋,一脸震惊莫名的神色。
“侯…侯爷,你怎么来了?”
徐毅他们当然认识的,可正因为如此,才会让他们,越发的感到震惊不已!
在他们的认知里,就没人愿意踏足颉利的府邸,但没想到的是,现在竟然真的有人来了,而且,还是鼎鼎有名的新丰侯。
“进去有点事!”徐毅眼见着两名士卒,一脸惊讶莫名的表情,嘴角顿时微微扬起,冲着面前的两名士卒道:“行个方便,将门打开吧!”
说这话时的徐毅,心里也着实是有些无奈,昨日见到图兰朵时,他都下定了决心,无论图兰朵怎么说,他都不会答应图兰朵的。
可这才过了一夜的工夫,他便将昨日的决定,直接抛到了九霄云外,盖因为,现在的图兰朵,身份已经大不一样了。
徐毅身边的图兰朵,此时,已经早就换上了突厥的服饰,那原本梳起的发髻,也已经披散了下来。
白皙的面容上,还多了一条面纱,将面容掩藏在面纱上,只露出面纱上,一双月牙儿似的双眸。
徐毅在跟士卒说话时,图兰朵便安静的站在徐毅身边,那双月牙儿的双眸,不时的望一眼徐毅,眼里全是柔情似水。
“侯爷,这不太妥吧?”听到徐毅的这话,面前的两名士卒脸上,顿时便露出为难的神色,目光尤其望着徐毅身边的图兰朵,冲着徐毅说道。
这女人,明显就是突厥女人,能来颉利的府邸,想必跟颉利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要不是看在徐毅面子,他们两人都能直接动手了。
“就只是打开门而已!”听到两名士卒的话,徐毅的眉头,便不由的微微皱起,目光忍不住看一眼身旁的图兰朵。
发现图兰朵的双目,正一眨不眨的望着他时,徐毅便顿时冲着面前的两名士卒,将语气稍稍加重了些,开口说道。
“侯…侯爷!”听到徐毅的话,其中的一名士卒,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犹豫了起来,但旁边的另外一名士卒,却还在执拗的望着徐毅,道。
“打开!”然而,那名士卒的话音,还没等落下,徐毅的双眉,便顿时一下皱起,脸色刹那间一黑,冲着那名士卒便冷声道:“出了事自有本侯担着,你在这里啰嗦什么?”
面前的两名士卒,也不过是十六卫中,普普通通的士卒,要不然,也就不会被发配到这里,替颉利把守大门了!
因而,此时骤然听到徐毅这话,慢说是刚刚已经犹豫的士卒,便是还想坚持己见的士卒,脸色也是刹那一变。
随后,不等徐毅再开口,便立刻转过身,将身后禁闭的大门开启,匆忙的退到了一边去,竟是连句话都不敢说了。
“你自己进去吧!”眼见着大门开启,徐毅的目光,便顿时望向身旁的图兰朵,语气稍稍缓和了些,说道:“我在这里等着你!”
他虽然跟图兰朵,已经有了夫妻之实,可这就并不代表,他对颉利的恶感就会消失,相反的,越是如此,他对颉利就越是憎恶。
图兰朵自然明白徐毅的意思,听到徐毅的这话后,顿时乖巧的点点头,目光望一眼打开的门,轻轻吸了口气后,便走进了府邸。
宿醉的颉利,此时,还在蒙头大睡中,整个府邸里,便显得异常的安静,几名突厥的侍女,便坐在向阳的地方,目光盯着院子里的一棵树。
那棵树上落了几只鸟儿,叫的异常的欢快,叽叽喳喳的,不时的飞向屋檐,惹得几名侍女的眼里,便全是羡慕的神色。
在这座府邸里待久了,她们便觉得,像是被关在了牢笼里,那里都去不了,看见了自由的鸟儿,便都是羡慕不已。
图兰朵进来的时候,几名侍女的脸上,开始时露出诧异的神色,像是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错觉。
但随即,几人面面相觑一眼,脸上瞬间便露出震惊的神色,匆忙的站起身,一脸惊喜的冲着图兰朵道:“公…公主,你怎么来了?”
身为颉利身边的侍女,她们自然是认识图兰朵的,但正因为如此,看见图兰朵突然现身时,才会一瞬间怀疑出现了幻觉。
漠北的时候,公主突然消失,据说是被新丰侯徐毅给放了,她们的心里,便暗自的为图兰朵庆幸。
可没想到的是,这才时隔一年的时候,图兰朵重新又出现了,而且,还是在这座牢笼似的府邸里,她们的心,当场便是一沉。
“我来看望可汗的!”图兰朵看出了侍女们的担忧,顿时微微苦笑一声,目光望着侍女们身后的屋子,开口问道:“可汗还没醒来吗?”
昨晚的时候,徐毅已经将颉利的大概,给图兰朵略微的说了,就生怕,图兰朵今日见到颉利时,会一下子接受不了。
“回公主,可…可汗不到傍晚是不会醒的!”听到图兰朵的这话,两名侍女的脸上,多日便露出为难的神色,犹豫了许久,这才望着图兰朵,恭敬的说道。
图兰朵的为人,她们自然是清楚的,哪怕如今突厥没落了,可在她们的心理,图兰朵依旧是那个草原的小公主。
“辛苦你们了!”听到两名侍女的话,图兰朵的眼里,顿时便闪过一道难为情,目光望着面前的两名侍女时,禁不住微微叹口气道。
她的阿兄早就不是那个,草原上叱咤风云的可汗了,如今的阿兄,已经彻头彻尾,变成了一个醉鬼。
每日里将自己喝的酩酊大醉,都是有这两个侍女照顾,图兰朵换位思考,也知道这两名侍女的不容易!
“公主言重了,这都是我们该做的!”图兰朵的这话,使得面前的两名侍女,心里瞬间感动了起来,闻言后,便赶紧的冲着图兰朵躬身道。
图兰朵便微微点点头,举步便向着屋里走去,然而,当关闭的屋门打开,立刻便有一股刺鼻的味道,一下子扑面而来。
图兰朵的眉头,顿时微微的皱起,生生的站在门口许久,这才算是压下了那股,翻江倒海的呕吐感,缓缓的步入了屋内。
屋内的一切,都显得极为狼藉,东倒西歪的酒坛,吃剩的剩菜剩肉,床榻边还没来得及撤去的呕吐盆,看的图兰朵的额头,青筋都在微微的跳动。
这样的场景,要是换做是以前,门外的两名侍女,早就被丢到狼圈里喂狼了,可现在,早就已经今非昔比,图兰朵便微微轻吸了口气,假装什么都没看到一样。
此时,他的阿兄颉利,就沉沉的睡在床榻上,从毯子边上露出的半张脸,显得有些臃肿不堪,这才一年没见,头发竟然都变得花白了。
看到这样的一幕时,图兰朵的眼眶,便顿时微微的通红起来,鼻子稍稍一抽动,眼泪便顿时大颗大颗的滚落。
原本睡得跟头猪一样的颉利,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一下子将脑袋伸出来,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怔怔的望着面前的图兰朵。
“可…可汗,阿妹来看你了!”图兰朵的嘴唇,在说这话时,使劲的抖动着,眼泪便像是失控了似的,一个零的掉落。
“图兰朵,你怎么会来了?”颉利的眼睛,此时瞪得跟铜铃似的,目光望着图兰朵时,过了好久,这才一下子翻起身来,一脸震惊的道:“你不是已经逃了吗?”
“阿妹是专程来看你的啊!”听到颉利这担忧的话,图兰朵的心里,顿时便暖了一下,伸手将面纱取下,冲着颉利便笑了起来道。
“胡闹,赶紧走!”听到图兰朵的这话,颉利的脸色,便当场一白,说这话时,一下子从床榻上跳下来,推着图兰朵便往外走,嘴里还一个劲的催促道:“趁他们没发现,走的越远越好!”
“没事的!”图兰朵挣脱了颉利的推搡,反手将颉利,推搡到床榻上坐下,这才冲着颉利说道:“可汗放心吧,他们便是发现了,也不会将阿妹留下的!”
“这…这是为何?”听到图兰朵的这话,再看看图兰朵一脸轻松的表情,颉利的眉头,便顿时微微皱了起来,一脸不解的望着图兰朵问道。
图兰朵原本白皙的脸颊上,顿时便出现一抹红晕,目光有点躲躲闪闪的,但还是冲着疑惑不解的颉利,小声的嘟囔道:“因为他还在外面守着呢!”
“谁?”听到图兰朵这话,颉利眼里的疑惑更浓,但随即,便一下子反应了过来,惊讶的望着图兰朵,问道:“难不成是那新丰侯徐毅?”
“嗯!”听到徐毅的名字,图兰朵的月牙儿似的双眸中,顿时便出现一丝温柔,冲着颉利点点头,语气带着点害羞的道:“阿妹现在已经是他的人了!”
图兰朵的这话落下时,颉利的脸颊,便微微的抽搐着,目光复杂的望着图兰朵,嘴唇动了几下,似乎是有话要说,最终,却是微微的叹了口气。
屋子里东倒西歪的酒坛,被图兰朵全部扔了出去,连同那剩菜之类的东西,才一会儿的工夫,狼藉一片的屋子,便回到了整洁。
等到兄妹两,重新坐下来时,图兰朵便看着面前,胡子拉渣,一脸浮肿的颉利,忍不住落泪说道:“可汗,以后还是少喝点酒吧!”
“不喝酒,我还能做什么?”听到图兰朵的这话,颉利顿时绝望的一笑,目光带着惆怅的望着图兰朵,道:“还不如把自己灌醉好点呢!”
说到这里时,颉利的眉头,忽然微微一皱,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目光望着图兰朵问道:“你可知道,这新丰侯在李唐的地位吗?”
“那跟阿妹无关的!”图兰朵当然知道,徐毅在大唐的地位,可听到颉利的这话时,几乎是出于本能,图兰朵便冲着颉利摇头说道。
“怎么会没关系!”听到图兰朵的这话,颉利的脸上,突然变露出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望着面前的图兰朵道:“你可以让他给李世民说句话,放了我啊!”
“可汗!”听到颉利的这话,图兰朵的眉头,顿时便微微皱了起来,目光望着颉利时,忍不住委屈的道:“你可知道,为了能让阿妹见面,他已经触犯了他们皇帝了吗?”
“不可能!”颉利听到图兰朵这话,当场便使劲的摇摇头,一脸倔强的道:“他在李世民心里,可是很重要的,他说的话,李世民也会听的!”
这话落下时,颉利的脸上,便顿时露出兴奋的神色,目光望着面前的图兰朵,一下子变得迫不及待的道:“阿妹,这次算是求你了,你去给那新丰侯说句话,让李世民放了我吧!”
说完了这话,颉利还生怕图兰朵不答应,竟然直接从床榻上下来,‘扑通’一下,便跪在了图兰朵面前,声泪俱下的道:“就当是我求你了!”
图兰朵的眼里,全是难以置信的目光,慌忙间,将跪在地上的颉利扶起来,犹自震惊不已的道:“可汗,你怎么变成了这样啊!”
“都是那李世民!”听到图兰朵的话,颉利便越发哭的厉害了,边哭边咬牙切齿的道:“那李世民是将我豢养在这里,我能怎么办啊?”
“可…可是他也没办法啊!”图兰朵看着颉利的这副模样,从心底里,也感到了一种绝望,可想想让徐毅去向李二求情,图兰朵立刻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徐毅答应,将她带来府邸,已经是冒了很大的风险,她又怎么会,让徐毅再去做更冒险的事情呢!
“那你都是他的人了!”听到图兰朵的话,颉利原本痛哭的人,突然间便抬起头来,目光狠狠的望着图兰朵,说道:“这点事他都不愿意,那岂不就白白便宜了他吗?”
“可汗!”颉利的这话落下时,图兰朵的脸上,顿时便露出震惊的神色,她没想到的是,这样难听的话,竟然是出自她的阿兄之口。
“怎么了?”此时的颉利,神情看上去有些疯狂,目光望着图兰朵时,几欲咆哮的道:“难道我说的不对吗?你可是阿史那家族的公主,他不过就是个区区侯爵…”
“够了!”颉利还在疯狂的咆哮着,却完全没顾及到,面前的图兰朵,脸色一点点的开始发白,直到彻底变得毫无血色时,才听的图兰朵咬牙切齿的一声呵斥。
原本疯狂中的颉利,听到图兰朵的这声呵斥,整个人被惊的一下闭嘴,目光怔怔的望着图兰朵,还没开口时,便听的图兰朵,一脸绝望的道:“我后悔来看可汗了!”
这话落下时,图兰朵便将面纱重新戴起,目光竟是看都不看一眼颉利,转身便向着门外走去。
路过两名侍女时,脚步微微一顿,但最终,却还是一句话没说,直直的向着府外而去!
正在门外跟两名士卒聊天的徐毅,看到图兰朵从里面出来,顿时禁不住微微一愣,这才多长一会儿,他以为图兰朵进去,最起码也是大半天。
但随即,便看到图兰朵,那双月牙儿似的双眸里,眼泪汪汪的,徐毅便顿时猜出了什么,微微的苦笑一声,便将图兰朵扶到了马车上。
马车出了兴化坊,便一路向着城外狂奔,图兰朵自从上了马车,便一直默默的在流泪,直到快出城的时候,才将脑袋一下钻进徐毅怀里,放声的大哭起来。
徐毅便微微的叹口气,默默的安抚着图兰朵,他没问,刚刚在里面发生了什么,但想想如今的颉利境遇,大概也能猜得出来了。
“给可汗换个地方吧!”好不容易哭够了的图兰朵,这才慢慢的抬起头,泪眼婆娑的望着徐毅,脸色黯然的说道。
“好!”听到图兰朵的这话,徐毅的脸上,微微的犹豫了一下,但最终,却还是迎着图兰朵希冀的目光,叹了口气道。
他没法拒绝图兰朵,这大概是图兰朵最后的愿望,出了城以后,图兰朵就要回到草原,这一别,便不知多久才能见到了。
徐毅的心里,终究是有些不舍的,可也知道,图兰朵没法子留在长安,若果图兰朵的身份,只是突厥的普通身份,徐毅说什么,都不会放图兰朵回去的。
但图兰朵,却是阿史那家族的公主,注定是不能留在徐毅身边的!
城外的马车,早就已经备好了,茹娘便早早的等在城外,看到徐毅跟图兰朵出现,脸上的焦急之色,顿时便放松了下来。
“记得来草原!”胳膊上被图兰朵使劲的咬住,疼的徐毅差点都叫出声来,可看看图兰朵泪眼汪汪的样子,徐毅便硬是咬了咬牙。
茹娘催促的很急,生怕多耽搁一会儿,图兰朵就会被留下似的,等到图兰朵上了马车,立刻便催促着出发。
徐毅远远的目送着,图兰朵一行人的马车,渐渐消失在官道上,脑海里,便回荡着图兰朵那句临行前的话,微微的叹了口气。
“草原,看来以后真得去了!”
将图兰朵送走,徐毅在外面晃荡了一下午,等到傍晚的时候,这才回到了侯府。
进去的时候,李兮若正在逗弄两个宝儿,看到徐毅进来,顿时头也不抬的问道:“都送走了?”
李兮若的这话,听的徐毅有些心惊肉跳的,但表面上,却还是故作镇定的问道:“什么送走了,说啥呢?”
徐毅的这话落下时,李兮若便顿时抬起头来,望着面前,明显做贼心虚的徐毅,表情带着点古怪的道:“图兰朵啊,难不成,夫君这么快就忘了人家了?”
徐毅的嘴巴,当场便惊的张大,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目光望着李兮若时,震惊无比的问道:“娘子怎会知晓的?”
“这就不用夫君管了!”听到徐毅的这话,李兮若顿时便开心的笑了起来,只不过,那笑在徐毅看来,有多恐怖便有多恐怖了。
于是,这一晚的徐毅,非常不出意料的,被李兮若赶出了卧房,美名其曰,徐毅的打呼声,会吵到两个宝儿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