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落泪

“这是第几日了?”

女子面色阴沉,手握狼毫却迟迟没动笔,漆黑的墨水浸透了一小块纸张。

看得出她心情如这纸上的墨渍一般不妙。

玉临立在一旁,轻叹一声,为沈鹊换了张纸,柔和道:

“司主,第四日了。”

“李轩至今未有踪迹,我们下一步如何行事?”

沈鹊抿唇,她放下笔,抉择做的果断。

“去趟江南吧。”

玉临一愣,眉头微皱了皱,她迟疑片刻道:

“司主,这月中旬定北侯世子成人礼,诸方来贺,定北侯一家与苏家世代交好,这苏家女应会进京。”

沈鹊笑颜不展,眸色暗淡,她笑的清冷,“这么巧?”

“也罢,去给定北侯府送封信,就说届时我会代陛下前去祝贺。”

玉临刚想应下,但转念一想。

司主已是有夫婿的人,若去送贺,该是带着君慈殿下一同前去才算合乎礼节。

“司主,那此事是否要同陛下知会一声?”玉临问。

沈鹊摇摇头。“此等小事,不必叨扰阿父。”

她又看向桌上那封被撕开的密信,目光停了片刻。

“骠骑将军麾下副使王百夫。”

“与民争利,杀了吧。”沈鹊面无表情,轻描淡写道。

玉临领了命,为沈鹊屋里的暖炉填了些炭火,便轻手轻脚的离开了。

屋里暖烘烘的,但沈鹊却像是一块冰,周身都弥漫着清冷。

她拿起一张方帕,她手上并无污渍,却一下又一下的用力擦拭着。

“你怎么总是穿得这么素净?”

“像是在给人守丧。”

沈鹊抱着双臂,等得有些不耐烦,见君慈出来,她踹了脚那人身下的轮椅。

今早刚下了雪,轮椅的轱辘压在雪地上,发出“咯吱”的响声,倒有些意外的好听。

眼前这瘸子没好腿,沈鹊也就只能踹踹轮椅了。

今日定北侯世子令应淮成人,沈鹊带着君慈前去宴会一同祝贺。

君慈穿的依旧轻薄,他虽坐在轮椅上,却还是被沈鹊踹了个趔趄。

青年有些委屈,故作怜惜的摸了摸轮椅的把手,轻轻道:“夫人莫不是想让我也穿件赤色的衣裳?”

“嗯……新婚夫妇穿的喜庆些,也算亲近。”

“我这就去换了。”

沈鹊冷嗤一声,瞧了瞧君慈身边的洛华,转身就走。“跟紧些。”

君慈望着沈鹊孤傲的背影,歪了歪头,忍俊不禁道:“看来夫人是不想跟我亲近呢。”

沈鹊今日没上脂粉。

定北侯世子向来以风流浪荡闻名天京,他们二人自幼相识,沈鹊怕这人胡说些什么话,给她惹事生非。

马车上的暖炉早被玉临烧的暖和,沈鹊坐上了软塌,心里唏嘘着玉临的贴心。飞燕司离定北侯府可是不远的距离,车内早备好了茶水和点心,沈鹊为数不多的惬意时光都是在出远门的路上。

她正准备拿起一书卷细细品味,就瞧见马车的帘子被人掀开。

然后——

洛华扶着君慈上了马车,很自然的将君慈扔在沈鹊身边,利落的下了马车。

沈鹊动作僵着,捏着书卷的手指紧了几分。

她咬牙,不经思索的直接道:“滚下去。”

君慈眼睛睁得圆润,脸颊上略有一丝红,像是被冻的。他认真道:“夫人,你这暖和。”

沈鹊可不会再上君慈的当,她虽在用毒与机关诡计上不如君慈,但武功确是天京数一数二的翘楚。

她难得笑的这么开心。

君慈心觉不妙,果然,下一瞬,他被沈鹊点了穴位,动弹不得。

……

“夫人……这会不会有些太刺激了。”

沈鹊吊儿郎当的盘着腿,一手拿着烟斗,一手落在君慈的腿上。

若有若无的捏着。

“西边小国进贡的一味毒,叫什么来着?”

“嘶,不重要,据说中了这毒会短暂失明一会。”

“怎么样,能看见吗?”

沈鹊笑的顽劣,有种报复回来的爽快感。

君慈难得的沉默了。

这毒何止是会让人短暂失明这么简单,辛辣弥漫在他眼眶中,眼睛周围如今红的恐怖,像是被抹了口脂一般。

身体是很诚实的,豆大的泪珠一滴又一滴的顺着脸颊淌下来。

别说,他这张脸上露出如此神情,倒是有种礼崩乐坏的禁忌感。

反正,沈鹊在庙里见到的菩萨像,没有过这般流泪的。想到这,沈鹊心里悄悄说了声罪过,然后移开了眼。

她的手从青年的膝盖,缓缓向上移动着。

……

沈鹊的手在他腿根停了下来,力道极重的掐了掐。

她细细观察着君慈的表情,见对方除了中毒的难受之外,好像没有什么别的情绪……

莫非这残废是真的。

沈鹊怎么那么不信呢?

没意思。

沈鹊果断的收回了手,还嫌弃的拿帕子擦了擦。

“夫人,怎么不继续了?”君慈嘴角勾起一道很浅的轻笑。

美人落泪,当真是惹人垂怜。

沈鹊感叹着,但内心毫无波澜。

不过,他怎么知道自己方才的动作的?

“我是残废,又不是傻子。”君慈补充道。

沈鹊不做声了,懒得搭理。

过了会儿,她又突然想起来什么,转过头道:“以后不许叫我夫人。”

“再叫就杀了你。”沈鹊凉声威胁道。

君慈自幼与毒物为伍,身体的调节能力极强,这还没多久,身上的毒就已消散大半。

他艰难的睁开眼,眼睫上还残存着一丝水光。

君慈看着沈鹊,满眼认真,缓缓吐字:

“不信。”

沈鹊:……爱信不信。

算了,懒得和他废话。

“狗皮膏药。”沈鹊啐骂道。

沈鹊还真见到了那苏家女。

沈鹊离她几步远,静静瞧着,女子站在小亭里,与几家贵女不知在聊些什么,都笑得开心。

苏玉背影婀娜,举手投足间都是大家风范。

她回过头,与沈鹊对上目光,回以一个柔软的微笑。

沈鹊看清了她的脸。

只见这女子眉如远山含黛,眸如秋水横波。

到底是水乡姑娘,山水养人啊。

苏玉要比寻常的江南女子多了丝坚韧,不似风中浮萍般脆弱。

出神的片刻,苏玉已来到沈鹊面前。

“是沈司主吧。”她微微俯身,作了一礼。

沈鹊微微翘眉,未曾想过这苏玉有如此胆魄,不请自来。

“鄙人沈鹊,姑娘多礼了。”她微微回礼。

对于明事理的人,沈鹊一向很温柔。

“那我们移步?”苏玉轻声问。

沈鹊眉梢轻挑,点点头。

二人行至无人处,寻了个竹亭坐下。

“小女斗胆,敢问司主此番是为我而来吧?”苏玉笑着,动作轻柔又讲究,沏了一盏热茶递至沈鹊身前。

沈鹊觉着这人有趣,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

“你不怕我?”沈鹊问。

常人见了她,莫说是同她讲话,怕是瞧都不敢瞧一眼。

这苏玉倒是有胆量。

“怕。”

“怕还敢如此只身与我同处?”沈鹊语速飞快,利落又干脆。

苏玉垂眼,卷翘的鸦睫遮挡住眸中的野心。

她就这么平静的道出:“江南苏氏,百年基业,一家独大,撑起了半个令国的丝绸纺织。”

“家父西去,家主之位暂缺,几位叔父各有异心。”

“如此下去,苏家恐难存至下个春天。”

沈鹊明了,品了口茶。

美人手里沏的茶,味道似乎还真有些不一样。

“她们说,女子难以委任家主。”

“我不认这道理,家主之位必须是我,只能是我。”

苏玉身材娇小,生的柔弱。她本该是朵菟丝花,偏生长的如同野草一般坚韧。

这样的人,怎么会和李轩有私情?

沈鹊心中有疑,但并不急着追问李轩一事。

她放下茶杯,直截了当的问:“你为什么想当家主,为名?”

“为利?”

苏玉摇头。

“江南染织业,女子占九成。她们聪慧、伶俐,又心思细腻,再难缠的丝绸上的图案都能被她们绣的栩栩如生。”

“几位叔父年事已高,对待家业也不像年轻时那般勤勤恳恳,更是花天酒地,贪图享乐,稍有相貌好些的姑娘都难逃他们的毒手,不从的轻则克扣月银,重则挑了手筋逐出苏家。”

“我想为苏家的织娘们谋条活下去的路。”

沈鹊没多说什么,她平静的引诱道:“与我何干。”

苏玉沉默一瞬。

“司主如此骂名,受大理寺、刑部多方口诛笔讨,仍能立于天京。”

“可见司主之本领以及陛下对您的信任与赏识。”

“单凭我自己是斗不过几位叔父的,若有沈司主为我撑腰,再难的事都不算难事了。”

沈鹊被这姑娘的胆子给逗笑了,她指腹摩擦着,轻歪了歪头,道:“我为什么要给你撑腰?”

“飞燕司办事,向来不求人。”

“想同我做交易?”

“姑娘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苏玉身上的硬气减了几分,但还算淡定。

她道:“苏家虽有没落之景,但依旧位列百商之首,司主若是当真来硬的,众家族怕是难以服气。”

沈鹊眼底有一丝对苏玉的赞许,临危不乱,是个不寻常的女子。

“你与李轩的故事,愿意说给我听听吗。”沈鹊问。

苏玉面上肉眼可察的一愣,她先是失笑,而后疑问道:“我与他那些破箩筐的事竟是传到天京来了……不过司主问起他做什么?我虽与他曾有情,但早已一刀两断了。”

这回倒是沈鹊发懵了。

“李轩与我父亲交好,曾追求于我,但我二人志不同道不合,注定不能同行。”

“那之后他大肆传播不实之言,污蔑我与他育有一子,因他我名声尽毁,名门嫡女也就成了人人唾弃的角……”

苏玉没把话说的太难听。

沈鹊忽然觉得事情变得不太对劲,她舔了舔后齿,不动声色的问:“你想同我做什么交易?”

苏玉道:“有一批雪色天蚕衣,极能抵暑,哪怕烈火焚烧也不会有丝毫损坏,特为宫中妃子春日随陛下祭天而制。”

“这本是江南柳家的差事。”

“纺织完工后,衣裳由李轩的人负责护送,李轩出事,衣裳也不知去向。”

“柳家为了制作雪色天蚕衣,已用光了全部的原料。如今想要在春天来临前将这批衣裳重制,唯有我苏家的织娘可以做到。”

“这样,对我对司主都好。”

沈鹊:……

合着这姑娘本就是奔着她来的,跟李轩和那孩子半点关系没有。

沈鹊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她轻轻道:“这件事,该由尚衣监负责,对我并无好处。”

说完,沈鹊起身。“姑娘,恕我不多奉陪了。”

见沈鹊要走,苏玉慌了,赶忙跟了上去,拦在对方身前。

“司主,柳家与尚衣监串通一气,此事只有您能帮我。”

苏玉是真慌了神,她扯住沈鹊的衣袖,双目满是焦急。

沈鹊很是平静,她沉思片刻道:“宴会要开席了。”

苏玉依旧死拽着沈鹊不放。

二人僵持许久,最终是苏玉败下阵来,她松开手。

“司主,改日我可否再登门拜访……”

沈鹊垂眸,注视着眼前这个矮自己许多的姑娘,给了对方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明后我休沐,若是要来,带着你与你织娘们所织的丝绸一同来。”

苏玉大喜,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过神。

对她而言,姑娘们有救了。

与此同时,沈司主的残废夫君正忙着与别家公子蹉跎呢。

此等名利场,博的不就是个脸面吗?

君慈这一中午已不知被多少人阴阳怪气了腿疾,他始终含着笑,温润如玉。

他婉拒了一杯又一杯的烈酒。

听见响起一道微弱的讥讽声:“不就是个废物东西吗,装什么清高?”

君慈眯眼笑着,笑容未有一丝裂纹。

他心里想着:今晚就弄死这人。

“你说谁是废物。”

不知是谁,清冷的嗓音中透着一丝狠辣。

先前还叽叽喳喳的人们瞬间噤声。

君慈回眸看去。

美艳女子一袭红衣,轻抱着双臂,正站在那嚼舌根子的男子身后。

她腰上的刀刃闪过暗光,像是在为主人诉说着不高兴。

沈鹊侧了侧头,满眼蔑视与孤傲,轻笑着:

“你说、谁是废物?”

是夫人啊,在为我出头呢。

君慈唇角轻勾,一抹甜意涌上心头。

原来,被人护着是这种滋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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