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似是故人来(3)

高峰耸入云端,一黑一白人影翻飞,黑影持黑剑,白影持软剑,仔细观察,两人武功路数一致,一招一式间丝毫不留情面,旁边就是悬崖峭壁,不由得让人捏一把汗。不多时,两人落地,衣摆裂裂。

“哼,沈丶竟把你教得一年不如一年。”鱼肠不屑地收剑,嘴角忍不住撇了撇。

“是不如你厉害,千里迢迢过来给人当棋子。”吕宋不客气地反驳。

“武功没什么长进,嘴皮子倒越来越利索。”鱼肠走近,抬手想抚摸他的头顶,却生生停住,“怪我,以为你还是十来岁的孩子。”眉头低垂,轻轻笑了笑。

吕宋拍开头顶的手,一脚踢向他的小腿,无奈道:“十来岁的孩子当年也一直护着你,不像你,特别没用就知道哭。”

“照顾我两年,给你嘚瑟的,能讹我一辈子。”鱼肠觉得吕宋被教得真是锱铢必较。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啊,未来门主。”吕宋递给他一颗糖,“见到他了?”

“嗯,见到了。”鱼肠接过糖,塞进嘴里,甜味直达心底。

没有激动,看来不太顺利,没有失望,看来意料之内。结果大抵是不好不坏,两人都不再是迫切寻求父母庇护的孩子,不会再将幸福寄托于见不到的人,无缘的拥抱,盼不来的触碰。

“怎么二十多岁反而嗜甜了?”鱼肠问道,“以前你可不会时时带着糖。”当年别说吃一颗糖,光是活着都奢侈。他自己还好,儿时母亲陪伴在侧算得上尽心尽力,普通人家孩子拥有的他都感受过。吕宋不一样,他对父母毫无印象,除了一个名字,父母未留下任何痕迹。

到底是从未拥有残忍,还是拥有过再失去更残忍?如今两人已不再计较。

思及此,吕宋想起刚入万劫门时的鱼肠。他在母亲去世后无处可去,阴差阳错被人带进来,一脸懵懂,对谁都笑。吕宋觉得他大抵是脑子受过伤,不太聪明,不然来到这种地方怎么还能笑得出来?更令吕宋震惊的是,鱼肠身为江湖儿女十四五岁只会些三脚猫的功夫,想来他的母亲应当很宠爱他,舍不得他吃苦。

这个年纪在万劫门的孩子中偏大,武功却最差又娇气,天天被嘲讽被欺负。挨打最多,也是笑容最多的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见别人受伤时皮肉外翻,竟紧张地撕掉衣服帮忙包扎的人。

那时他一只手端着吕宋的手臂,边吹边把血擦干净,将里衣撕成布条,小心翼翼裹好伤口。

不理解。

不理解。

不理解。

吕宋微微一怔,脸上表情有些僵硬,他不理解——这种小伤待不了几天就会发痒结痂,然后变成一道道疤痕,从未觉得需要如此大张旗鼓地处理。

明明被揍得鼻青脸肿,鱼肠还是冲吕宋笑了。吕宋一下子便确定他真的是脑内有疾,但他笑得真好看,露着白白的牙齿红红的舌头。朦胧中,他看到一个很是眼熟的影子,胖乎乎的小孩子张开小肉手咯咯地笑着。他想,大概是鱼肠小时候的模样吧,他有些贪恋这个画面。

第一次能力测试,棍棒利剑冲向鱼肠时,吕宋护住了他。

笑话,这样的废物没人护着,只能站着进去躺着出来。也是那一晚,鱼肠大病一场,烧得小脸通红,嘴里不停重复着:“阿娘,阿娘,阿娘,糖,糖,糖。”鬼使神差般,吕宋冒着被罚的风险,去厨房偷来做饭用的冰糖。

鱼肠躺在床上,睫毛上挂着泪珠,嘴巴裂开了好几处。吕宋循着记忆中的样子,用毛巾给他降温,躺在他身侧轻轻拍着肚皮,哄他入睡。

一宿,吕宋不知惊醒多少次,他无数次在梦中看见咯咯笑着的男孩消失,看见男孩来了这里,看见男孩面无表情地抹掉同伴的脖子

竟也可笑地落了两滴泪。

第二日,鱼肠大概是彻底认清了万劫门是个什么地方,自己未来将面对什么,他性情大变,拼命训练不再对谁都笑,被人欺负不再爬起来拍拍土躲在角落哭,而是直接用利刃剜下对方腹部一块肉,冰冷地嗓音说着:“下次可不止掉肉这么简单。”

可惜。

吕宋说不清为什么可惜,只是觉得可惜了。

后来,鱼肠凡是发烧,他便偷来冰糖。

想起这事,鱼肠还觉得有些好笑,曾嫌弃道:“你能不能一次多偷几块,非要一次次去吗?”吕宋表示我随身带这东西没用,不爱吃。

现在,莫非是爱吃了?

“有个小东西不肯喝药,只能备着些。”吕宋见他疑惑解释道。鱼肠一脸惊异,停顿片刻撇嘴道:“咦,沈丶什么时候这么矫情了。”听罢,吕宋脸上甜腻腻的笑容瞬间消失,嘴角立刻耷拉下来,代入了一下沈宗主,身体一抖道:“不是他,你可别恶心我。”

“那是”鱼肠试探着问,“吕不言?”

“什么吕不言,听他胡扯。”

“谁胡扯!吕黑子你可真不是个人!”轩辕噤这下倒没了病恹恹的姿态,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两人面前。“你跟来干什么?”吕宋戳了戳他的脸。

“躲瘟神!沈丶那厮笑了我一炷香!鸦乌还帮他!说你们离天宗养的猪,都没有我的脸肿得大!”轩辕噤气鼓鼓地吐槽,扯到了嘴角,疼得面目拧巴。他打量着鱼肠道:“来都来了不跟你们沈宗主打个招呼,可不成体统。”

鱼肠太阳穴一紧,警惕地看过去,他怎么知道自己跟离天宗的关系?手缓缓握上剑柄,吕宋摁住他无奈地冲轩辕噤说:“你这张嘴可真不让人省心。”继而转向鱼肠:“云中神算轩辕噤。”

“难怪。”鱼肠放松下来。

“难怪什么?”轩辕噤眨巴着他的圆眼睛。

“难怪我想把你的脸打对称。”

“你们魔教果然只知道暴力。”轩辕噤小声喃喃,吕宋笑着揉了两把他细软的头发。见两人如此动作,鱼肠拍拍吕宋的肩膀:“以后有你受的。”送上同情的眼神,弯着嘴角笑了。

“走了!”鱼肠道。他的背总是挺得很直,背着两人挥挥手,吕宋似乎看见当初那个爱笑的少年,迎向阳光远去。他们不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沾上了丝丝缕缕的烟火气。江湖恩仇未平息,却已不是血液森冷的屠杀者。

“他是你的旧情人吗?”轩辕噤望着男人的背影问道。男人远去的样子更像是一个阴沉的影子消散,他竟然从中品出一丝真诚的情义来。

“真想粘住你的嘴。”

轩辕噤难得没有反驳,眼睛沾上了湿漉漉,望向吕宋:“你们以前很不好过吧。”吕宋拉着他坐在崖边的石头上:“还好有伴。”

“我时常后悔那时对你说的话。”轩辕噤看着林子,看着云雾,看着远山,看着山的影子,看着被染红的向阳一面他突然间觉得自己很无知,不知世事多艰,也不知世人皆苦。他埋怨吕宋杀人像割韭菜,也腻烦点墨阁卖情报不分善恶,更恶心江湖有两面。他有些后悔自己的浅薄与武断。

“哪句话?”吕宋见他沉默,笑得惬意,眼尾都溢出开心。

“记不得最好。”轩辕噤嘟嘟嘴调皮道,他觉得吕宋大概真忘了,心情瞬间好起来,“华山日落还挺好的吧。”

“是挺好。”

“长白山的日落更好,改天带你去看。”

“好。”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