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受戒

短短月余,再回到少林寺,了之心上五味杂陈。初下山时,内心多是不解和不耐烦,如今真说不清究竟是个什么感受。他时不时想到沈丶不着寸缕的模样,不是传闻中的魔,也不是表面上的雅,是干净的媚,调皮的甜。

心中生怯,竟不好踏过门槛。

“了之,既已回来,为何不进门?”慧通浑厚的声音隔空传来,了之缓步向念佛堂走去。

将地图残卷递给慧通:“师父,地图残卷共五份,分别由五大门派掌管,各大门派已于前几日出发去离天宗。”

慧通把残卷给了慧憨:“了之,一路辛苦,你且先下去休息,明日再议由谁去跟各大门派汇合。”

了之不动,亦没有说话。

慧通自然了解他这个天资卓绝的小徒,向来不善言辞,从不主动索要什么。寺里的师兄师弟都知道,聪慧的了之懂事得很。

“慧憨,去做你的事吧。”空气中的潮湿带了冷,那尊宝相庄严的佛现在就傲视在他面前,了之低下头竟不敢看一眼。

“师父,我犯了戒。”

原以为慧通会大发雷霆或是长吁短叹,没想到他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开口便是嘘寒问暖:“了之,这次出门觉得山下的生活如何?”

“世事多艰,好事多磨,疾苦遍布。”温润的声音,没有过多情绪,“但至繁至简烟火气以及形形色色的人,很有趣。”

“哦?什么样的人让你觉得有趣?”慧通起身坐到侧方棋桌旁,挥挥手让了之陪他下一局。

“师父,我遇见一个人,他不是个善人。”了之落了一枚黑子。

“哦?怎么个不善法?”慧通笑笑,慈眉善目,像在同了之聊家常。

“所有人都说他恶。他的确杀过人。”了之手执黑子,久久不落。

“师父,我也杀过很多人。”

是的,了之杀过很多人。他自小由慧通带大,不食酒肉不尝烟火。刚牙牙学语、跌跌撞撞走路就被慧善一眼看中,练起逆天而行的《鸿蒙经》。尚无情无欲,便被一点点蚕食情和欲。

嘴上不说,但慧善慧通都知道,师兄弟们对了之又敬又畏。敬他是百年难遇的天才,修炼总是顺畅又完美,畏他心空意空,杀人好像割韭菜。听他这样说,慧通心上一阵泛酸,抬头看看了之,当年带着婴儿肥的小冰块已经变得轮廓分明,秀美万分。

或许,了之会是个变数。不会如他们当年猜测的那样,绝情绝欲,彻底变疯。他不过山下走了一遭,已经带上人间暖色。

“师父,您当年收留我,只是为天下苍生吗?”说这话时,了之拿棋子的手微微颤抖。以前不在乎,现在怕听到那个答案。怕听到那个可以称之为“父亲”的人,说一句你人生的意义源于《鸿蒙经》,源于苍生之苦。

“菩萨畏因,众生畏果。”慧通完全是认认真真下棋,额外聊天的模样,“苍生不自救,何苦压在一个孩子身上。”

当年,慧通极力反对让了之练《鸿蒙经》,说什么为了天下苍生,不过是想彰显自己的大义。他们这群人背上了世俗的期待,总要想着立拯救之名,行施舍之实。

这个孩子还没意识到自己想要怎样的一生,便被推着去了他们臆想中的方向。慧通目送了之从缺牙也要嘻嘻哈哈笑的调皮顽童走向寡淡空洞的嗜血工具,他成了少林不可说的污点,亦是少林打不倒的守护神。

这是他,一生的愧疚,挥之不去的执念。

听闻不是那个答案,了之不自觉地松了口气:“方丈说我为苍生而生。到如今我仍觉得苍生与我无关。我有愧于方丈。”

“了之,佛说过一句话,你自当仔细品味。”

“请师父指点。”

“强扭的瓜不甜。”

“你说你犯了戒,倒是自觉。说说是哪一戒?”

“色/戒。”

慧通执子的手一抖。

“好小子!”

慧通刚刚的愧疚、失落、无奈、故作安抚哄堂而散,不愧是天降慧根!十九年连幅春宫图都没看过,直接来了个实在的。

路子野得很。

“请师父责罚。”

慧通甚少在了之面前失态,总端着慈父严师的架子。许多年来,了之无欲无求,听话懂事,这方面绝对是个“老实人”范本。更何况,佛门中人,也不能随便来个友爱教育。

没成想多年放纵竟直接让他扮猪吃老虎,拱了人家的白菜。责罚?怎么责罚?受戒堂罪行一宣,亮瞎全村人的眼,哦呦呵,我们师兄/师弟不杀人,改人上人了。老脸往哪儿搁!慧通本打算以老父亲心态与远游儿子聊聊趣事儿,增进感情。这下好了,恨不得原地坐化!他亲切道:

“你个龟孙儿!”

话一出,了之眼睛陡然瞪大。有记忆以来师父一直正直又规矩,师兄弟犯多大的错都不曾出言污秽,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了之连忙放下棋子,想说现在即可领罚,多重都愿承受。却听得:

“最后一步了吗?”

“什,什么?”

拼着老脸问道:“我说,最后一步了吗?”

说完,又觉得不妥,这算什么?打听徒弟隐私?但是他确实很好奇,这小子难道真天赋异禀。另外,他想看看有无挽回余地,否则杖责百棍,纵有神功护体也得要半条命。

“我,我”了之面红耳赤,那向来无风无波的脸上竟有了羞怯和不好意思。

慧通看得新奇,不过只坚持了一秒,因为他听见了之说:“脱,脱光了”

那脸红得似能滴下血来。慧通气得后脑勺发蒙,眉间皱出“川”字,怒吼道:“来人!带了之领罚!”

受戒堂周围花木扶苏,外匾为“受戒堂”,內书“离垢地”。了之就地跪下,面朝离垢,解下袈裟叠好放在身旁,双手合十等待惩戒。

“师弟,得罪了!”慧憨执杖,他练的《金刚神通》力大无穷,虽然有意克制,但一杖下去足够普通人吐血。了之一声不发,稳稳跪着,自知有错,甘心受罚。

杖过一百,了之闷哼一声,嘴唇已然泛白。许多弟子门外看着不知其因,了之一向自持自律怎么能获这么重的责罚?

“师弟,跟师父认个错,求个情吧,再打下去十八铜人也得打残。”慧憨实在是无法下手,了之月白僧衣背后染上了云朵一样,一片又一片的血渍。

“师兄,无碍,你继续吧。”

——什么无碍,话都要说不出了!

——已过百杖,再大的错也够了!

——了之师兄太能忍了,若是我,怕早就是一具尸体。

师兄弟们平时与了之交流不多,看在眼里,也有了几分心痛。

“师兄,继续吧。”

“哎——”

这倔性子。

两百杖过后,了之跪不稳,每打一下身子朝前晃一下,而后强忍着复位。他的背后触目惊心,鲜血一层叠一层,颜色由浅变深,再打下去心脏都得拍出来。了之点头示意继续。这痛,比不得不望尘峰的万分之一。

甘罚以自省,省得犯错,省不得悔。自虐般地卸去全身功法,一口血喷在地上。

“师弟!”

“继续”

“你这是,这是何苦?”

“我应得的。”

“师父,了之师兄,吐血了。”看不下去的小师弟前去找了慧通。

“多少棍?”

“三百一十。”

慧通闭眼没说话,意思很明显:继续。

啼鸟欢快,阳光大好。了之想起有一次沈丶害自己撞了脑袋,他竟给吹了吹。后背好痛,心脏好痛,能不能给吹一吹。

“五百。”

了之应声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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