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东京,开封府衙。

在中国历史的长河中,北宋时期的开封府尹一职位显得尤其特殊,不光是因为在皇城脚下,更主要的是,打从开国,其就由储君担任。像太宗、真宗继位前都曾出任此职。其实也不难明白,开封地处首都,既能上达天听又能管理百姓,还可以和各路权贵打交道,实在是培养皇室接班人的理想平台。

不过从仁宗开始,天子血脉不丰一直是个问题,当今圣上醉心玩乐,对太子一事也不上心,所以现在由一位姓滕的官员担任。

滕府尹日子每天日子过得不顺,京城恨不得连条狗都有背景,经常要受夹板气不说,而且百姓还众多,人口流动量大,平日琐事一箩筐。这不,眼下就有件棘手的。

看了看厅堂内呆坐在椅子上的女子,滕府尹小声道:“怎么样?人还没来吗?”

“没有,怕不是要明天。”旁边的孙孔目轻轻摇了摇头,“要不然下官去问问她,看能不能套出点话来。”

滕府尹正要点头,却听衙役上来禀告,说大宗正司那边人到了。滕府尹大喜,连忙命手下将其请进。

来者是一个精瘦的老者,见到滕府尹也不见礼,只略微点了下头,“赵孝颖,宗正寺丞。”

在京多年,早习惯了这帮子皇亲国戚的傲慢,滕府尹也不恼,而是吩咐孙孔目与他一同上前问话,自己还有其他公务要处理,就不多待了。

看着仿佛脚底抹油般的男人,赵孝颖没说什么,眼底闪过一丝讥讽,两人进入厅堂,看见已经回过神,模样有些忐忑的赵淳楣。

说来惭愧,那日获救后,她实在是有些吓傻了,那和尚问了自己几句,都回答得磕磕绊绊,眼见无法交流,和尚干脆跑去报官,最后官府的人将她带走。因为天色已晚,于县衙安置了一夜,第二天洗了把脸,将沾着血迹、脑、浆以及各种人体组织的衣服换掉,方才觉得重新活了过来。

此时的少女素白着一张小脸,平日里锐利的眉眼有些耸拉着,乌黑的秀发散落在柔嫩光洁的颈边,看上去着实楚楚可怜。

再联想道对方的遭遇,赵孝颖叹了口气,声音尽量柔和道:“我看了邵杰登记的造册,你父亲是三班借职赵贤之?”

宋朝的宗室头上基本都会有个虚职,三班借职是武将的最低职级,由此可见那被杀的男人混得多惨。

赵淳楣愣了下,旋即反应过来昨天恍惚间将自己上辈子的姓报了上去,现在估计是把她当成同行女儿了,刚想解释,却听对面老人安慰道:“莫要害怕,你是宗室子弟,这种情况下我们不会为难你的,只是确定一下。”

敏锐地察觉到他话中有话,赵淳楣小心翼翼地开口:“不是宗室,就会有麻烦吗……”

“怎么可能,寺丞就是想让你安心罢了。”孙孔目抢先道。

赵孝颖冷笑,“这可难说,离汴京城附近发生了这档子事儿,死的还是宗室成员,滕府尹巴不得现在有个活人站出来顶罪。她要不是姓赵,恐怕昨天就因为勾结流寇谋害他人被关进大牢了。”

孙孔目被其一顿嘲讽,只能尴尬地站在一旁。

赵孝颖不理他,重复了遍刚才的话,“你父亲可是赵贤之?”

少女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是……是,我是赵贤之的女儿,我叫赵淳楣。”

赵孝颖上下打量了下,确定身形年龄都对的上,点了点头。

“若按辈分,你应该叫我一声叔祖。”接着叹息了一声,“你父亲是个好学的孩子,可惜了。”

“昨日大宗正司已经把你的事儿上报给了官家,官家听完怜你孤苦,让我们在京郊寻块好地方将你父母兄弟下葬,还赏赐了你些财物。因为外地宗室没有特许不能来开封,也通知不了你的叔伯,要是想回老家,我可以命人送你回去。”

赵淳楣听到这里连连摇头,直说自己暂时不想回去。

老者听完也没惊讶,世人皆嫌贫爱富,赵贤之过得这么惨,估计与亲属关系也不怎么样,对方一介孤女,就这么返乡很可能受人欺负。

“如此也好,汴京吃住都方便,到时候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大宗正司找我,至于她的户帖……”赵孝颖转头看向孙孔目。

所谓的“户帖”,可以大致理解为首都户口本。与之前所有朝代都不同,大宋的户籍制度尤其开放,哪怕是三无人员,只要在东京城里登记,满一年后即可落户。不过这种只能叫“客户”,需要连续居住七年,并且有一定不动产,才能升级为“主户”并且拥有“户帖”。有了户帖不光是能在东京参加科举,连买房置业办事情都要方便许多。

孙孔目见此了然,立刻拍着胸、脯保证道:“寺丞放心,交到我们身上。”宗室在开封府附近被虐杀的事情自打开国还是头一份儿,连向来不理事的天子都惊动了,作为开封治安管理者,滕府尹现在一个头两个大,别说是户帖,只要上面满意,让他叫爷爷都行!

赵孝颖淡淡地应了一声,接着就要带少女离开,临走前赵淳楣犹豫了下,缓缓道:“与我们同行的还有个女孩,能不能把她葬在我父母旁边……”

两人听后只觉得她心善,也并未拒绝。

府衙外面,皇帝赏赐下的东西集中装在一辆牛车里,赵孝颖依照惯例拿出造册宣读。

“衣著三十匹、慎头、丝鞋、二十匹;麻鞋、七匹……翠毛细法锦夹枚子一领,二十两金腰带一条。”

不得不说,东西还挺齐全,四季衣服、药品食材、金银器物应有尽有,光是朗读都朗读了十几分钟,到最后赵淳楣都有些震惊了。

她不知道的是,就这赵孝颖依旧不满意,毕竟前几代皇帝给宗室的赏赐都包括良田房屋,如今天子整日骄奢无度,弄得国库空虚。这些年宗室用度一再削减,大家的不满情绪早已积累到一定程度。眼下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所有人都在观望皇帝的态度。

可惜……

念完之后,赵孝颖叹了口气,略带歉意地对少女道:“委屈你了,孩子。”

赵淳楣心中有事,对此没太大反应,只勉强地笑了笑。

这样一来赵孝颖更觉得她懂事,吩咐手下将其送到客栈,并护卫一段时间,等她安定下来再离开。

想了下这一路上发生的事儿,赵淳楣没有拒绝,再三谢过老者后,双方才就此分别。

在仆人的帮助下,赵淳楣成功入住了一家连锁客栈。不得不说,东京不愧为百万人口的大城市,客栈居住条件清幽不说,连服务都是一等一的。

见赵淳楣形容狼狈,店家自动备下了热水以及室内穿的里衣,并且贴心地告知他们每个房间都非常独立,私密性绝对高,让客人尽管放心。

在这样的舒适的环境下,赵淳楣身上绷紧的那根弦总算得以放松。

泡在浴桶里,她仰头望天,恍惚间竟有种又穿越了一次的感觉。

不过嘛……跟穿越也差不多。

想到现在自己摇身一变顶替了人家的身份,赵淳楣就觉得非常愧疚。

确实,她与那家人只相处了几日,关系也不算融洽。可正如那句俗语,人死如灯灭,思及之前起的那些龃龉,在生死面前,实在不值一提。但要是让赵淳楣去实话实说,她也没有那种大义凛然的勇气。

她不是圣人,自己这条命经历千辛万苦才算捡回来,葬送在此处赵淳楣实在不甘心……

长叹一声,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梳洗完毕,赵淳楣觉得有些饿了,毕竟从昨天到现在她都还没吃过东西,于是便去找了赵孝颖留下的护卫,询问哪里能吃点好的。

“好的?那得去丰乐楼啊,那可是咱们为东京七十二家酒楼之首,那叫一个富丽堂皇,要是运气好的话,还能看到色艺双绝的李夫人……”那仆人性格十分活泼,讲起话来滔滔不绝。

对方口中的“丰乐楼”,应该就是名扬天下的樊楼,至于李夫人,则是名伎李师师。这两样嘛,倘若是平时赵淳楣可能还会扬起几分好奇,可如今身心俱疲的她实在没这个兴致,摇头道:“我就是想找个地方吃饭,有没有热闹点儿的,最好是卖杂嚼多的。”

“有啊,朱雀门附近,连着州桥,只要您想,一天都逛不完。离着也不远,小的这就给你带路。”仆人轻快地应道。

于是在其带领下,赵淳楣得以窥见了大宋都城的一角。

虽然才是上午,开封路上行人却非常多,不少店铺的员工在外面热情地招揽客人;三五书生聚集,吟诗作画,挥毫笔墨;带三花的点茶婆婆,敲着盏灯命令手下人干活儿;桥下几个少女舀水浣纱,看见游人不觉露出羞涩的笑容……

士农工商,三教九流,熙熙攘攘,不一而足。

说来奇怪,赵淳楣本身心烦气躁,可见到这满满的人间烟火气,竟然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向旁边卖花的孩童买了支茉莉簪花,付钱的时候多给了对方两文,看到孩子欣喜笑容,赵淳楣也跟着笑了。

用力嗅了嗅手中的茉莉,赵淳楣此时脑海中就一个念头。

活着,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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