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夜风流潇湘楼

多年以后,当行将就木的孙福着锦穿罗、抱衾盖裯,被满堂子孙簇拥着走向生命终点时,脑海里仍不断浮现出建安五年正月里那个大雪纷飞的清晨,并无比庆幸自己未因畏寒而怯步。

带着这份庆幸的笑容,孙福缓缓闭目,魂归来兮……

拂晓时分,雪似乎小了一点,整个江陵城内依旧是灰蒙蒙的一片,除了三两名巡城的兵卒,见不到分毫动静。

“吱~呀~”

小北门外的长湖边上,伴随着生涩的木轴转动声响起,老孙头抖抖索索的拉开了破旧的木门。

他皱着眉头看了看脚下已快要没过膝盖的积雪,犹豫了那么片刻,但还是咬了咬牙,挑起担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雪向城门口走了过去。

老孙头当然姓孙,单名一个“福”字。他是卖炊饼的,这一辈子都卖炊饼,但他卖炊饼与旁人却有不同。一来做的是青州风味,个头饱满,皮松馅香,用晒干的蒲叶扎好递给客人,透着股清爽劲。二来这炊饼担子也格外考究,上层是蒸屉,下层是炭火,不管几时吃到嘴里都是热火的。再加上他做人厚道,童叟无欺,所以很受江陵城老少欢迎。

每日里三更揉面和馅,五更上屉蒸熟,赶在天亮前装担出门,城门一开,便进城走街串巷叫卖,转遍江陵城六门两市五街三十四巷,到午时刚刚好能卖完,换得几十钱供一家老小勉强过生活。

这种日子老孙头已过了三十多年了。

他本是青州山阳郡人,十六岁那年,青州闹旱灾,千里赤野,易子而食,全家除了他都饿死了。

怀里揣着老母偷偷塞给他的最后一块干馍,孤身一人外出逃荒,一路几多辛酸,流落到这遍地是水、满眼是绿的江陵郡后,就下定决心再也不走了。

异地求生谈何容易,幸好老孙头在老家还学了一手做炊饼的好手艺。从那时起,他就在这江陵城内靠卖炊饼为生,天天如此,年年不变,娶妻生子,落地生根,从清俊白净的孙大郎熬成了满脸橘皮的老孙头。哪怕是大年初一,早起祭拜过先人后,这炊饼担子还是得挑出去的,毕竟有不少老主顾等着这口炊饼下肚呢。

一路挑着担子,老孙头晃晃悠悠的走到了城门外,远远望去,已有不少赶早进城的小贩在排队了,他紧赶几步在队伍最后头站好,这才放下担子歇上一口气,安安心心的四下打量。

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寒冷,都已快正月十五了,依旧不见半点春色,北风带着雪点,不停的拍打着他发皱如橘皮般的脸庞。

小北门城楼下,卖菜的、运碳的、贩鱼的,都是和老孙头一样进城赶早市的穷苦人,就这么一个挨着一个的挤在齐膝厚的雪地里,头上、身上都落着厚厚的白雪,犹如披上了一层白绒袄子。

站了没一会,老孙头从衣裳到发须都已沾满了白点,尽管已将家里最厚实的衣裳一层层全都裹在了身上,但寒风依旧跟刀子一样刮进脖领里,掠走了身上最后一丝暖意。

他冻得两股颤颤,只能不停的搓手跺脚取暖,和一旁熟络的小贩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打发时间。

“东市口那算命的说今年是辛丑年,多灾多难,难怪这雪来得都格外猛些,这城里城外不知冻死多少人呢!”

“确实是多灾多难啊,城里来了不少流民,都是从北边逃难过来的,听说马上要打大仗。”

“打大仗啊,那肯定又要死不少人,倒是咱荆州这块地界这些年平稳得很,没出过什么大乱子。”

“哪还不是得感谢咱州牧大老爷,就是不知道这好日子能过到几时......”

说话间,粗重的转轴转动声响起,厚重的城门随即缓缓打开,从门缝里钻出来几名值守的兵卒,打着哈欠开始逐一查验放行,众人都止住话头往前赶去,老孙头也不再和旁人闲聊,挑起担子就往城门口走,当然免不了得主动孝敬兵卒们两斤炊饼过早。

天开始慢慢放亮,但风雪却没有丝毫削弱的迹象,大如鹅毛的雪花一坨坨的砸了下来,黑黝黝的城门洞犹如蹲坐在风雪中的怪兽,冷冷的看着人们鱼贯走入。

回首望去,平日里波光粼粼、草木繁茂的长湖此时已难觅踪迹,被掩盖在白茫茫的风雪中。天地间犹如盖上了一匹素净的白绢,看着煞是干净。

而当老孙头们披着雪花在刺骨寒风里搓手跺脚、在兵卒的查验下逐一进城时,江陵城内的大多数人还没从睡梦中醒来。

白雪皑皑下,好一片安宁静穆。

当然,在每座富庶的城郭里,都有那么一个或者几个永远不会安宁静穆的去所,在江陵,那个去所叫做潇湘楼。

潇湘楼坐落于江陵城东市西北角,横穿江陵城东西的府前大街与从小北门延伸而来的远安街在楼前交汇。楼高两层,前后有院,周百步,遍种湘妃竹,彻夜灯火通明,莺歌燕舞,是整个江陵城最为销魂的所在,时人赞称为不夜潇湘楼。

哪怕是这种大雪封门的天气,潇湘楼后院里依旧停着不少装饰精致的冠盖马车,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过来寻欢作乐、宿醉未归。

就譬如二楼一间厢房里,夤夜至晓,燕语莺啼就没停歇过半刻。

此间厢房位于潇湘楼东南角,装饰精致,用具奢华,尽管楼外整夜飞雪饕虐、寒风朔朔,但房内青瓷烛台烛光明亮,黄铜火盆热力十足,隔着厚厚的帷帘,温暖犹如阳春三月。

厢房外间的食案上零乱摆放着冷热菜肴、酒壶酒盏。里间的雕花架子床则整夜都在“咯吱咯吱”摇晃不休,如烟般的红色纱幔下,南山有林藤绕树,东海无风浪催涛。

风平浪静、戛然而止后,房内又缄默了许久,才响起男人一声模糊不清的低语,一只白皙嫩滑的小手随即将纱幔掀开,露出一张极为狐媚勾人的脸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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