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洗劫

“歇……歇会儿。”谢喻瘫躺在石阶上,觉得有点上不来气儿,心道难不成真是年纪大了?爬个楼梯都能喘成这样?

“你……呼,你不累吗?”摊尸状的谢喻羡慕地望着一张居高临下的脸,依旧是淡定从容的一张俊脸,呼吸均匀,脸不红心不跳,腰不酸腿不软。

年轻人:“还好。”

谢喻:“……”

祝少行坐在石阶上,垂眸下望着走过的阶梯,淡淡道:“现在是一千八百三十三阶。”。

谢喻扭头看着精力旺盛的小年轻,惊讶地:“你还数了?”

祝少行:“顺便。”

“那岂不是还有一半?”谢喻坐了起来,朝上面看不到头的阶梯望了望,有点想打退堂鼓,“咱……还爬么?”

祝少行偏过头看了他一眼,“看你。你要是觉得累,就下去。”

“开玩笑,累?不存在的。爬,必须爬。”为了证明自己体力好得很,谢喻只好硬着头皮继续爬,这老脸可丢不起。

谢喻仰面躺在了龙纹方台上,大口喘气,话都说不利索了:“小、小意思……不就爬个梯么……”

祝少行望着走过的路,声线平稳地说:“正好三千阶。”

谢喻后背贴着冰凉的龙纹石台,这种冰凉的感觉和梦里感受到的冰凉重合在一起。不止冰凉,还有疼痛,蔓延全身的痛感也越来越清晰。guxu.org 时光小说网

“如果记忆让人痛苦,”谢喻皱了皱眉,额上洇出细细的冷汗,“你说是记得好,还是忘记好?”

祝少行也躺了下来,双手枕着脑袋,轻轻道:“记得。”

“为何?”谢喻扭头静静看着眼前的这张脸,似乎看着就没那么疼了。

祝少行却望着灰白的天出神良久,而后道:“忘记痛苦会连着人一起忘记。”

苍穹很低,行云很白,天地之大,皆是虚无。

星象风云异变,血雨腥风刮遍整座皇城,无论是琉璃金瓦画柱廊庑,还是草房茅屋人畜花草,凡血色风雨刮掠处都被无情腐蚀,万物凋零,哀嚎遍野。

“你们扪心自问,连星殿下何曾做过一件对不起你们的事!何曾做过一件对不起鳯涼国的事!从来没有!太平盛世你们奉他为神明,如今鳯涼遭此天灾,你们却都说是他的错!都要拿他的命来抵!都要用他的血来祭!我倒是要问问你们,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没想到最后肯站出来为他说话的人竟然是韩舟。

祁连星一想到韩舟竟然觉得有些想笑,不过这也怪不得他,毕竟韩舟的面相确实看着有几分喜感——

小眼睛,眼尾往上跑,又总爱大笑,所以眼睛经常就是一道缝。

不过这也有它独特的好处,比如上课的时候打瞌睡,太傅也不好说他,因为太傅年纪大了,又有些老花,所以实在不确定他是睁开的还是闭着的,因为他闭眼和睁眼没啥太大的区别。

除了眼睛小以外,他脸上还有两坨从来不消的婴儿肥,哪怕韩舟比自己还大两岁,却也因这两坨婴儿肥而叫人看不出。

不过他仗着自己年岁稍长,便事事爱出头,尤其爱为秀儿和安少出头,韩秀是他的弟弟,成安是他的好兄弟。

而他所谓的出头就是跟人耍嘴皮子,毕竟君子动口不动手,所以他这个“君子”每每都要把对方说的哑口无言连连道歉才肯罢休。

但那也是他最帅的时候,因为只要与人争辩,他的一对“缝眼”就会睁成名副其实的“凤眼”。再加上脸上其它的部位都还长得不错,所以如果忽略他至死不渝的奶膘,韩舟看起来倒也算得上是一个丰神俊朗的公子哥。

他其实也想为祁连星出头,但由于连星殿下的身份,没人敢欺负此人中龙凤,所以也无头可出。但可笑的是,一个无人敢欺负的人,如今却是所有人都要欺负了。

在韩舟的质问下,众人一片静默,不过很快就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了。

站出来的这个人指着飞龙画柱上的八个大字:“‘日月连璧,星辰诛玑’!那飞龙柱上写的清清楚楚,那是天师为民请愿亲自卜的卦!是天神降下的旨意!是天神要殿下的性命,我等又能如何?!难道要拿全城百姓的数十万条性命,来换殿下一人的性命吗?!”

这个人倒是很聪明,在面对‘一对多’的选择上,他深知每个人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人群也如他所料,再次沸腾起来。

“对啊,我们也想不死啊,我可怜的老母昨天才……”

“我七岁小儿如今也只得进气没得出气,也不知能不能熬过今晚……”

“……”

“可殿下也只是个孩子啊……”

“你懂个屁!活该是个寡妇!妈的!……”

“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

“去你妈的君子!你小子再叽歪一句,信不信老子连你一起打……”

“……”

“造孽啊……”

“天要亡我鳯涼……”

“……”

人群中有妇孺低泣,有小儿啼哭,有人出言辱骂,有人好言相劝,有□□起脚踢,亦有人老泪纵横,悲叹唏嘘。

无论是哪一种声音,对于祁连星来说都变得越来越缥缈,他越往上走,那些声音就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不真实,好像这只是他做的好多梦里的其中一个,一个不太好的噩梦。

他孤身一人站在高高的踞龙顶上,头顶是盘旋的秃鹫,凄厉声声振彻苍茫天穹,悲凉嘶鸣响遏灰白行云。

祁连星闭上双眼,十指深深陷入掌中,他终究还是怕了。

“万物一府,死生同状,受之于天,还归大地。”祁连星阖上双眸,在心里默念,平复着那颗因为恐惧而节奏紊乱的心。

良久后,他缓缓睁开眼,走到了卧龙石架前,双手虔诚地捧起陈放着的那把祭天剑。

“天黑了天黑了……”

“这是怎么回事啊?!这天怎么突然就黑了?”

“娘,我怕……”

“吉儿不怕……不怕啊……娘在呢……”

万丈高台底下人群骚动,议论纷纷。

祁连星抬起脸,仰望着突然黑下来的天幕,可他什么也看不到,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为什么没有星星?

那些星星都去哪儿了?

师父,我还想和你看一次满天星河。

无边无际的黑夜将他无情吞没,黑夜带着特有的凉意,冷却了他所有卑微的恐惧,他希望就一直黑着吧,黑一点,再黑一点。

黑一点他才能找到那个白衣人。

“亮了亮了……”

人群面面相觑,各自看着自己最亲最爱之人,好像久别重逢,好像初次相见,又好像是失而复得。

有人喜极而泣,有人无言相拥,亦有人哈哈大笑。

“快看!日月同辉!”

再漫长的黑暗也会被光驱散,祁连星孤单的身影在这明晃晃的光芒里一动不动,仿佛虔诚的信徒,在聆听神谕最后的宣读。

四面八方的万丈白光像久困黑暗的兽魇,如饥似渴地扑向他,肆无忌惮地穿透他,似乎要将他一寸一寸撕裂、灼烧、融化。

他觉得脸上火辣辣地一阵焦疼,交错从横的泪水蒸腾成烟、幻化成雾,仿佛在谴责他流泪的胆怯和懦弱。

他舔了舔干裂的唇,好渴。

“请殿下舍生祭天……请殿下舍生祭天……”

哪怕他站的很高,这一浪越过一浪的呼声,仍清晰无比地冲击着他的耳膜,毕竟是万人匍匐,毕竟是齐声高呼,就算是站在苍穹之巅,他想或许也能听得到吧。

至高无上的的天神,你听到了吧。

不过可惜的是,我祭的不是你,不是这可笑的天命,我祭的,是上元佳节的那一盏盏小小灯火,我祭的,是映在阑珊灯火下的一张张鲜活的笑脸。

冰冷的剑入心口,祁连星闷声倒下,砸在凹凸坚硬的龙纹石台上,额头磕在巨龙的眉须上,撞开了一道狭长的小口。

温热的血液自长口缓缓流进那只怒目而睁的龙眼里,又不慌不忙地流出,蜿蜒成一道长长的血泪。

高高荡荡的方台上,耸入云端的圆柱旁,祁连星缩着身子,蜷成了小小的一团,他显得那么小,那么渺弱尘埃,那么微不足道。

困倦的眼皮好沉,就像无数个盯着书本眼皮打架的夜晚,好困好困。

可他还不能睡,他口中默念着剑咒,心口上的祭剑随着咒语一寸一寸被抽离出来,与紧缩的血肉剥离开来,因为它还有最后一个使命——要将这幅躯体分离成一百零八块祭天的肉糜。

“这是北夜洗化魔性所需渡的天劫,水月你别冲动,他不会有……”

师天务转过脸,久久地凝视着风长烟,而后道:“神魔浑体,本就是共生,若是斩除了所谓的魔性,你觉得他还能活吗?”

“可……可当初不是说只要渡劫洗掉魔性不就……不,这怎么可能……”风长烟眉心蹙起,似乎意识什么,失神地松掉了师天务的手腕。

盘旋的秃鹫群惊空遏云般俯冲而下,浓重的血腥味弥散开来,升入了茫茫灰白的苍穹里,蒙上了一层遮星蔽月的血雾,久久不散。

有人轻轻将他抱在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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