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义仁见郭子玉走得匆忙，顿时也拉下面孔，在出门时转过脸冷声对孙书敏说道：“能说的我已经说了，法子我也替你想了，算是指了条明路给你，若是你还这般不知好歹的横生枝节，休怪我不帮你！”说罢，鼻子里哼了一声，快步追在郭子玉身后去了。
他是八面玲珑之人，如何看不出刚才郭子玉动了真怒，现如今他不管城守大人是否真的爱才，先把自己从中间摘干净再说，犯不着跟着趟这浑水。
孙书敏不知就里，心里疑窦丛生，但又做声不得，只是跟着老村长闷头赶路。
到了大槐树下，才见着罗稻言长身而立，脸色铁青，对着几个军士怒目而视，青色罩衫上多了几个歪歪斜斜的鞋印，裤子上全是尘土，显然吃了些小亏。
反观那几个验粮军士，直到郭子玉来了才赶紧肃立一旁，眼神中却全是得意。地上放着满满一斗粮食，旁边还洒了不少，十几辆空马车上才装了三五袋粮食。
“大半个时辰，便干了这么点屁事儿？”郭子玉将审视的目光从众人面上划过，音调毫无波澜起伏。
而后他顿住了，让冷硬的沉默在空气中发酵。当空气也彻底凝固下来时，他才用马鞭狠狠的抽了一下马车，发出“啪”的一声。
马匹不安的来回踱了几步，车夫赶紧收了收缰绳才将车又稳稳的定住。
郭子玉转脸冷声对老村长说道：“往日你青峰村不显山不露水，也未见得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不想今年一下子还蹦出几个人物！”
老村长见势不妙，早就抖抖索索的跪了下去。
张虎和黄一龙对望一眼，虽说不敢多言，但眼中尽是嘲讽之色。
郭子玉再次沉默了半晌，眼神冷冽的看着自己手中的马鞭，而后将目光缓缓抬起，最后落在罗稻言身上，一字一顿的说道：“你意欲为何，从实招来！”
艾义仁一见地上的斗和洒了一地的粮食，哪里还不明白事情缘由。
收粮踢斗一直以来是那么个规矩，但凡官家收粮都要先将那斗装得满满的，再由军士踢上一脚，洒出不少，复又装满，才算一斗，而洒出的粮食则由军士用笤帚扫了另行装袋运走，却不计收入，如此一来每收一斗粮食官家便能挪上一些。
只不过郭子玉从来不管收粮之事，自然不懂其中关窍，而这挪出的粮食自然便归艾义仁所得。
艾义仁倒也玲珑，但凡下乡收粮，从地上扫来的粮食，总是分上些许给收粮军士，便是皆大欢喜的局面。
久而久之，这收粮军士还琢磨出了些花样。一个是淋尖，眼见斗要装满的时候，倒粮的速度再快上几分，多的便顺着早已堆作锥形的粮食滑下，洒出的自然归了收粮之人。
一个便是踢斗，只不过踢的位置和力道很有讲究，若是力道重了一脚将斗踢翻，那自然要扫起来重新称量，便是白踢一脚。但若是轻了，又洒不出多少，便只当是亏。
这几名收粮军士浸淫多年深得其中真味，一脚上去火候刚好，不至踢翻了斗，又让农人肉痛不已，所以艾义仁也愿意带他们几人鱼肉乡里。
罗稻言身上那几个鞋印便是为了护住粮斗不让人踢留下的，只是护住了这斗顾不住那斗，最后只好不再放粮。
若是让罗稻言说出真像，自己这几年贪墨的许多粮食岂不全都漏了底？这是断然不行的。
想到这里，艾义仁赶紧上前说道：“城守大人息怒，定是小的们办事不力，言语中起了冲撞，我便在此盯住些，大人只管去村长家歇息饮茶，定然不会误了功夫。”
“种地交粮，天经地义，为何言语中会起冲撞？这么多村，这么多年都是这般做的，为何往日不起冲撞，偏偏今年起了冲撞？为何其他村子不起冲撞，偏偏这青峰村就冲撞了起来？莫非是我不该来？莫不是这一村的人都吃了熊心豹子胆？！”郭子玉不依不饶。
大槐树下早就围起了一圈人，清溪又急又怕，几次想冲进人群为罗稻言解围，却都被军士按住了，只能跪在一旁垂泪不止。见孙书敏过来，她便如见了亲人，赶紧扯住孙书敏袖口迭声说道：“求求孙先生救救我家稻言……”
孙书敏不知缘由，出不得声，但始终认为罗稻言办事虽然古板谨慎，但应无大错，只好出声安慰：“无妨的，无妨的，我来想想办法。”
那边罗稻言听得郭子玉说到“年年都是这般做的”那不撞南墙的性子又来了，耐着性子等郭子玉刚刚将话说完，他便脖子一梗，朗声说道：“农人稼穑不易，但却都还明白事理，种地交粮固然天经地义，但这收粮踢斗又是依了大夏的哪条规矩？若是真有此律令，我罗稻言自去高阳城领罪伏法！”
清溪听得罗稻言说认罪伏法，急火攻心，双眼一黑竟昏了过去。
郭子玉听罗稻言说得如此义正辞严，就仿佛是自家人做了亏心事一般，顿时气得胡须乱颤，只是心中不知这收粮踢斗是怎么个规矩，狞笑道：“你要规矩，我便给你个规矩。”
一转身脸虽对着艾义仁，但鞭梢却指着罗稻言一字一顿冷森森说道：“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告诉这狂妄小子，什么是收粮踢斗，再将此人拿了送去大牢，让我好好教授他一番大夏刑律！”
收粮踢斗本就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往日村民们都是逆来顺受没人吱声，罗稻言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自然也从未掺和收粮一类的事情。
但今次偏偏被孙书敏安排了这么个差事，有心要将事情办得漂亮些，再加上他本身就是眼中揉不得沙子的性子，便将这事儿闹大了起来。
若是往日，艾义仁和收粮军士们沆瀣一气，罗稻言如此硬来未必能讨到好处，但这次偏偏黄一龙将郭子玉引来了青峰村，于是这事情又有了变数。
收粮踢斗之事，艾义仁如何能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更何况这么多年他在其中没少捞好处，每年到各村收粮挪下的那些，几乎够他一家上下吃上半年，这若真要说道起来，那是真真的触犯了大夏刑律。
见郭子玉动了真怒，艾义仁早就面如土色跪了下来，浑身筛糠口不能言。
郭子玉见了先是一愣，稍稍动了心思知道其中定有不为人知的猫腻，而且显然还是己放理亏，怒火更盛，马鞭直指罗稻言：“你来说！怎么个收粮踢斗！”
罗稻言也不怯场，朗声将军士所作所为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郭子玉听罢反倒不再说话，只是面色却阴沉得要滴出水来，阴恻恻的眼神中隐现杀意。立了半晌，缓缓的踱到抖作一团的艾义仁身前，抬起左脚轻轻放在他肩上，力道缓缓加重，轻声说道：“来人！”
话音虽轻，但而今众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落在众人耳中倒也清晰可闻。
槐树旁转过两个亲卫，身披甲胄不便跪下，便垂了左手，右手握拳轻捶左胸，应了声：“在！”
“将那收粮几人，扒了甲胄捆起来，送回牢中！”亲卫去了，郭子玉才又低下头来，对着艾义仁说道：“师爷！你好大的本事，敢在本官面前弄鬼，还带出了这么一帮徒子徒孙。这几年莫非你都是这样干的？！你在其中贪墨了多少？如实说来！”郭子玉每说一句，脚上力道便加重几分，开始艾义仁还咬牙坚持，但他那书生身板怎敌得过行伍出生的郭子玉，到了后来终于坚持不住，被一脚踏翻在地，不住哀嚎却不敢说那数目。
“不想我家师爷倒也有几分骨气，到了这个时候还逞嘴硬。”郭子玉冷笑数声，猛的一抖马鞭，半空中闪过一片残影。只听得“叭”的一声，艾义仁那布袍上便多了一条裂痕，鞭梢收回，带起的碎布隐隐泛出血迹。
艾义仁一声惨叫，痛得满地打滚，却又不敢滚得远了，生怕到时候惹得郭子玉性起一刀将他剁了，只在郭子玉脚边转来转去。场面虽然滑稽，但众人一派肃穆，哪敢笑出声来。
“我还道你是条汉子，原来也就是个草鸡，既然是个怂毬样，就老老实实招了，少受几分苦楚。”郭子玉话音不住，鞭子不停，只抽得惨嚎和哀求齐响，布片与尘土齐飞，转眼间艾义仁的布袍便破破烂烂全是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