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神祇(26)
沈明泽看着希尔眉宇间隐约的惶恐和不安, 他抬起手,想要像曾经那样轻抚对方的额头, 可他的手停在半空之中, 终究没有落下去。
好像,还是有些不一样了……
沈明泽不是傻子,他不是察觉不到希尔偶尔流露出来的怨怼和妒意,可那不是错。
人之常情, 算什么错误。
如果一定要怪, 只能怪那该死的沈明泽。他早就该干脆利落地死去, 由此就不会牵连拖累任何人。
希尔看着这人突兀停顿着的动作, 说不出心里是期待还是排斥。
只是,待沈明泽将手收回之后, 他莫名生了一丝怅然若失之感。于是他这才发觉, 原来他竟然也是祈盼这人像从前一样待他的。
希尔是尾随唐彦而来,他比江洗秋想象中还要胆小,一刻也不能容忍唐彦留在圣城。
原本只是想找个机会驱逐对方,没想到会见到沈明泽。
——完好无损的、地牢之外的沈明泽。
沈明泽收回手,温和地说:“你且回去睡一觉,什么也不必管,会有人替你做好的。”
你始终是神明疼爱的孩子, 你想做的事情,整个则鸣大陆都会帮你。
希尔定定地看了他一眼, 恍惚起身,走出小院。
他见到这人的时候极为忐忑,甚至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因为担忧而昏厥。
可离开的时候却像是完全卸下了心头的重担, 轻松又舒朗。
深夜的街道已经褪去了白日的人声鼎沸,只有魔法路灯亮着微光, 为晚归的行人指引方向。
希尔步伐忽然顿住。
晦暗橘光笼罩下的狭小区域,正无声地站着一个人影。
是去而复返的唐彦。
“希尔。”唐彦一字一顿,“真是,好久不见了。”
他刚刚好不容易带回了唐星煜,两人在路上险些又吵了起来。沈明泽就像一个祸国殃民的妖精,让一对父子为他争论不休,互相言语攻击。
他似乎说了一句贬低沈明泽的话,唐星煜便像啃了一枚炸弹似得原地跳起来,浑身冒刺。
唐彦觉得也不是不能理解,如果有人在他面前对神明不敬,他也会这么生气。
可是这个冒牌货怎么能跟沈明泽比?
唐星煜说:“你怎么能认定他是假的?万一他就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唐彦,我等着你嗷嗷大哭的样子!”
唐星煜没有证据,只是隐隐约约的怀疑。
他不信沈明泽会为了某个目的将自己伪装成另一个人,可这么多人都说像……如果只是巧合,是不是太巧了些?
于是他在吵架时不过脑子地脱口而出,说完后自己也没过多在意。
反而是听到的唐彦莫名其妙上了心。
这句话如芒刺背、如鲠在喉,唐彦左思右想,还是在送唐星煜回去之后,偷偷又回来了一趟。
不曾想远远地就看见希尔从树上落下。
他不知为何没敢靠得太近,只一直守在这里,等着希尔,也猜测着小院里的事情。
“是唐彦啊。我说过我很欣赏你,圣殿永远为你留着位置。”希尔笑容僵硬,带着公事公办的敷衍,“你这次回来,是想通了吗?”
唐彦冷笑一声,他不擅近战,更不是希尔的对手,然而他仍然没有一丝迟疑和犹豫,吟唱咒语,义无反顾地向希尔攻去。
大不了就是一死而已。
如果他死在希尔手里,能够换得沈大哥自由,那便再好不过。
正打算出门的沈明泽察觉到了浓郁的魔力波动,那是大魔法师才能拥有的实力。
沈明泽眉头紧皱,天下的大魔法师也就那几个,联想到刚从他这离开不久的希尔,对战双方也就不难猜。
沈明泽顿觉头疼,他叹了口气,转身换了个方向。
——总不能不管。
他刚迈出一步,便似有所感般猛然回头,瞥见远方火光冲天。
浓烟在漆黑的夜空中看不真切,沈明泽跃上半空,看到跳动的火焰包围圈中人影散乱。
动静这样大,在附近打斗的唐彦和希尔当然也看到了。
唐彦猖狂大笑,幸灾乐祸:“希尔,你房子没了。”
着火的正是圣殿。
希尔目光凝重,试图摆脱唐彦的纠缠,尽快回到圣殿处理此事。然而唐彦却把这当成弱点,愈发得寸进尺起来,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两人且战且退,终究是希尔技高一筹,战场逐渐在他的引导下落到了圣殿。
一个巨大的水球在希尔的召唤下凭空产生,于上方碎裂飞溅,圣殿就下了一场雨。
“希尔,这就是报应。”唐彦暂时停手,看着脚下的半壁废墟笑得停不下来。
他们来时火已经烧完了一半,如今一边是金碧辉煌的奢华,一边是断壁残垣的狼藉。
希尔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很开心?可你别忘了,圣殿也有你的一部分。”
唐彦朝他露齿一笑,以行动证明自己是真的开怀畅意。
周围救火的骑士们看到希尔顿时如释重负,欣喜地说:“殿主,你回来了。”
“发生了什么?”希尔已褪去了当年的幼稚模样,沉稳、可靠、不怒自威,说话时也带着久居高位才能养出来的气场:“谁纵的火?人可抓到了?”
圣殿骑士都是有真本事的魔法师,水球术是最基本的魔法之一,即使真的不小心失火,也不会这么严重。
这火不是普通的火,这件事是有人故意为之。
“嗤,讨厌你的人可太多了,抓的完吗?”站在旁边的唐彦一边嘲讽一边默默做好了作战准备。
不管是谁,这个人他都救定了!
就凭这一件事,他要与这人结义!
一旁待命的骑士战战兢兢:“殿、殿主,乔舒亚骑士长他……他叛变了。”
唐彦目瞪口呆。
等他反应过来不是自己听错,叉着腰大笑起来。
乔舒亚是希尔亲自培养、提拔起来的骑士长,希尔对他委以重任,信任有加,没想到他居然也会叛变。
唐彦心中满是快意,这与当初希尔背叛沈明泽何其相像?
“乔、舒、亚!”
希尔咬牙切齿地念出这个名字,梅澜等人的背弃他都只是让他伤心,可乔舒亚的背叛却是真切的愤怒了。
“殿主找我?”乔舒亚身穿金色甲胄,带着一队骑士,从远方奔驰而来。不见当初恭敬模样,意气风发到近乎放肆。
希尔愤怒地看着他:“为什么这么做?”
他自问对乔舒亚已是仁至义尽,实在不解对方有什么原因做出这种选择。
乔舒亚摘下头盔,漫不经心地说:“我也想当殿主,这个理由够不够?”
他平静地看向希尔:“殿主,你这个位置坐得也够久了,是时候换人了。”
“你觉得你能成功?乔舒亚,你未免太过没有自知之明了。”希尔被誉为大陆第一人,乔舒亚甚至连唐彦都打不过,如何是他的对手?
乔舒亚遗憾地说:“那也没办法,殿主的天赋太过吓人了,我越拖只会越没把握。”
他表情不甘又惋惜,“殿主回来得太早了,原本在我的计划里,我是能全身而退的。”
希尔是圣殿的主人,他既然回来了,乔舒亚就肯定逃不掉了。与其苟延残喘,被他猫捉老鼠似地戏弄,不如坦坦荡荡站出来。
“别这么快放弃嘛,小兄弟。”唐彦笑眯眯,“我别的不能保证,带你离开还是可以的。啊对了,圣殿殿主这个位置,我支持你哦!”
希尔闻言冷哼一声,他甚至不屑将武器拿出:“你们两人加起来,都不会是我的对手。”
三人缠斗起来,不过试探性的两个回合,唐彦与乔舒亚已落了下风。然而这时,希尔手指上带着的魔法纳戒忽而闪烁震颤起来。
希尔原本不想理会,这种情况无非就是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处理,可是当务之急,他得先解决眼前这两个人。
没有别的情况会比现在这件事更紧急了。
可纳戒的震动越来越激烈,连唐彦和乔舒亚都注意到了。
“我说希尔,你还是看看吧,说不定又是一个弃暗投明的在向你宣战呢。”唐彦气喘吁吁地笑着说。
希尔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右手轻拂过左手手指上带着的纳戒,默念咒语,将其中闪烁着的传音牌取出。
没想到他咒语刚落下,周围瞬间多了十几个疯狂震动闪烁的令牌,希尔被这数量惊了一瞬。
“哦豁。”唐彦幸灾乐祸地说:“看来你没时间对付我们了呢,希尔,你求我啊,你求我我就放你去处理事情。”
希尔不理他,随手轻点其中一个令牌,令牌像是活了过来,中间的部位突兀幻化出一张嘴,正迅速开合:“殿主,殿主,大事不好了。”
话语不停,令牌也围着他转着圈飞来飞去,以行动表明自己的着急:“刀塔城堡发生□□,堡主的第三个儿子的私生子和他弟弟的妻子的情人分别带着一波人打起来了!”
“……贵圈真乱。”唐彦咂舌,赞叹地说。
难为希尔还能保持冷静,准确地从这段混乱的关系中找到重点:“那堡主呢?”
“堡主、堡主……不知道啊,一直都没看见他。殿主,我们该怎么办?刀塔城堡可是我们对地精的防线。”
希尔深吸一口气,望着周围闪烁不断的令牌,直觉告诉他,也许这些人要说的,都是类似这种的坏消息。
该死,究竟发生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存稿箱替我发的文~存稿箱太蠢了不会感谢~下一篇再来感谢小天使们!
第102章 神祇(27)
沈明泽的到来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沉默地看完了全程。
而后他轻轻迈出一步,身影从原地消失。
人迹罕至的角落鸦默雀静, 忽然轻缓地落下一声余韵悠长的叹息, 像是带着要凝成实质的浓重无奈,在哀叹世上所有的苦难。
圣殿的守卫拦不住沈明泽,他进出地牢,就像是进出自己家一样。
……不过, 他在地牢里住了这么久, 说是他的家也未尝不可。
叮叮当当的声音清脆, 那是锁链碰撞间发出的泠泠乐音。
昏暗的灯光忽然亮起, 如果此刻有人在现场,便会很清楚地看见, 相对而站的这两个人, 赫然有着一模一样的脸。
地牢内的沈明泽微微抬头,眼上系着的黑布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晃动。他的声音温润,带着几分欣喜:“主魂,你回来了。”
“是,我找到办法了。”沈明泽亦是含笑说。
地牢里关着的,是沈明泽的一缕分魂,和他的无上神体。
而主魂魄则随着系统001穿梭三千小世界, 寻找彻彻底底地拯救则鸣大陆的方法。
灯光晦暗,两个完全一样的少年隔着铁栏轻声细语地交谈。
缠着黑布的人问:“此行顺利么?”
目光温柔的人回答:“一切都好。还有小一, 如果你见过,也会喜欢它的。”
“我就是你,你喜欢的, 我当然也会喜欢。”
主魂凝神之下,能够感受到分魂的经历, 那些是数十年如一日的漫漫独守。
分魂却感受不到主魂,也就看不到那个古灵精怪、人小鬼大的系统小一,看不到那片壮丽锦绣的如画山河,看不到那些极尽浪漫的人和事。
好像是有一些可惜,但也不是不能接受,毕竟——
“我们死了之后,则鸣是不是就不会有隐患了?”分魂问他。
沈明泽想了想,认真地回:“不一定,也许还会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问题,但是希尔他们都会解决的。则鸣有隐患,也有未来。”
沈明泽确实对这个世界的生灵都怀抱着愧疚,分魂是他这种情绪最鼎盛时分割出来的,完完整整承袭了这份内疚。
如何能不引咎自责呢?是他身为天道,没能恪尽职守,致使则鸣受了这场无妄之灾。
如果不是他,或许当初黄昏战役时会死更多人,或许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还会持续更长的时间。
可黑夜总是会过去的,黎明总会到来。
——不论有没有沈明泽,天都会亮。
可惜,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天道沈明泽不忍苍生受此疾苦,他生了怜悯,妄图干涉世间运转。
他成功了。
战争在他的插手下迅速结束,废墟飞快被清理干净,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
所有人安居乐业,误把这些幸福当做是劫后重生,满心憧憬未来,连沈明泽也把这当成一个全新起点。
殊不知,欣欣向荣的假象背后,潜藏着更大的危机。
不,那甚至不算危机,那是一条绝路。
沈明泽救了很多人,却也为这个世界带来了一场阴云——是无可挽回的必死之局。
怎么能不悲愧交集呢?如果真的能做到不在意,那他就不是沈明泽了。
“希尔。”分魂叹了口气,提醒道:“你别怪他。”
沈明泽笑着说:“我当然不会,我就是你,我们的想法是一样的。”
沈明泽其实也执拗得很。
按理来说,天道只是按照既定的规则冷眼观察着天地的运转,星空之下,所有生灵的决定都是自己的选择。
可他偏要把这一切都要当做是自己的责任,固执地将所有的悲惨与厄运都担到肩上。
从前也就罢了,自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后,便连光明神与黑暗神的大战,以及希尔父母的死,全都怪责到了自己身上。
他对希尔,有疼爱、有愧疚,有怜悯。
沈明泽悠悠地说:“你知道,希尔最让我最骄傲的一点是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分魂轻声笑起来。
沈明泽灵魂是天道,身体是不死不灭的神体,对于凡人而言,可谓浑身是宝。
他的一滴血,是生死人肉白骨的灵药,他的一块肉,是延年益寿增长魔力的灵宝。
这些事情希尔都知道,可希尔再难再苦的时候,也没动过这个念头。
一点血肉而已,沈明泽不会死,希尔却能收买人心,被众人拥护。他所面对的很多难题,都将迎刃而解。
“沈明泽”身上永远新伤添旧伤,可希尔分的很清楚,这是为了大陆不得已而为之。
可他如果迈出了这条底线,哪怕只是收集那人受伤时流的血,那也与恶魔无异了。
分魂怅然说:“希尔是个好孩子,他不过是太想证明自己了,是我们当年……没有做好。”
曾经的沈明泽最相信自己的能力,也不愿为难别人,于是恨不得凡事都亲力亲为。他的实力才能、他的人格魅力被充分展现,压得所有天骄黯淡无光。
沈明泽轻轻“嗯”了一声。
希尔敏感又要强,最是希冀被认可、被关注。可沈明泽那人眼睛长在头顶上,高高在上地施舍关怀,哪里注意到小少年未曾宣之于口的别扭?
分魂温和地笑起来:“我还不知道,你找到的办法是什么样的。”
沈明泽也笑,他伸出手,手心光芒流转,出现了一个手掌大小的透明水晶球,球体内漂浮着五彩斑斓的光点——是他花光了所有积分向系统兑换的宝物。
沈明泽手心微微用力,水晶球破碎消散,光点欢快地从破碎的球体缝隙中钻出来,闪烁着排列成一把剑的形状。
这些光点虽美,可每一粒的杀伤力都极大。
它们的名字也很好听,叫做“星陨”。
沈明泽坚定地伸手把剑握住,“这把剑可以做到。”
“啊,”分魂真心实意地说:“挺好的。”
沈明泽又“嗯”了一声,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问:“你要不要出去看看?现在天应该快亮了,日出很好看。”
“不了。”分魂没有迟疑,他摇摇头:“我要是看到,就更加舍不得了。”
沈明泽点点头,反应过来他的分魂看不见,于是开口补充:“好。”
他分明没什么动作,但下一秒人就穿过了栏杆,出现在了地牢内部。
沈明泽目光平静,提剑的手也未曾颤抖,直直地抵上分魂的心口处。
“你动手可要干脆一点,其实我挺怕疼的。”分魂一本正经地说。
地牢外,天光已破晓。
希尔最终还是没有抓到唐彦和乔舒亚,他们逃走了,而他忙碌半夜,大陆的局势仍是一团乱麻。
遍地起硝烟,许多人在睡梦中被惊醒,发觉外面火光冲天、亮如白昼。
年纪大的人都不由地回忆起了数十年前的惨状,瑟瑟发抖地躲在屋里。
希尔裹挟满身月辉露水,怒气冲冲地踹开了江洗秋的房门。
希尔掌控整个圣殿大大小小的阵法,江洗秋回来的那一刻他就得到了消息。到底是于心不忍,他只是让人把这个房间包围看管了起来。
虽然软禁,可各种生活物资江洗秋都是样样不缺的。
江洗秋的伤还没好全,他甚至没把这幅病体残躯放在心上。
夜晚的风带着几分凛冽,从大门处畅通无阻地涌入,江洗秋被寒意冲撞,忍不住弯腰咳嗽起来。
“江洗秋!”希尔揪着他的衣领,逼他直视自己,大声吼道:“是不是你干的?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江洗秋忍住咳意,露出一个挑衅般的笑容:“殿主在说什么?气大伤身,殿主还是冷静些好。”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希尔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天底下能有这种翻云覆雨手段的人实在不多,除了江洗秋,希尔实在想不到别人。
江洗秋任由他抓着自己,笑着说:“什么为什么?殿主不是都已经猜到了,何必再问呢?”
希尔难以置信,这人做了这些事情,竟然还能这样毫无愧疚地笑着,他怒吼道:“你真是疯了,你要毁了整个则鸣吗?”
他们曾经陪着这个世界跋涉过最艰难最黑暗的岁月,见证过它最狼狈最不堪的模样。
同样也是他们,付出莫大的艰辛将则鸣从泥沼中托举起来,极尽细致与耐心地将污渍和尘埃擦洗干净。
这是他们共同的过往、共同的热爱和梦想,江洗秋凭什么毁去?
他又怎么忍心?!
希尔目眦欲裂,将人用力地甩开。
江洗秋重重地砸到地上,他难受地躬成一团,很快又强逼着自己站起来,不肯在希尔面前露出脆弱痛苦的模样。
他一边咳嗽着,嘴角也溢出了血丝,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是啊,我就是故意的,希尔,当初我找你说出那番话的时候,你就该发现了,我就是个疯子。”
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希尔再度将他按到,死死地卡住他的脖子。
他咬牙切齿地说:“江洗秋,你对我有怨,大可冲我来,为什么要动则鸣?!”
“你来杀我啊,你杀我就是,为什么要毁了这个世界……”希尔无力地松开手,瘫坐在一边。
他口中喃喃地说着,几乎便要落泪。
第103章 神祇(28)
在沈明泽去过的某个小世界里, 曾经听闻过一种极度浪漫与梦幻的现象,连名字都美得不可思议。
——“鲸落”。
鲸死后沉于海底, 其尸反哺深海万灵, 漫长过程带着残忍的温柔。
分魂轻轻闭上了眼睛。
他的身体寸寸破碎,与扎在心口的剑一起,化作粼粼的光点。
地牢从未如此明亮过,五光十色的微小光点交相辉映, 将此地衬得如同一场幻境。
可没过多久, 光点便渐次消融, 化在了茫茫天地间, 一切又重归于黑暗和寂静。
沈明泽独自站在地牢中,微微仰头望向虚空, 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他眨了眨眼, 如释重负般,轻轻地笑了起来。
这是他无论如何也要回到这个世界做的事情,如今终于算是完成了一半。
而剩下的另一半,也很快就能达成了。
沈明泽抬手扬袖,消去地牢内所有的阵法,而后才从原地消失。
则鸣大陆上的局势混乱不已,牵扯进战局的人越来越多, 很多人甚至是莫名其妙被波及,打到一半才发觉忘了问对方开战的理由。
然而已经被打出了火气, 于是也没办法停手了,只能不明不白地继续打下去,谁也不肯先认输。
很难想象这是短短的半个夜晚能够发生的事情, 没有你来我往的试探,仿佛只是一言不合, 就能大打出手。
就连精灵之森外与世隔绝的宁静小城镇也没能幸免于难。
“王,外面好吵,是在打架吗?”赛琳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进来,不满地抱怨。
精灵神殿早已燃起了灯火,被吵醒的族人们不约而同地聚到了这里。
赛琳是族里年纪最小的孩子,向来是被所有人宠爱着的,可这时众精灵的目光都有些凝重,一时没顾得上她。
精灵王空羽坐在最上方的椅子上,难得地端端正正,他沉默地等待着消息。
“王,”赛狄迎着族人们征询的目光走进:“确实是外面的人类打起来了,而且不仅是我们附近的这个小镇,除了西大陆还不能确定,其余的两个大陆都是这种情况。”
赛狄为难地抿了抿唇,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打得这么……激烈,却没看到什么伤亡。”
“没伤亡?会不会是战事刚启,时间太短所以才……”开口的精灵说着说着也觉得没有道理,毕竟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露着疑点。
时间太短怎么会这么严重?这么严重怎么会没有牺牲?真是怪哉怪哉。
“王,我们要管吗?”外面的风风雨雨牵连不到精灵之森,他们会聚在这里,只是怕五十年前的事情重演。
但是应该不会,如今这世上只剩下一个神明,这位神明还是出了名的仁慈纯善,精灵族的境遇定然不会再像当年那么如履薄冰。
既然如此,人类的事情,和他们精灵族有什么干系?
空羽沉思片刻,“暂时先不管,莱雅娜和赛诺还在圣城,我去接他们回来。”
就让他去圣城看看,希尔又在动什么鬼主意。
这是神爱着的世界,他不允许有人破坏。
可他也是精灵族的王,前路未卜,便就让他一人前往。
空羽忽而想起他预感到的生死大劫,是否就是应在了这次?那他更要去了。
希尔仍旧在与江洗秋对峙,他半是威胁半是恳求,“你做了什么?能不能停手?”
江洗秋咳嗽着,忍不住多看了希尔几眼。
希尔能说出这种话,倒是让他对其有些改观。看来这人狼心狗肺不假,但对这个世界也抱有几分仁慈。
“来不及了,希尔。”江洗秋的笑容多了三分真诚,不知是因为事情进展顺利,还是因为希尔的态度让他诧异之余也有些感怀。
希尔抓住他的手:“怎么会来不及?你是江洗秋啊,你给他们下了什么命令,现在让他们停手不就可以了?”
“来不及了,希尔。”江洗秋将手抽回,仍是那副从容怜悯的神情,又重复了一遍。
“你真该死……”希尔勃然大怒,一手抓着他,另一只手握拳就要落下,这时桌子上的水晶球突然绽放光泽。
“江洗秋。”虚影还未成形,就传出一道急促的女声,“深渊缩小了。”
希尔的手顿住,他只听到了声音,还未反应过来话语中的含义,便难以置信地问:“梅澜?你也知道?你们是一伙的?”
江洗秋的注意力却是另一件事。
他艰难地推开希尔,脚步踉跄地跑到桌子前面,似乎觉得隔着这点距离他就会听错一样。
“你没看错?梅澜,此事非同小可,你确定吗?”江洗秋只觉得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着急不已地等待回答。
梅澜不觉得江洗秋的语气有问题,因为她与他一样着急,“这怎么会看错,你知道吗?深渊如今缩小到大概只有两米宽,任谁都没办法看错!”
——深渊曾经是望不到边的。
江洗秋的脸色在瞬间惨白,他双眸失神,用最后一丝理智喃喃地提醒自己:“地牢,我要去地牢……”
他匆忙转身,发觉自己浑身力气尽失,跌倒在地。可他像是被一股执念支配,站不起来还要执着地向外爬去。
希尔也意识到了什么,他仓皇后退了两步,待看到江洗秋,又强逼着自己镇定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拎起地上的江洗秋就要离开,水晶球上的虚影见此也慌忙叫道:“希尔,我也去。”
希尔看了看她,终究是一言不发地照做。
虚影暂时隐入水晶球,希尔一手抱着水晶球,一手提着江洗秋。
入口处,他挥退守卫,自己用魔法砸开了大门。
地牢很空荡,里面干净得不见一缕尘埃。
墙角烛光闪烁,冰冷又幽静。
里面本该缠绕着厚重的锁链,四面的墙壁也该布满了各式各样的魔法阵,而在最中间,曾经住了一个人。
“他来过了。”希尔蓦然开口。
沈明泽来过了,又离开了。
可那人会去哪儿了呢?如今又……是生是死?
希尔从前用尽一切手段要沈明泽死,可他从未想过那人真的会死。
沈明泽是普天之下唯一的神明,是则鸣大陆至高无上的天道,怎么可能死?
江洗秋干涩地说:“深渊只是缩小,大人定然还活着。”
也许只是受了伤,也许只是状态不好,可绝不会是代表再也不会出现、再也不能看见的那种……死亡。
“他果然还活着!他去哪了?竟然离开地牢。”恍惚中的希尔捕捉到江洗秋的分析,他瞬间回神,对此深信不疑。
不知是当真信了,还是不愿意怀疑。
希尔感觉心里乱糟糟的,许多事情混杂在一起,他一时分不清,此时沈明泽和则鸣大陆,哪个更让他担心。
天光已经大亮,阳光放肆地倾泻而下,让人压抑着的心情都不由得放松了几分。
空羽刚踏入圣城,就撞见了略显狼狈的唐彦,他嗤笑道:“这不是唐彦吗?说好不回圣城,后悔了?”
唐彦肩膀上还扛着受伤昏迷的乔舒亚:“哟,这不是小羽毛吗?听说你们精灵前段时间,被希尔打了?”
正当两人的眼神“如胶似漆”之时,远方传来一声呼喊:“唐彦,发生什么了?”
唐星煜一夜未眠。
他昨晚回去不久,就被外面的叫闹声吓了一跳。
好在圣城的动乱集中在圣殿,其余地方还算和平。
唐彦担心沈明泽,于是又翻回了小院,刚进门就看到两个整装待发的精灵。
莱雅娜和赛诺站到空羽身后,低声行礼,“王。”
空羽点点头,“没受伤吧?”
“没有,我和赛诺没有参与。”莱雅娜说。
岂止是没有参与,他们两人一直睡到战争打响,连事情起因都不知道。
精灵族三人嘀嘀咕咕,唐彦也在教训唐星煜:“我不是让你待在家里吗?你为什么又出去!”
唐星煜只当做听不见:“你有没有看见明泽?他昨晚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他出去了?”唐彦一愣,他总疑心那人的存在代表什么阴谋。
唐彦把肩膀上的人扔到地上:“嘿,兄弟,醒醒。我说兄弟,你为什么要背叛希尔啊?”
乔舒亚闭着眼睛皱了皱眉,只觉得耳朵旁有只虫子聒噪地绕着他飞。
“原因,我昨天晚上不是说过了吗?”乔舒亚躺在地上,虚弱地说。
唐彦挠挠头:“那个原因居然是真的?可是很蠢诶,你又打不过希尔,干嘛这么急着撕破脸皮。”
乔舒亚艰难地翻了个身,不理他了。
“唐彦。”空羽和两个小精灵交流完,“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出事了。”
“我知道啊,我就在现场。”唐彦放下心中的疑惑,略带些得意地说。
“你知道?你知道几乎整个世界都打起来了?”空羽诧异地问。
“整个世界?”唐彦声音陡然高昂,地上的乔舒亚又皱了皱眉,捂住了耳朵。
空羽鄙夷地说:“看来你也不知道。”
“怎么会这样?”唐彦心急如焚,“难道是那个冒牌货做的?不行,我现在就要去找江洗秋。”
“冒牌货?你也见到那个人了?”空羽忽然心生不安,像是遗漏了什么很重要的关键点,他大步走近,“我和你一起去。”
他虽然对希尔几人都没什么好感,可他不得不承认,江洗秋脑子还挺好用。
只希望……
第104章 神祇(29)
沈明泽坐在深渊边, 随手在路边摘了一片叶子,悠然吹响一曲乐音。
随着曲声悠扬, 刚亮起来的天空很快又暗了下去, 仿佛时间被按下了加速键,可以清晰地看见太阳东升西落。
手持武器、正满脸杀气打斗的人们茫然地眨了眨眼,忽觉一阵困意上涌。
他们不约而同地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竟然等不及回去, 直接就地躺倒, 下一秒便陷入了睡眠。
刚离开地牢的几人站在入口处, 仰头看着天上的异象。
……只能是沈明泽, 这是属于天道的力量。
那人当真没死,这是好事, 可他现在在哪儿?为什么不肯回来见他们?
“江洗秋, ”希尔怀中的水晶球忽然传出梅澜干涩的声音:“我好像……看到他了。”
话音刚落,周围忽然出现两个人。
“哟,大家都在呢?梅澜也在?你看到谁了?”唐彦欢快地向众人打了个招呼,迅速伸手把江洗秋拽到自己身边。他此刻整个人猖狂得意极了,丝毫看不出之前狼狈逃窜的样子。
唐彦想,毕竟他和空羽两个人加起来,能把希尔按在地上打!
他们俩原本是去找江洗秋的。
当初也都曾在圣殿住过, 这么多年了,他们的住所一直没变, 仍是熟悉的位置。
可唐彦一马当先走在前面,到时只看到大门敞开,人去楼空。
这时天色突然发生变化, 由明转暗,不仅如此, 附近的守卫竟也当着他们的面困倦地睡倒。
唐彦与空羽对视一眼,默契地循着地牢的方向奔去,这才有了在入口的这一幕。
可希尔和江洗秋好似没有感受到他们俩的到来。
江洗秋目光颤动:“是在深渊?”
“是。”梅澜说完这个字就中断了魔法。
“慢着!梅澜……”希尔试图挽留,他不断地往水晶球中输入魔力,可对面始终没有回应。
他无力地垂下手,水晶球随之落地,慢悠悠地滚落到了一旁。
整个世界安静地睡着了,暂时不必担忧纷争和战火,沈明泽的存在便一下清晰起来。
归根到底,他们所有人都没真正关心过沈明泽。
那人太强大了,无所不能、不死不灭,有什么好担心的?从前再是不满和愤怒,他们也没真正觉得沈明泽会出事。
地牢而已,哪里困得住他?
旁人觉得痛苦难耐的事情,对那人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沈明泽应该是不会死的,他是刀剑无法伤害、时光无法泯灭的存在才对。
即使被关入地牢,即使许久不见,可只要知道这人在那里,他们就永远不会有恐惧。
这人是一座巍峨大山,足够挡下所有的风雨。
他们崇敬他、拥护他、信仰他,却从未尝试过理解与关心他。
——可如果,这人也是会死的呢?
江洗秋觉得自己的灵魂分成了两半,一半手足无措,茫然地等待宣判;另一半思绪快速运转,要不顾一切地找出办法。这件事情没有沈明泽作为依靠和后盾,江洗秋只能逼迫自己。
他的伤势还没好,这样绞尽脑汁,一时竟觉得有些缺氧。
“你们在说什么?”唐彦越听越是不安,“大哥在深渊?他不是在地牢吗?”
没有得到回应,他顿时更加着急,“这个异象是怎么回事?你们都知道什么?”
空羽一言不发,脸色阴沉地等待回应。
江洗秋忽然抬头,“圣殿里有一个可以通往深渊的传送魔法阵。”
“在哪?我怎么不知道?”希尔目光灼灼,只等知道了方向就要出发。
“那是我之前偷偷建的,不过只能用一次。”江洗秋大步走在前方带路,“一次也足够了。”
希尔心急如焚地把他拎起来,“你指路,我带着你去。”
“喂,我也要去。”唐彦急忙跟上。
空羽感受着胸腔内跳动极快的心脏,不安地抿了抿唇,速度反而比唐彦还快上几分。
深渊附近寸草不生,那是连光都能吞噬的万丈沟谷,也许只有风能从上空略过。
没有树木的遮挡,风就显得肆虐,梅澜的发丝被吹的有些凌乱,她却无心理会。
“大人。”梅澜隔着远远的距离,有些怯怯地轻声唤。
沈明泽一定知道她和江洗秋做的事情了,他会怪他们吗?
梅澜的声音很小,可沈明泽还是能听到,他将叶子放下,无奈地叹了口气。
沈明泽确实气愤于这两个孩子的荒唐想法,然而事已至此,再责怪他们也没有意义。
反正,事情很快就能被解决了。
他看着梅澜小心翼翼的神色,不由得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
“梅澜,别担心,我没怪你。”
说到底,他们也只是为了沈明泽。
梅澜松了一口气,也笑了起来,“大人,你是找到了消灭深渊的办法了吗?”
她见沈明泽的状态正常,可深渊又的的确确缩小了,故而有些欣悦地问。
“嗯。”沈明泽轻轻点了点头。
梅澜小跑上前,站在沈明泽身边,撒娇似地说道:“大人,希尔这些年太讨厌了,你可得好好罚他一顿。”
“好。”沈明泽含笑应道。
梅澜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又找不出什么问题,于是她按下心头的惴惴不安,艰难地扯出笑容:“大人,我好想你,你接下来会一直陪着我们吗?”
她补充:“在我们身边,随时可以见面的那种。”
沈明泽温和地望着她:“我当然会一直陪着你们。”
“真的?”梅澜表情欣喜,她忍不住伸手扯住沈明泽的衣袖,将这三十二年来发生过的事情一字一句讲给他听,像是要把缺失的时光全部补回。
三十二年来,她都没说过这么多话。
沈明泽一直含笑听着,不时点点头以示回应。
“大人。”
“是你!”
“原来你……”
四人通过传送阵到了深渊附近,很顺利地就找到了这个地方。
沈明泽听到声音转头看去,他此刻眉眼舒展,便显得那份如水般的温柔更盛三分。
唐彦只微微怔愣了一瞬,就兴高采烈地上前:“大哥,真的是你。”
江洗秋见此面露苦涩。
他们几人之中,也许只有唐彦从头到尾无愧于心。
“唐彦,”沈明泽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下次不要这么冲动,还有,你平日多关心星煜,他是个好孩子,你好好说话……”
唐彦连连点头,普天之下,只有沈明泽可以教训他。
唐彦略带委屈和愧疚:“大哥,我没能认出你。”
不仅没能认出,还把这人当做赝品,对他喊打喊杀,没礼貌极了。
江洗秋的笑容更加僵硬,他微微低下头。
唐彦最大的也是唯一的错误,只是没能认出大人,可这算什么错误?谁都知道,沈明泽不可能因为这件事怪他。
唐彦显然也知道,他故作抱怨:“大哥,你怎么不告诉我。”
这人自证身份的机会和方式那么多。
沈明泽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看向其他人,“洗秋。”
江洗秋惶恐抬头,恳求地看着沈明泽,怕这人责怪他,也怕这人不要他。
毕竟,他们几人再清楚不过了,则鸣大陆是这人的底线。
——而他想毁了这个世界。
沈明泽叹了口气,“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情呢?”
他说:“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本意。”
从泥潭中摸爬滚打挣扎着爬起来的江洗秋,有一个让世界上再也没有泥潭的梦想。
“我……”江洗秋眼眶酸涩:“大人,对不起。”
“要对自己好一点啊,洗秋。”
沈明泽含笑说完,便移动目光,准备寻觅下一位目标。
空羽特别主动,他上前一步,愧疚极了,“神,我没能认出你。”
在空羽眼里,这就是天大的罪过了。
“没认出我不算错,你错在……”沈明泽顿觉为难。空羽错在想利用别人,想伤害别人,可这要怎么说?类似的话他从前已经教过了,可见这些事情,或许还是要自己体悟比较好。
空羽和希尔几人其实很像,一样怀揣着赤子之心,一样的满怀责任感,一样热忱与正直,他们应该是好朋友的。
归根究底,小羽毛走的歧路,无非是因为沈明泽的存在。
“算了。”沈明泽笑着摇摇头,“我现在说了,你们应该也记不住。”
在场的人都以为这话实在宠溺地责怪空羽,唯有希尔感受到了其中的不对劲。
“沈明泽,你在这里做什么?我们先回圣殿再说……可以吗?”希尔算是和沈明泽交流最多的人了,毕竟三十二年来,只有他能随意进出地牢。
可是他仍然觉得陌生,仿佛周围环境不再是逼仄狭窄,变得宽阔堂皇,他就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一样。
“不着急。”沈明泽语气随意。“啊,希尔,我好像没什么要同你交代的。”要说的话,早在那三十二年里,已经全部说完了。
他目光里有无尽的温柔笑意,认真地注视着希尔:“那就祝你,永远快乐,永远如愿以偿。”
他手上轻轻用力,将身边的梅澜往人多的那方推去。
“大人。”梅澜被风轻柔地送走,她剧烈挣扎,不愿意离开。风停后,梅澜险些跌倒,希尔赶紧上前扶了一把。
然而推着梅澜的风止息,几人身边的风却愈发凛冽,仿佛在深渊上空打转,其音如泣如诉。
沈明泽望向远方的一线天光,平淡从容地说:“看,天又快亮了。”
他站在边缘,往后半步就是万丈深渊,可他像是感觉不到危险。
深渊在呜咽,在退缩,在祈求。
沈明泽无动于衷。
深渊是他的伴生,沈明泽一息尚存,深渊便会永远存在。而要杀死沈明泽,先得断绝他的生机,再泯灭他的灵魂。
风吹动沈明泽衣袍猎猎。
——他的躯体已经死在星陨剑下,他的灵魂即将埋葬于深渊。
希尔将护着梅澜的手松开,疾驰往前要抓沈明泽,“你要做什么?你给我回来!沈明泽,你不想报仇吗?”
其余几人实力不如希尔,动作慢了一步,可那份急迫是一样的。
沈明泽叹了口气,背对着深渊,缓慢地、坚定地、不容挽留地向后倾倒。
他嘴角甚至还带着笑,仿佛他即将前往的是有着似锦繁花的世外桃源。
希尔伸出手,沈明泽的衣角从指缝间划过,像是无需宣之于口的道别。
“不要,你回来,你回来我就把圣殿还给你,沈明泽!大人……”
这人应该是要被万人跪拜敬仰的,怎么能如此无声无息地死去?
他还没恢复这人的名誉,还没让世人知道深渊的真相……
被黑暗吞噬之前,沈明泽嘴唇嚅动,无声地吐出几个字。
他说:“天亮之后,忘了我。”
神明最后的谕旨,自当言出法随。
第105章 神祇(30)
希尔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浑身都有些疼痛, 像是被人揍了一样。
他睁开眼,发现唐彦正躺在他旁边。
这混蛋睡着了都不安分, 口中呓语连连, 手脚还要动来动去,料想自己这一身青紫就是被这人睡梦中打出来的。
“醒醒,”希尔没好气地说:“起床啦,日上三竿了都, 还睡呢?”
这话说的, 明明自己也才刚醒。
唐彦用脏手揉了揉眼睛, “我的天!这是在哪?我们不会在这个鬼地方睡了一晚上吧?怪不得浑身酸痛。”
你浑身酸痛可能是打我打的, 希尔暗自吐槽。
江洗秋皱着眉醒来,“都检查一下, 没受什么伤吧?毒呢?咒术呢?有没有?”
“拜托, 江洗秋,你也太小心了吧?我们四个大魔法师和一个精灵王,谁能暗害我们?”唐彦嘚瑟地说,他还坐在地上,脚尖轻轻踹了踹旁边的空羽:“是吧?小羽毛。”
空羽嫌弃地离开三米远,高傲地瞥了他一眼:“腿不想要了?还有,别叫我小羽毛!这是……”
这是那人独属的称呼。
空羽“这是”了半天, 都没想起来,那人究竟是哪个人。
那个身影好似夜晚水中浅淡的月影, 稍稍一碰,便化作一池碎片。
空羽隐约觉得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可又有个声音告诉他:不重要的, 想不起来就算了。
重复地多了,他于是摇摇头, 彻底把这件事情抛之脑后。
希尔围着梅澜献殷勤,他绅士地将她从地上扶起来,担忧地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梅澜表情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总觉得希尔不应该这么说话的,不,或者说,总觉得记忆中有人说话时的语调比这还温和轻柔。
“怎么了?”希尔见梅澜发呆,顿时更加担忧。
梅澜恍惚回神,嘴角极微小地弯起,“没事。”
她可能是睡懵了,希尔分明一直都是这么说话的。
而且她性子向来冷淡,总共也就这几个朋友,哪里还认识别的人?
江洗秋看着周围或嬉笑打闹、或谈情说爱的四个人,无奈地叹气。
真是没一个靠谱的,那人之前想必累得很。
他忽然一怔,什么“那人”?又为何会“累得很”?
“洗秋,有发现什么吗?”希尔抽空问。
和唐彦、空羽这两人比起来,他还是很可靠的。
江洗秋被他的声音惊动,忽然忘了自己刚才在想什么。
……算了,能忘记的想来也不是什么重要内容。
他摇摇头:“没发现异常,你们还记得昨晚的事情吗?”
“昨晚?当然记得啊。”唐彦朗声说:“昨晚我们追着敌人来这里,为了及早消灭他,还动用了一个一次性的传送阵。哦对了,我们现在怎么回去?”
“嗤。”空羽嘲笑道:“坐别的传送阵回去啊,不然走回去吗?唐彦,你的存在真是拉低了你们人类的平均智商。”
唐彦不甘示弱:“呸!你们精灵才是公认的愚蠢!”
江洗秋无语地收回视线,他就不该对唐彦抱有信心,“之后的事情呢?希尔,你还记得吗?”
希尔眉头紧皱,“杀死了那个敌人之后,我们几个也因为脱力晕倒了……是这样吗?”
希尔觉得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需要他们五人联合的敌人,按理来说该是印象很深刻才对,可他却完全想不起来细节。
“哎呀,聪明人就是想太多,我觉得那些事情不重要。”唐彦兴致勃勃:“来都来了,不觉得这里很好看吗?印象中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出来玩了,择日不如撞日,我们在这露营吧!”
“你就知道玩。”梅澜清冷的神情中带着些微的宠溺,如同邻家的知心姐姐,“容我提醒你,唐彦,你还有个儿子。”
唐彦目光在四周流连,恋恋不舍:“好吧,可是这里的风景真的很好看啊……下次带着星煜一起来。”
他们醒来的地方是一大片草坪,上面星星点点地点缀着五彩斑斓的小花,附近错落有致地矗立着几棵大树。
鼻尖能嗅到草木的清香,耳畔有清脆的禽鸟啼鸣,莺歌燕舞、山清水秀。
“奇怪,总感觉这里不是这样的。”希尔喃喃出声,似乎这里不会有这么繁多的色彩,还应该有一道抹不去的黑。
空羽环视一周,精灵的亲和力让他得以察觉四周情况:“是有点陌生?不过一切正常,也许是我们昨晚没注意吧。”
江洗秋若有所思,他有点怀疑,但除了这个原因,好像也没别的能够解释了。
事实上,不仅仅是他们,所有人醒来睁开眼睛的那一刻,都会有瞬间的恍惚。
作为天道的沈明泽死了,新的天道随之诞生,接替他维持则鸣的运转。
于是就在那段异常的夜色里,这个世界悄然荒芜。
赫安山脉的枝叶掉光了所有的花瓣,藤蔓于刹那变得枯黄,漫山遍野的绿色消退,露出暗黄的大地。
山林不向四季起誓,荣枯随缘。
则鸣大陆的植物,一生只忠于一个天道。
所有人都睡着了,这个世界从来没这么安静过,只有植物拔节生长时的窸窸窣窣。
当新的精灵母树长出最后一个花苞,也就昭示着:从今往后,则鸣再与沈明泽无关。
只是当时无人知。
希尔几人长途跋涉回了圣城,唐星煜刚收到消息就牵着沈望过来。
“唐彦,爹啊,求你一件事呗。”唐星煜谄媚地笑着:“我想去西大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觉醒来像是西大陆有什么吸引着他似的。
“想去就去呗,不过你是不是快开学了?先回晨曦,我可不想塞西老头儿又来找我。”唐彦已经很习惯唐星煜的想一出是一出了:“还有!不准直呼我的名字!”
唐星煜嬉皮笑脸:“遵命,我亲爱的父亲大人。”
“哦对了,”他把手边的沈望往前推推,“这是我在路上捡到的小孩,交给你了。”
唐彦露出一言难尽的目光,用眼神问他:你在说什么胡话?
“咦?”希尔凝神:“百分百的光属性亲和度?这孩子资质不错。”
“惜才了?”江洗秋好笑地问。
希尔点点头,“确实是。”
他蹲下身子:“小孩,你要不要跟着我,拜我为师?”
沈望看了看唐星煜,又看了看空羽,然后迟疑地点了点头。
好奇怪,他们怎么像是不认识他一样?
星煜哥哥竟然不记得明泽哥哥了,言之凿凿的,好像世界上没有这个人。
唐彦也是,之前还对着明泽哥哥喊打喊杀,如今竟也能对自己露出笑容。
……虽说略显猥琐,但不难感受到他的善意。
沈望困惑地想,为什么一觉醒来,全世界只有他记得沈明泽?
曾经所有人都说沈明泽像神,如今沈明泽更是和神、深渊一夜之间消失不见。
这样的巧合,难道明泽哥哥真的就是让他仰之如日月的神明?
可如果真是如此,为什么所有人还都能忘记那人?
这些人口口声声爱他敬他,为他梦魂颠倒、为他念念不忘,为他三十二年不肯放下。
最终,沈明泽却连一个名字也未曾在他们心里留下。
沈望看着半蹲在自己面前的希尔,低声问:“你有没有听说过沈明泽?”
“沈明泽?是谁?”希尔完全没有印象。
又是这样!沈望心中酸涩。
他早上对唐星煜确认了千万遍,一开始还以为对方在开玩笑,到后面终于在唐星煜不耐烦的眼神中彻底死心。
唐星煜永远都不会对沈明泽不耐烦。
他曾经对那人珍视无比,说要与那人当一辈子的朋友,说要同进同退,说要为那人与世界为敌。
可今天早上唐星煜要送那人的花枯萎了,他却没露出半分难过。
哪里是伪装得出来的呢?
——他们全都把沈明泽忘了。
唐星煜忙里偷闲替沈望回答:“沈明泽是他的哥哥,他叫沈望。”
希尔了然,他好笑地说:“你的哥哥,我们怎么会知道?”
沈望看了看周围的人,听着耳边平淡的声音,绝望地低下头,带着哭腔说:“可他不见了,我找不到他了。”
“喂,别哭啊。”唐彦最受不了小孩子哭了,“我们帮你找不就行了。提前说好啊,人要是死了我们可找不到……喂你怎么哭得更惨了?祖宗,求你,别哭了。”
而圣殿依然还是熟悉的模样。
梅澜举目四望,对着附近的一簇梅花林停下了目光。
一年四季,林子里的梅花都会挂满枝头,纷纷扬扬的花瓣落下,像一场缤纷的雨。
印象中,仿佛有人曾在这舞剑,月色下漫天的花瓣飞扬,那人就着满眼的粉色,教了她一套《舞轻狂》。
无边风月,美不胜收。
那时的画面太过绚烂,于是后来,她就爱上了沐浴着月华练剑。
可她仔细深思,那里分明又什么都没有。
没有一位目光和煦的白衣谪仙,舞着凌厉又温柔的剑术,极尽锋芒,也极尽柔软。
她的记忆空空荡荡,只余一场永不落幕的花雨。
仿佛随着每一个反派的落幕,故事的结局都会是:大陆又恢复到了往日的平静。
则鸣也是如此。
沈望很不甘心,可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所有人的生活极快速地走上了正轨。
好像不论有没有沈明泽都一样。
没有了沈明泽,太阳照旧东升西落,人们照常一日三餐。
这个世界从来不是少了一个人就会崩塌,可沈望怎么能接受?他是唯一一个还记得那片风华的人,所以他注定拥有使命。
终沈望一生,他也未曾停下寻觅的步伐。
也许某天,他会在翻开某一本被遗落的藏书时,从泛黄的书页中得到答案。
不过也许,他一辈子也没办法找到,到最后就连他的记忆都变得模糊。
但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而此刻,有位穿梭于时空缝隙中的任务者来到了这个世界,见到了还是小小少年的沈望。
“这就是天命之子?007,我们的任务是就要帮他吗?”任务者用积分买了一本资料,“最大的势力是圣殿啊,那我们帮他成为圣殿殿主,应该就能完成任务了吧?”
007却没有立刻回答,它卡顿了片刻,忽然惊慌地催促,“快走快走,宿主,我们走错了,这是那位的世界。”
“那位?”
“沈明泽。他虽然已经不是天道了,可他万一还对这里有感情呢?我们在他的世界乱搞,不被他追杀才怪!”
任务者一听到沈明泽的名字就干脆利落地收拾东西,半晌他回过神:“那我的积分不是白花了?”
系统007劝他:“积分重要还是命重要?往好处想,就当是你参观那位大人的世界交的门票钱。”
“……你说的有道理。”
沈明泽未曾想到自己还能睁开眼。
吵醒他的是系统聒噪的叫喊:[晚上好,我亲爱的宿主!许久不见,你想我了吗?]
沈明泽还没来得及表达惊讶和想念,耳边的电子音陡然尖利:[啊啊啊,这是什么,我要瞎了!]
[小一。]沈明泽被吓了一跳,他无奈地说:[机器人不会瞎的,但是你再不停下,我就要聋了。]
[宿主,狗泽……]系统的机械音带着颤抖,似乎是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无法接受的东西。[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你身上……好刺眼的功德金光啊!]
难怪这人人设崩塌成那样还活蹦乱跳,一点事儿都没有。
沈明泽愈发无奈,[小一,不要说脏话,心里偷偷说也不可以。]
然而系统001已经进入到了痴呆状态,疯狂碎碎念:[功德金光啊!宿主,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我001纵横各大世界这么多年,都没看到过几个有功德的人。你身上,天呐好亮,怎么会有这么亮的功德金光?]
沈明泽听到“纵横各大世界这么多年”这几个字不由地想笑。小一就他一个宿主,哪个世界不是他们俩一起纵横的?
但沈明泽还是很有耐心地由着系统抒发情绪,没想到系统将这句话翻来覆去念了许久,还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不得已,沈明泽温和地打断:[所以小一,功德金光有什么用呢?]
系统听到这句疑问终于停下碎碎念,给自己加载了一个咏叹调的语音库,抑扬顿挫地说:[在法则光辉普照到的地方,你都将得到优待。我亲爱的宿主,你被世界偏爱。]
沈明泽顿了顿,他第一次听到这么矫揉造作的声音,不知这能不能也算是增长了见识。
[功德金光是每个世界都通用吗?]
沈明泽想,毕竟他不算是人,身为天道,会发光应该也没什么稀奇。
[每个世界都有各自的天道,但是共同遵守着同一个法则。]系统大声强调:[所以你知道“法则光辉普照到的地方”意味着什么了吗?你!不管去到哪里!都会是!最靓的崽!]
系统突然产生了一丝柠檬的酸意:[大佬,爸爸,你是法则失散多年的亲生孩子吧?]
沈明泽语塞,他的系统似乎总能让他无话可说。
[小一。]沈明泽语调轻缓,是系统最熟悉的模样,[不签订契约吗?]
系统也是一如既往地容易被转移注意力,[签!]
系统兴奋地畅想未来:[狗泽……啊不,大佬。我都计划好了,我们以后专门接浪子回头的任务,你就按照之前当反派的时候来,保证无往而不利,怎么样?]
毕竟这人当反派都能当得让人“痛彻心扉”。
沈明泽微微一笑,[都听小一的。]
当做是我险些违约的补偿。
系统振奋宣布:[出发!]
——去看星辰和大海——
作者有话要说:
注:山林不向四季起誓,荣枯随缘。——简媜
很多很多年以后,或许会有人发现晨曦学院牌匾上的隐藏阵法,他们会因为好奇而破解,然后失望地发现:上面没有藏宝图,只有四位传奇年少时不算光彩的过往。
——因为他们簇拥围着的,赫然只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好耶完结撒花花~
明泽的故事终于结束了,非常感谢大家能看到这里。我记得有人从深夜看到凌晨,评论从第一章 留到最新章;记得你们给我的所有的支持和鼓励;记得那些说自己嗷嗷大哭的评论……
我是真的觉得自己很幸运,遇到的都是很可爱很可爱的读者(没错,说的就是你们!),可故事总有讲完的一天,所以我要暂时和你们说再见了。
晋江厉害的大大那么多,我回来的时候,你们还会记得我吗?不准说不会,我真的会哭的!
最后,再一次谢谢大家,谢谢所有陪伴我到现在的读者,你们都是真真正正的小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