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凄然

两人并肩走出屋檐,来到台阶前,然后一步步走下来,张飞发现和尚的身形在一炷香时间里忽然膨大了差不多一倍。

变得魁梧非常,那身原本显得宽大的僧衣此时紧紧的贴在他的身上,仿佛只要他一呼吸,便会撑破。

和尚的右手提着一把链子锤,虽然只比拳头大不了多少,却在月色下闪着森森的寒光,他和张飞并肩走下台阶。

两人的动作都极其缓慢,像是大病初愈的病人,但又有所不同,和尚每走一步,都带着地动山摇的力量,张飞则轻飘飘像是一阵风就能将他吹起。

和尚踏下一步,脚下的青石台阶发出一声脆响,断成两截,翘起的那头把张飞顶得飘起五分,衣袂飞舞起来。但他还是和和尚并肩同行。

和尚踏出了第二步,脚下的青石板同样碎裂,但这次张飞没有飘起来,他走得很稳。

第二步之后,和尚的速度加快了,一步跨下了两级台阶,这一次的力量更大,那块青石板直接裂成几块,有一块蹦出的石屑甚至夹着尖啸飞过张飞身边。张飞一样轻如鸿毛。

台阶走完,和尚大步走了过来,每走一步,脚下的力量都在加倍,两尺高的荒草都被劲力激得四下偏倒,地上的青石碎裂声如爆竹一般响个不停。

和尚和张飞在那一连串的爆响中走到中庭,张飞的眼睛一直定在和尚身上,她惊异的发现和尚每走出一步,身形便塌陷一些,等走到她面前时。

那一身僧袍已经回复了之前宽松的模样,和尚也变得长身玉立,恢复了神仙中人的模样,而张飞则是样子。

和尚走到她面前,站定,脸上阴晴变化两次之后,一大口鲜血喷出来,他晃了晃,但在倒下之前,张飞稳稳托住了他的后背。

“走吧。”张飞看着张飞,微笑道,甚至没有看一边的介之一眼。

张飞愣住,看了看张飞,又转头看看介之。

“进去看看老先生,他可能有话和你说。”张飞悠然道,但声音里都是尊敬。

介之看了他一眼,又看看张飞,一言不发,而后一个起落,已经纵到门口去了。

“走吧。”张飞再次微笑。

“……去哪?”张飞傻傻的问。

“河边有船。”张飞微笑,扶着已经一脸淡金的和尚率先走去。

和尚那一口血似乎将所有的精气都吐干净了,从庭院到河边短短的一里路,他们走了足足一柱香光景,和尚靠在张飞身上。

像是喝醉了酒一般歪歪倒倒,张飞很想去扶,却又不敢,便只能走在前面,不时的回过头来等他们赶上来。

好不容易到了小船边,张飞像丢麻袋一般将和尚丢进小船,便站在船边不动了,张飞解开绳索,翻身上船,拿起竹篙,才发现张飞依旧站在船边不动。

“上来!”她低声喊道。

张飞一动不动。

“快上来!”张飞有些着急了,但张飞却还是一动不动。

“替我接掌无忧阁。”他急促的说出这几个字,猛然喘了一口气。

“你说什么?”张飞呆了一下。

“替我掌管无忧阁。”张飞拿出一块玉,伸手丢在船上。

“我?”张飞愣住。

“对,你。”张飞灿烂的笑起来。

“别说傻话了,上来!”张飞没好气的道。

但张飞没有回答,也没动。

“你干什么,上来!”张飞有些生气了,这个人不古板也不活跃,现在开这样的玩笑,实在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上来呀!”张飞皱眉,急声又叫。

张飞还是一动不动。

张飞放下竹篙,穿过船舱便要跳下去拉他,和尚却一把抓住了她的裙角。

“不用去了,他死了。”和尚有气无力的道。

“怎么可能?他还……”张飞回头,“站着的”这三个字再也说不出来了——张飞已经一团碎玉一般躺倒在地上。刚刚她放下竹篙的时候,他还一直站着的。

“走吧,你的师兄要来了。”和尚苦笑,轻声道。

“可是他……”张飞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张飞。

“他已经死了,会有人来收拾的。”和尚继续苦笑,“他为我们而死,别让他白白死了,走吧!”最后那两个字他说得很重,急剧的用力,他嘴角又冒出血沫来。

张飞跳回船尾,竹篙一点,小船悠悠荡开水面,飘入中流,速度快了起来。

“啊!”小船飘过河湾,进入峡谷的时候,张飞在江风里听见一声如狼嚎一般的长叫。

那是介之的声音。

张飞醒来的时候,发现小船停在一大片芦苇荡里,竹篙早已不知去向,六七尺高的芦苇将一切都掩盖了,即便站在上翘的船头上。

也只能看见漫天的绿色芦苇叶,和尚盘腿坐在船尾,虽然张飞摇动船只,他却毫无感觉一般定定坐着。

从昨夜开始,他便一直在打坐,张飞躬身从船舱看了一下,发现和尚脸上的淡金色已经退去,虽然还有一些苍白,但至少不像昨天夜里看来那么可怖了。

和尚胸前一大片血迹已经干涸,变成了黑色,但穿在他身上,却还是显得很干净。

昨夜慌慌忙忙的出发之后,一直是张飞在掌舵,昨天中午她掉在河里后发现干粮都稀了,便丢在一边,可是没想到接下来就遇到这样的大麻烦。

五天来一直都只是吃干粮,而到昨晚那一场大战,她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饭,到后半夜时再也撑不住,晕倒在船头,和尚上船之后便一直在入定,连这样大的动静都没有将他惊醒。

张飞又不敢打扰,也没有力气去打扰,便只能软软坐在船头等他醒来。

张飞醒来的时候还是清晨,却昏昏欲睡的在船头一直等到近午,和尚才长吐一口气,醒了过来,张飞口干舌燥,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怎么划到这里来了?”和尚张眼便问。

“划不动了。”张飞有气无力的道。

“饿了多久了?”和尚抽起嘴角嘿嘿笑起来。

“两天。”张飞故意说的夸张一些,缺也想去无几,昨天天亮的时候,她啃了半张饼,一想到那饼,她又忍不住口干舌燥起来。

“辛苦施主了。”和尚合十行礼。

“行礼有个屁用。”张飞没好气的坐起来,却立刻眼冒金星,再次摔在船头上。

“那是。”和尚微笑,双手合十,朝空中拜了一拜,道:“事急从权,请佛主见谅。”

张飞发现这和尚动起手来粗鲁得像个村夫,但现在却又显得无比虔诚,如果说张飞是一条直线的话,这个和尚就是一根无数线头扭成的绳子,让人看不出头在哪里。

和尚祈祷完了,便伸手从一边拔出一根芦苇来,那芦苇少说也有一丈高,深深的扎根在水里,但和尚却像拾起一截木头一样轻易的便拔了出来。

“女施主,接你宝剑一用。”和尚盘坐在船头,微笑道。

张飞解下长线丢过去,但她体虚力弱,那剑只丢到船舱中间,和尚无奈,又站起来去拿了剑,然后又坐回船头去。

和尚很快将芦苇的叶子都撕掉,露出竹节一般的主干来。他借了张飞的剑,却没有全部拔出来——他只将剑拔出了五寸,然后将芦苇根那头放在剑锋上轻轻一划,便做成了一支纤细的矛。

“阿弥陀佛。”

做好这一切之后,他将那芦苇横在膝盖上,再次合十,低沉的宣了一声佛号。张飞不由得冷笑起来,这和尚装模作样。

削根芦苇还玩这么多花样,实在让她很不耻,若是自己有力气,哪轮得到这和尚这样装神弄鬼。

和尚宣了一声佛号之后,便转过身背对张飞,垂头盯着水面不动了。

“你在干嘛?”等了好半晌,和尚却还是一动不动,张飞忍不住问。

“嘘!”和尚没有回头,嘘了一声,伸手捻起身侧的芦苇,扬手刺入水中,却没有立即抽出来。

“女施主过来帮下忙。”他拿着那根芦苇,回头笑眯眯的道。

张飞哭笑不得,晃悠悠的走过去,只见芦苇顶端刺穿了一条足有尺长的鲤鱼,但那芦苇没有倒刺,他也不敢提起来。

“怎么办?”张飞不知所措。

“再来一根芦苇,留下最下面的叶子。”和尚吩咐。

张飞拔剑割了一根芦苇,留下最后的叶子,和尚接过来,勾住芦苇的另一边,慢慢将那条鱼拉上来,在贴近水面一尺时,他停下来。回头笑道:“交给你了。”

“拉上来啊。”张飞怒道,这和尚到现在还这样无聊。

“拉上来它就挣脱了,和尚不想再杀生。”和尚认真的道。

“那怎么办?”张飞皱眉。

“你的剑,可以挑起来。”和尚微笑。

好不容易将那条鱼挑到船尾,张飞累得额头上都是汗水,那条鱼被刺了两个伤口,却抽搐不止,在船尾留下了一大片血迹,和尚皱眉,合十长吟“阿弥陀佛。”

面目沉重,一点都不像是在作伪。

“船舱里应该有炊具,施主自己做吧。”他双手合十,闭上了眼,似乎不忍再看。

张飞无奈,只好自己到船舱里去查看,这船虽然不大,舱里却火炉铁锅一应俱全,只是没有粮食,想来介之租这条船的时候,船家将吃食都拿走了。

张飞本想把火炉移到船尾去,但看着和尚入定的样子,只好将火炉搬到船头去,还好船里用的是木炭,她很容易就生着了火。

等鱼煮上,太阳已经升到中天,整个芦苇荡都充斥着浓重的水腥气,但瓦罐里的鱼香味却也飘出来了。

“你要不要吃一点?”张飞大声问和尚,和尚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微微摇了摇头。

“不吃算了。”张飞自语,揭开瓦罐,自顾吃了起来。

船舱里不要说调料,连盐都没有,煮出来的鱼虽然味道新鲜,却难以下咽,但张飞还是皱着眉将一条鱼都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了鱼,总算有了力气,张飞将炊具都洗干净收起来,又靠在船蓬下休息了片刻,才转头问和尚,“现在怎么办?”

“这个问题不该问和尚。”和尚微笑,伸手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施主该问自己。”

张飞张口结舌。

“一个人要做一件事的时候,要有坚定的决心,有了决心,那就不可阻挡。”和尚继续侃侃而谈。

“我没有那决心。”张飞颓然。

“不对,施主有决心,只是自己还没有想明白。”和尚摇头。

“那要怎么才能想明白?”张飞问。

“这是施主自己的事情,和尚不知道。”和尚还是微笑。

“说了这么多,等于没说。”张飞皱眉。

“嗯,那和尚就告诉施主一个故事吧。”和尚微笑,“也许这个故事能帮上你的忙。”

“和尚练的这一门武功,叫伏魔功,很是霸道,但是世上只允许有一人修习这种武功,所以一个师傅,只有一个徒弟,这个徒弟从小就练这门武功,等大成之后,便要杀了师傅才算出师。”

张飞以为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可是和尚只用了几句话,像是说别人的事一样,便将这个冰冷入骨的故事讲完了。

“没了?”

张飞还没舒展开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嗯,差不多是完了。”和尚微笑。

“那就是还有?”张飞心有不甘。

“师傅觉得徒弟大成之后,便要徒弟杀死自己,如果徒弟做不到,那师傅就会给他三年时间,如果还是做不到,师傅就会杀死徒弟,以确保这个世上只有一人会这伏魔功。”

和尚还是那一张让人舒服的笑脸。

“也就是说你杀了你师傅之后,才能行走江湖?”张飞觉得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

“这世上只有和尚一人会伏魔功。”和尚微笑。

“为什么要用这样阴狠的法子?”张飞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缓缓问。

“因为这门武功很难成,成了之后,便有无坚不摧的威力,必须有坚韧的心性,才能驾驭。”和尚微笑,“徒弟除去师傅之后,便不会再有疑惑。”

“你就忍心?”张飞失声道。

“这个问题要问施主你。”和尚笑得意味深长。

张飞目瞪口呆。

他们杀死了李叔,那就意味着,现在她已经和吉福堂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和尚的故事真假参半,却明显是提醒自己,已经到了生死关头,是拿出决心的时候了。

“拿出决心有什么用?我连我自己在做什么都不清楚。”

张飞凄然而笑,到现在,她才真的明白,自己先前做出的决定,真的很幼稚愚蠢:她以为只要把沉木令交给那人,那吉福堂就会为他所用。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过程中,是要流血死人的。

不仅是吉福堂的人,还有帮助自己的人。

李叔死了,张飞死了,现在,她真的走上了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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