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美人贝齿轻启,她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什么。
或者说,在此时情景之下,她不敢表达什么。
他与她相隔十几米之距,彼此对视。
这一刻,二人心有灵犀一般回想起彼此在一起时的画面。
楚都之下,他立于众敌之前,一顶斗笠扣在她的头上,略显轻佻的说:“娘子,夫君来晚了。”
与君初相识,一剑开楚都。
一人独战各方高手,喋血负伤,结上百血仇,他始终挡在她的身前,不退半步。
脱身而逃,山洞内昏迷不醒,她金尊之躯,第一次学会照顾他人,也第一次在心中留下他的样子。
匪兵之祸,她死志不受凌辱之时,他又适时醒转,真叹天意使然,缘分使然。
她从未提及在山洞时,因为害怕而夜夜依偎在他身旁而寐,也从未提及为了渡水、食而唇唇相印。
一座座城池走过,立下楚域之约。
从秋初走过秋黄,从秋黄又走入凛冬,楚域的土地上,留下了两道属于他们的足迹。
魔食人,在这乱世之中,有一座名为“楚园”的院落,养了一些鸡,还有两条夜夜在旧主废墟哀嚎的大犬。
他深知,楚园之名,寄托了她对楚王朝所有的情愫,在那方圆之地,游离的孤魂才有些许慰藉。
各方追杀,他带着她一次次惊险躲过。
在那期间,二人混迹商队、扮作农家夫妇、摸黑潜入、乔装官兵……
三千里大追杀,有杀人之时,亦有被追杀之时,风餐露宿,跋山涉水,顶着鹅毛大雪,走着、走着,宛如走到了白头。
“楚美人,今后有楚前辈在,你便不用再遭罪了。”
莫无秋咧了咧嘴,故作轻松调笑,眼底却闪过黯淡。
是啊,这一路走来,貌似佳人大部分时间都在与他亡命天涯,并未享受过几天安生日子。
“嗯。”
楚君婉轻轻应了一声,心尖微颤,美眸隐隐发热。
她不敢再继续与他对视,目光瞥向一旁,望着飘飘雪幕,失神不语。
楚有美人,倾城之姿,在楚王朝亡灭之后,她的脸上便多了一抹永远也化不去的哀婉。
今日,在这冬雪小山头上,面临离别之境,她的绝美容颜上,又多了一抹深深凄忧。
“美人儿,笑一个呗~”
莫无秋吸了吸鼻子,一脸轻浮,言语间惹来一旁静默男子的皱眉,对方却并未真正发怒。
楚君婉轻抬臻首,如雪肌肤吹弹可破,她抿了抿嘴,欲笑难笑。
“算了,还是小爷给你笑一个吧。”
莫无秋摇了摇头,扯起一个干硬笑容,这个比鬼脸还难看的笑容,至此定格在对面那个女子心中。
“难看。”
楚君婉终于莞尔,撩了撩耳畔青丝,看向他,轻轻道:“要不,你重新再去抢一个……娘子?”
最后两个字,她羞于启齿,也苦于开口。
“自然。”
莫无秋回答的很是干脆,扯下一块衣条,将长发束挽起来,随即大手一挥,豪迈道:“我莫无秋,要抢尽天下美人!”
如此轻浮言语,当即引来楚狂生的冷哼,亦引来对面佳人的蹙眉。
楚君婉知晓此言乃是戏语,但不知为何,她的心中还是升起一抹别扭。
“无耻。”这是楚美人的回话。
“好了,该离开了。”
夹在二人中间的楚狂生终于开口,满脸淡漠,扫了莫无秋一眼,后者便浑身冰凉。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二人呼吸皆为之一滞,但那层窗户纸依旧尚在,谁也没有捅破的勇气。
她身负楚王朝余运,万千楚魂未息,焉敢苟全而论儿女私情?
他看破这一切,料到即使捅破那层关系,也抹不去佳人哀婉,不若放手而散,任她了却夙愿。
“楚美人,后会有期!”
莫无秋抬手抱拳,强忍眼眶发红,然后又对楚狂生行礼道:“雪莲赠佳人,这头灵禽,便请前辈笑纳。”
楚狂生眉头一挑,冷哼一声。
接着,他勾掌成爪,遥对那头戾鸣大雕,大雕周身便如陷泥沼,恐怒被摄了过来。
可怜这头初生灵智之禽,守护之物被夺赠人不说,现在连它自己也被言语间送了他人。
“啾~”
大雕对那个两次害它的可恶男子戾鸣一声,然后眼前一黑,被楚狂生给震晕过去。
楚狂生一手拎着大雕,一手搭在楚君婉肩头,余光深深扫了一眼莫无秋。
继而,踏地而起,朝雪幕中远去。
莫无秋失神前追几步。
最后一眼,他与楚君婉对视,佳人启唇,无声似在说些什么。
“呵呵~”
望着那两道身影愈行愈远,莫无秋苦笑一声,一屁股坐在雪地上。
他一手撑着下巴,歪头看向她离开的方向,恍若丢了魂。
无边雪幕飘飘下,状若柳絮随风起。
两难山上的小幺儿,楚域境内的楚白衣,一直自称小爷的青年,初尝情苦。
……
曾几何时,在两难山上,他曾问二师兄,何为男欢女爱?
那时,二师兄便一脸坏笑,搓着手告诉她女子身体有何妙处。
一番词藻描绘后,听话人意犹未尽,讲话人却按捺不住跑下山去了。
再问大师兄时,大师兄手捻黑白棋子,温煦揉了揉他的头,只道:“这山上之人,若论此道,最懂还属你二师兄~”
二师兄?
自小精明的小幺儿眼睛一亮,领会大师兄言外之意,便找到二师兄,死缠烂打继续问。
最后,二师兄也许是醉了酒,提着酒坛摇晃到一棵树下,一手指残月,一手送烈酒,沉闷嗓子唱道:“闻佳人有名,见佳人有意,一遇喜,一别悲,莫定终生言,莫伪相融心,依偎~偎依,羡煞仙人,美哉妙人,只恐红豆苦,只惧天意离~”
“欢了心,爱了意,朝暮红尘渡,翻舟水花月,一言道难尽,一酒浇相思……”【随笔而写,莫论其意,敬二师兄】
——
犹记那一夜,二师兄醉的不省人事,他听的云里雾里,只觉得腔调不错。
而对于词中寓意,一边理解,他也跟着睡了过去。
本是尘封之事,不知为何于此时此刻,清晰的跳出脑海,历历在目。
“唉,要是有坛酒就好了。”
莫无秋垂头叹气,有些理解二师兄的歌意。
也第一次觉得,那个被称为二老粗的家伙,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去。
也许,从小到大,他见到的只是二师兄厚颜无耻不正经的一面,却从没见过对方真正的一面。
“二老粗,小爷想你了,真的很好奇,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风雪中,这一声呢喃呜咽飘走,不经红尘事,难知人世情。
两难山上的六个弟子,除过小幺儿,其他人自下山后,便自此杳无音讯。
按照山上规矩,彼此不知真正名姓,不知来历背景,亦不知上山所求目的为何。
诚如当年师尊感叹,唯有那可怜小幺儿,在几位弟子中,被看的透透彻彻。
风雪肆虐,那道身影坐在山头上,一坐便是一旬时日,水米未进,纹丝不动。
是日,风和日丽,大雪骤停。
一只冬出野兔蹦跳而来,它在一个巨大雪堆面前停下,上肢支起,鼻唇嗫嚅,警惕晒着这温煦冬阳。
倏然,雪堆抖簌,一只略显僵硬的手臂从雪堆中伸出。
野兔受惊,当即拔腿而逃,但那只手臂看似动作缓慢,却一瞬间将野兔抓在手里。
伴随着野兔扑腾,雪堆彻底裂开,露出一个面色苍白,眼神呆滞的俊美男子。
男子瞳孔半天才见转动,手中野兔的温度令他逐渐回神。
“呵,又是兔子。”
莫无秋轻笑一声,身体劲气游走,将衣袍上的积雪震开,同时烘干。
他将野兔凑近观看,同样是灰色毛皮,但终究不是曾经的那只傻兔子。
而且,这里也再无养兔子的佳人。
“来了即是缘分,你便进小爷的五脏庙里待一待吧。”
莫无秋抓着兔子站起,身后两把剑流光溢彩。
尤其是游方古剑,它本以为这个不靠谱半主之人要睡死雪中,憋的它那是一个相当难受。
“聒噪,要不是看在你救小爷的份上,以你之前的行为,小爷早就收拾你了。”
莫无秋走在雪地上,冲背上剑吟阵阵、躁动不已的游方开口。
“嗡~”
游方古剑端是不服,脱离莫无秋后背,浮在空中朝前飘去。
“走吧,走了就别回来了。”
莫无秋冲远去的游方背影低喝,随即朝一堆干树枝走去,就地生火,扒烤兔子。
游方充耳不闻,渐行渐远。
当烤兔的油味飘散,这柄风骨铮铮的古剑,不知从何方又突然冒了出来,自行插在桃木剑旁边。
莫无秋扫过游方鞘尖位置,感受到那里余韵未散的剑气,猜到这柄古剑,方才应是找个地方发泄去了。
“莫问前程,缘分到时自相遇。”
莫无秋咬了一口兔肉,对楚君婉的离去已经释怀些许。
她心中有所牵挂,目前与他道路不同,国仇家恨,故而不能强求什么
当然,他也可以随她一同前去,但楚王朝只需一个楚狂生足矣,多一个楚白衣,显得名不正言不顺,多余。
“陆地仙人吗~”
莫无秋横举兔腿,眯了眯眼,暗自下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决定。
若是有朝一日,他能问鼎巅峰,定要去那楚狂面前,问佳人芳心,可曾倾慕?
吃过兔肉,莫无秋拍了拍肚皮,身上衣袍拜游方古剑所赐,破破烂烂,与个叫花子无异。
“唉,一事无成,接下来,我该何去何从呢?”
莫无秋有些惆怅,他下山只为抢个娘子,然后去落霄峰去见自小相离的娘亲。
但现在娘子已去,他的计划也就泡了汤。
若是按之前打算,楚美人这边没成功,他便要去看看其他并列天下第一美人的女子。
然而世事难料,初尝情苦的他,生不起丝毫对其他女子的心思。
“也罢,我只管前行,剩下的全部交给天意。”
莫无秋自我调侃,心里空落落的,茫然走在山野之内,漫无目的。
山中无岁月,一晃已是正月过中。
大地回暖,冬寒渐去,神州各处战火之地,心照不宣的一致止戈。
再有些时日,便是一年之中最为重要的春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