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雨自然是不知道个中渊源的,她有一点慌神,暗骂自己说多错多,只好认命一般地吞吞吐吐地说:“确实是燕王殿下给我讲的故事。前年春天,我奉了母亲的命令,去军营给我爹和我哥送衣服,遇到了受了重伤还被北狄黑鬼追杀的传信兵。我接了传信兵的任务,匆忙去军营传信。万幸我的消息送得及时,燕王把那些北狄黑鬼赶出了国境,但是我因为受了一点伤,只好留在军营养伤。也是我没出息,伤口疼得受不住,乌拉哇呀地哭起来。我爹管不了我,黑着脸出去了,紧接着,燕王殿下就来了……”
周雨说“受了伤”,定不是小伤,她那么小的小姑娘,在北狄骑兵的追击下勉强保住一条命,不知道受了多少惊吓。一军营的糙老爷们儿,是不会哄小姑娘的,也就只有司钺人善心细了。
周雨说:“燕王殿下不知道从哪里弄的几个糖果,都塞给了我,还给我讲了这个故事。他说,他不会讲故事,他母妃给他讲过一个悲伤的故事,他曾经讲给一个姑娘听,可是那姑娘听完就不高兴了,他觉得后悔极了。他想换一个好笑的故事弥补,那个姑娘又没给他弥补的机会,所以讲给了我。他说,早知道故事也分好坏,他就多学几个故事了,总有一个能讲给那个姑娘听的故事吧……”
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周雨几乎没了声音,因为她看见,有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宋明臻的眼眶里坠了下来,很快没入她的衣衫里没了踪影,只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浅浅的水痕。
周雨更加手足无措了。
为什么哭,宋明臻也说不上来,只是心里堵得发慌。
一个小小的故事,却被司钺记了这么多年,当然,也被宋明臻记了这么多年。一个没能说出口,只好说给别人听,以弥补遗憾;一个没能听到,只好日思夜想,又嫉妒到发狂。
果然如宋明臻说的那样,一场孽缘罢了。
“姐姐,你别哭了,姐姐我错了……”虽不知道哪里错了,但周雨认错的态度实在良好。
碧落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既然和司钺有关,她就不会做任何干涉。曾经,“冤家哥哥”是宋明臻的“世外桃源”,现在,司钺是宋明臻的“禁区”。
“公主姐姐,我……”
“跟你没关系,”宋明臻倔强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好像它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是我忽然想到了以前发生的事,觉得老天爷真会捉弄人。”
“对不起……”周雨还是小声道了个歉。
屋外传来一串沉重的脚步声。碧落说:“孤野回来了。”
宋明臻快速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还试图扯了扯微酸的嘴角,摆出个笑脸对周雨说:“你能来看我,我真的特别高兴。就是最近几天,脑子不大清楚,让你见笑了。你不是想见我家孤野吗?他买酒回来了,正好,你见见他,也让他当面谢谢你的礼物。”
周雨一时竟不知道宋明臻那句话是真、那句话是假了。好在她心思单纯,不喜欢把悲伤的事情和她解释不清楚的事情锁在心里,尤其听宋明臻说,她心心念念的孤野回来了,她才收住忐忑的心情,应下宋明臻的邀请。
孤野在一走进鹊园的时候,就听靳赢随口说,园子里来了客人,玉镜公主传下话来,让他回来之后,见见这位客人。
孤野从没有被宋明臻要求过见客,既然这次宋明臻“破例”了,孤野便猜到,是那位宋明臻曾经向他提过的名叫周雨的小姑娘到了。听靳赢说,那小姑娘很会投他所好,给他带来了好酒,孤野最后的一点不情愿也消散了,把手里的酒坛交给靳赢,朝宋明臻这边走来。
周雨于是在游廊下,见到了几次闯入她梦中的“天神”。
“哇!这就是‘天神’啊!”周雨睁着大大的眼睛说。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好像藏了一银河的星星。
她把自己的手在裙衫上使劲儿蹭了蹭,然后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孤野硬如石头的手臂肌肉,然后越发胆大,笑嘻嘻地戳孤野腹部和胸膛的肌肉块。幸好她个子矮,连孤野的胸脯都比不上,否则她一定会壮着胆子,去摸孤野那森林一样茂密又张扬的头发。
从没有被外人如此触碰的孤野,脸越来越黑沉,反倒惹得宋明臻笑起来。
周雨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藏,足够让她吹嘘三生三世,“赞美”的话脱口而出:“咦~活的天神诶!可了不得了!”
孤野:“……”
宋明臻和碧落一起大笑起来。
孤野原本还想躲闪——虽不能扬手把这个放肆的小丫头一下子拍死,但是躲闪是本能吧——可看见阴郁了许久的宋明臻终于开心地笑起来,孤野忽然就不想躲了,反而用那只比周雨的脑袋瓜儿还大的右拳,朝着自己的左胸敲击了几下。胸膛上发出沉闷有力的声音,令周雨再次发出一阵惊呼……
时间比周雨还要淘气,摸不着、抓不住,很快消失在宋明臻的眼前。和梁王司慕约定好的时间,就快要到了。
造极馆在朱雀华街很显眼,可惜因为最近一个多月不开门迎客,所以即使今天开了门,也没有人光顾,若不是提前有人打扫,恐怕门口已经积了三尺灰了吧。
傍晚的时候,雨完全停了,本就“孱弱”的风更是没了力气,连对面的酒旗也吹不起来。碧落陪着宋明臻在朱雀华街上闲逛了一会儿,走到“造极馆”牌匾下面的时候,宋明臻仰头审视了片刻,迈步进去。
造极,司慕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想“登峰造极”,只是他的“峰”和“极”太险太陡,不是他耍耍小聪明就能到达的。自古以来,不知道有多少人为此付出了性命,为此搭上了全部的精力。尊严和良知、情谊和初心,在那个至尊之位的诱惑下,统统化为灰烬。
但是宋明臻没有嘲笑司慕的自不量力,她知道,她连嘲笑的资格都没有,因为相比于司慕的“登峰造极”,宋明臻“囊括瑨国江山”的愿望似乎显得更加自不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