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抽丝

当夜,姚清之去了趟四达观西南三四里的一处荒礁。

那里有一个一人的渡口,每日里餐风饮露,运一些砖瓦、沙石。

他带了一坛子太清红云浆,就是前几日和屈一真打赌的那种。海边没有白沙,只有黑黝黝的砾石,经历海潮的湿润,泛着银色的月光。

凑近了才看见了一个棚子,几根立木,一片毡,看着像是海滩边的一块礁石。

“余叔,你睡了么?”

……

没有回答,只有一浪浪的海潮,时高时低。

姚清之摇了摇头,钻进了那茅厕一般的狭小窝棚。

里面收拾的很干净——或者说,没什么可收拾的。除了一张竹榻,再无他物。

拍开酒坛的封泥,一股奇香慢慢地布开,感觉像是一张丝绸做的毯子,从那坛口流出。

“好酒。”一个皱巴巴的声音在棚外响起,听着并没有赞美的热烈。

“就知道只有它能把你勾出来。”

“我去崖后看船去了,夜里浪大,怕损了船。”

剥开封泥,坛口居然有个陶碗,正巧翻过来做了酒碗。余叔拿了碗,看着姚清之给他倒了一碗,直到红色如血一般的浆液溢出来,淋了一手。

“找我有事吗?”余叔举起碗问完话,不等答案就咕咚咕咚地痛饮起来。

“明日要出去一阵。”rexue.org 西红柿小说网

“咕咕咕……”一气饮完,他笑了笑,“那正巧,这怪岛什么也不滋养,偏滋养了我这怪胎,两年前凭着自己的理解,改了一些“斩三尸经”的行功路线,似乎叫我碰对了,如今我已经是化驰七重境界,应该帮得上你一些。”

“余叔,是去北部的岛上清缴些海匪,门派中每年的试炼而已,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余叔放下酒碗,捋了一把颔下被酒液浸湿的胡须,看向他的眼中充满了不信任,他还没老,知道对面的这个小家伙是丧门星的体质,没事都能叫他捅成泼天大案;现在是去剿匪,肯定叫他弄得腥风血雨,伏尸千里才罢休。

“这是师父给我们几人做的保命符,每人都拿了十来张呢。”他拿着一沓符纸炫耀似得挥了挥。

余叔接过,凑近毡毯上开的口子,就着月光眯着眼看了看,这才点头道:“我知道了。”

他见过老道出手,也见识过这符箓的威力,若是这么多符箓都挡不住,有他没他一样。这两年,他仍旧和自己较劲,但不再是动辄共死的决绝了。似乎在南皁市的那一场酣畅淋漓的厮杀让他改变了许多。

就像是这太清红云浆,若是两年前的他,怕不会有闲暇去品。

见余叔松了口,姚清之这才安下心,有了精力关心些别的东西了:“余叔,这都才四月呢,你这海边就一张竹榻,太委屈自己了。”

“无妨,些许皮肉之苦,比起所得,不值一笑。”

余叔自从那一次重伤痊愈之后,果然如老道所预言的,‘开窍了’——寻常人十年的苦修,如今凭着某种契机,他的修为两年内狂飙猛进。这让他意气风发,几乎一扫了仿佛与生俱来的阴郁。

解决了一个天天与人搏命的余叔,回程的路走得格外轻松。夜晚的混一屿很安静,抬头看到的繁星虽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但漫天星斗依旧让人心驰神往。——天上是什么呢?一个个神仙居?又或是一个个世界?

次日清晨,三清殿派出的船早早地靠在了码头。和其余三条船一样,百来丈长的大海船——因为其余三岛的弟子不少。

快过巳时的时候,才拉拉杂杂地来了一群穿海蓝色道服的弟子。

走在前面的姚清之很不满意这颜色,他觉得应该统一改成明黄色,一来和自己印象中的道士形象更吻合,二来万一在海上遇险,也能提高搜救机会。

众人进了船后,都去舱中坐定,因为船大,每人都可以有一间很宽适的单间。姚清之上了船首,见过此次的督师。

“弟子姚清之见过师叔。”

“人都齐了么?”

“都到了。”

“好。那就出发吧。”第二句话是对着船老大说的,这位师叔很高冷。

“那弟子就告退了。”

姚清之退了出来,他知道这位李显逸师叔,和光四重境界,年不及五十,算得上是三仙岛的中流砥柱。

一个说得过去的门派,总需要有一批资质、心性都极佳的弟子,专下功夫在修行之上的。

看到了这一次来的人,姚清之很满意,因为他姓李,而掌门也姓李。一个只长着眼睛的督师就很符合他的要求,至少三清殿在这种事情上没有含糊。

日上中天,四月底的太阳就开始散发他的热烈,尤其在海上,这一份热烈又有了上下双倍的回应,几乎让人道服穿不住——好在船行飞快,风穿于两腋,还算惬意。

“船还要走几日?”苏绡儿盯着不知何处的远方,有些迷离。

“螟蛉岛在西北约八千里的海域,我们船快,日夜兼程的话估计四五日的行程。”

“那么久?”她皱了皱眉,不再说话,她不喜欢船,感觉像是踩在云端,使不上劲。上一次从歧河来这三仙岛可是让她坐怕了船。这不像是横水的行船,河湖之中虽也是两眼望不到边的水,但好歹船若想要靠岸,只稍打个方向,行不过几刻钟就是了。

“掌门不是给了半年的时间么?”青莲不明白,她自来了海上之后,丰沛的水汽让她显得更加娇艳活泼,这让三宝跟她说话的时候,只敢低头看自己的脚趾。

她知道她好看,也知道未申三宝窘迫,但这两者她都不在意。而这又让她平添一分韵味。

“怎么想着和我们来?”苏绡儿看了明媚的她,又看了看远处的陆轻尘,皱了皱眉。

“我也算是混一屿的吧?”

“不算,你的师父是掌门师叔。”

说起来没错,她作为海族贵胄,托庇于三仙岛的理由就是拜了掌门李显逸为师。只是谁都知道不过是个托辞,她在岛上各处都可去得,但修习得仍是海族自己得传承。

“可我在四达观住了这么久欸!”

“……”苏绡儿透过舷窗看向外面茫茫碧海,“你见过血么?”

“什么?!”

“剜创,总要见血的。”

在苏绡儿想来,这样天真烂漫的海族皇族,恐怕见不得这些血雨腥风。

“血么……”苏绡儿低头沉吟了一声,她想起自己九岁时候的那次,火与人体焦臭的黑烟腾起,天上和海底不停有尸体铺满红色的海面,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是啊,这个问题不能回避,她跟着这些人来了,从他们的传奇中她知道,这些都是亲历过血与火的人,而她——只是一个娇生惯养的海族。

“……我想去。”她倔强地梗着脖子。

苏绡儿盯着这个可人儿看了许久,她承认她小小年纪就美得不可方物,一时也硬不起心肠来,轻叹一口气道:“你不会喜欢的。”

……

螟蛉岛在五日后准时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这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大岛,并且地势极为平坦。到的时候是早晨,修为高、目力好的(比如三宝)可以告诉姚清之,这时候的岛上正起着浓厚的雾气,像是裹了层厚重的棉花糖。

“到了。”竹幼薇看了看螟蛉岛的轮廓,像是自言自语,又着实地打断了三宝那恼人又拙劣的表演。目前来看,和她认识中的螟蛉岛一样,这让她对自己的情报体系还算满意。

所谓望山跑死马,即使快船速度惊人,等上到岛上的时候,天光也已经大亮了。可以看到岛上陆续有炊烟升起。

“上了岛以后就分头走走吧。”跟冷面李师叔打过招呼以后,姚清之就让大家自由活动了。每人身上都带着保命符,问题不大。

螟蛉岛的名字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本地居住的多是逃户,自然看不上这不知所谓的名字,就因其形状称之为粽子岛;因南方诸国有端午裹粽子的习俗,用的粽叶细长,裹出来的粽子也就直筒筒的,若从高处俯瞰,说是粽子也无不可。

姚清之心细,另外对于海蓝色的‘制服’颇有微词,下了船后很快就换上了一身白袍。南方有些地方兼学儒道,未登第的读书人都穿这种,面料就是一般的生绢,不高不低。

他毕竟也是见性九重的修士,沿着码头走了一里多路,就渐渐见着人家了。

可惜,走了两三户人家,都是些卖力气的苦哈哈,虽然是码头混饭有些见识,到底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姚清之看了看,径直向城中走去。

说是城,有些抬举它了,他应该说是个用木头围起来的寨子。反倒是它没有‘长’在形势险峻的山里,才让人奇怪。

这个寨子看着颇有些规模,内外有三重,坐北朝南,东西长七八里,南北宽五里左右。夯土做墙,外面用木桩围着,就像是个没有完工的施工现场。

也有城门,守兵却没见着,仔细看了看,又在高二三米处看到个疑似塔楼一类的东西,里面蹲坐着一个蔫蔫的兵士,四五月的晨风熏熏然,正好让他睡个回笼觉。

没有任何阻拦,姚清之就这么进城了。四下看了看,街道歪七扭八,就像是上了年岁的血管,越往前越细,不出一里地,就被两边的木楼给填塞满了。

看这格局,姚清之也猜出了这是一座‘自由之城’。接下来,他就按照丛林法则,举目去看那些占地最广,屋厦最高的几个建筑,心中权衡了一下,找了一个离自己最近的,比一般又高一些的房子去了。——依照他的经验,这种高不成低不就的房子主人,最有些苦水要倒,对人也还算和气,因为他有些家产,但又没些依仗,总有些惶惶然,遇着模棱两可的,不敢得罪。

走不了几步,房子就到了。是一栋二层小楼,看着比周遭的房子要可爱一些——至少它的屋顶没有用破毡布。

来应门的是个年迈的老者,听姚清之说是刚登岛投亲的掸国人,居然热心的问起了家乡风物,没想到居然遇上了个‘同乡’。

好在三仙岛上多的是掸国人,犹以于长老所在的玉清岛为最,姚清之打过一些交道,拿来应付尽是够了。终于,在聊到掸国京城最有名的包子铺是哪家之后,那老者明显地放下了戒备,热情地请姚清之进门吃茶了。

酒有三巡,茶过五味。

推杯换盏间,老者上来的第一句话吓到了姚清之:

“可是……三仙岛上仙驾临?”

*螟蛉:《诗经·小雅·小宛》曰“螟蛉有子,蜾蠃负之。”蜾蠃常捕捉螟蛉喂它的幼虫,古人误认为蜾蠃不产子,养螟蛉为子,因此称养子为螟蛉。而螟蛉有个别称——土蜂,这里算是玩了个小小的把戏,搏大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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