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仙凡

“这姚清之还真是一把太阿剑,万千乱局在他面前居然就剖解了个干净。”

八月之后,岑丘江上画舫的热闹渐少。最上面一层依旧是空空荡荡,此时,天气转凉,那婉转的丽音听着也有些清冷。

“当时那小子说的,如今听来也不全是笑话。”

答话的有些奇怪,除了声音暗哑低沉,说话的气口和调性几乎与问话的一模一样。与其说是在对答,不如说是一人在自问自答。

“是啊,没想到这南方小族,也有这等俊秀。”

“当初他说,曾地何曾有国?惟萧、芮、姜、单四姓之家罢了。”

“哼!”

“他说:萧以利诱之,芮以兵击之,姜以情困之,单以势压之,则大事定矣。”

“这才不到半年的时间吧?他和他的门徒四下出击,下得这么一盘大棋。”

“正式收官时候。”

“是啊,收官数子,方知与谁对弈。”

话说到这里,水也煮开了,‘笃笃笃’地冒着热气。那美妇人又屏息凝神地操弄起茶具来,四周再没一点动静。

抽了闲抬眼看去,就见美妇人逶迤曳地的长裙后,端坐着一个六旬上下的老妪。rexue.org 西红柿小说网

一身素净的青衣,除了一支银钗外,全不见一丝妆点。她只说主人要听的话,做主人让做的事,除此之外绝不逾矩。此时她正襟危坐,茶香沁肺,但也绝不让鼻翼翕张一次。

‘笃笃笃’

热烈的火,搅动着世界。

“让他们开始吧。”

美妇人托着盏,轻轻地抿了一口,随即皱了皱眉。——十多年过去了,她依旧把握不住火候,她的茶师傅说她太浮,她不喜。可惜了那师傅……

“是。”

那老妇在拜下的时候,从心底接受了命令,并做好全身心付诸于实践的努力。——哪怕当时那个年轻人和他们说的是:十年筑城,城成则事成。

画舫上的命令很快传递了出来,溯江而上,传到了北邙城中。

随着命令而来的还有那个简衣素行的老妪。

东十字大街街北,是冉王后宅。哪怕是当年几族合力屠尽冉氏的时候,也没人敢动这里。因为,这里是当今曾王‘生母’的宅子。

当年托庇于此的一些冉氏子孙也逐渐长大,长成其他几家的肉中之刺。每日里轮番的有人在此监视,如是者已有十多年了。

这一日,如往常一样,从城外码头来了一辆车,过城门检查时发现是临川来人,粼粼车马很快入了冉后宅。今日当值的是芮家和单家,一如往常地各自回报了消息。

“九歌嬷嬷,你怎么亲自来了?”

“小姐叫我向少主请安。”

“哪里话来,你来了不和自家长辈一样,哪有长辈向晚辈请安的道理。”

马车上下来的正是那老妪,名叫九歌,被赐了冉姓。

与她说话的是蝉衣,多日不见,越发的雍容了,新环境叫她有了些许上位者的气势。何为上位者的气势?于蝉衣而言,便是法令纹和眼袋有所加深。

这时她虽然话语亲热,但只是站在阶上,遥遥地虚扶了一把。她知道她不乐意人违了主仆的规矩,就像远在岑丘江畔她的主人一样。

一套程式后,两人终于各自落座。

“嬷嬷此来,想必是姨母有所赐教。”

“小姐说有一些虞家的故事需要告诉少主。少主可知,当年盛极一时的辰安朝崩析之后,如何能有这百余王国?”

“愿闻其详。”

“除了极少数的情况外,大部分的王国都是因为身后有所依恃。”

蝉衣听了意有所动,但仍静静地听着。

“少主可知,为何辰安之后,大世家皆屹立几百年不倒?”

说到这里,房间突然安静了下来,蝉衣有一种错觉,坐在她面前的是临江画舫上那个姨母。

“修真到了和光九重境界,即使增寿五百年,被人称为陆地神仙,许多人却依旧终其一生无所寸进。只有那非常少的一部分,才因为机缘,得窥高妙,人们将之称为‘破障’——破命定之翳障,重见天日。

到了破障之上,再没有可以束缚之处,才能自在称仙,寿増千年。

而这一点气机,会传延到他的子子孙孙,直至有下一个仙人,抑或是亡族灭种。

虞家,也是出过仙人的。”

“原来如此。”

蝉衣至此,才算是真正明白了冉氏这许多年来费劲之心思。既然虞家出过仙人,那么再找来虞姓子孙继承大统就会省却很多阻力,也因此打击了目前在位的曾王——毕竟他没有血脉,那就不能再得到‘仙人’的垂青。

“那么……你们说的虞家仙人又在何处呢?”

“破障而后飞升,但仙人对这世界的影响一直存在。”

“那当年武王石梁山大败之时,他们又在何处?为什么不施以援手?”

“非不愿,实不能。上界,也并不是只有虞姓一家的。但是……”冉九歌说到这里,破天荒地向前膝行了两步凑前来,“仙凡,是有种的!”

蝉衣盯着这满是褶皱的脸有些走神:姨母到了九歌嬷嬷这年纪,也不知脸上会有多少皱纹。哦,不会,她已是神行境界,到了她这年纪,说不定有化驰修为,寿两百年。六十,才是正当年的时候吧。

是啊,仙凡是有种的吧。

想到这里,突然感觉心中一动,莫名地想起了她的少爷来。那个让她叫他师兄的少爷。

仙凡,果真是有种的么?

“嬷嬷远来车马劳顿,早些歇息吧。”

冉九歌凑上来说完之后,目不转睛地盯着蝉衣,仿佛是要把她的这位少主的一切都刻印在脑中,带回去。

她不明白,为什么似有决断的眼神,突然间有了些闪烁。不过那不重要,她会向她的主母完美地复述今日的情境,她有这个信心。

“是。老奴还有一个消息,南边已经按照小姐的吩咐动起来了。”

说完,冉九歌振袖行了大礼,拜退。

蝉衣一直看着她,从她行礼,退步,转身,再到离开,直到再看不见她的身影。

一个人在房间坐了一炷香的时间,起身走回书房,刚刚的讨论被冉九歌的突然到访打断了。

冉后宅占地广大,婉转委曲之间,透过什锦窗看到小院内栽种着的几株鹤趾红枫,忽然忆起了在西歧宝船上的日子,还有那两丛地肤,蝉衣嘴角勾动了一下。

没走两步,眉梢又耷拉了下来,终于还是长叹一声。

书房门口倚着余叔,他也看到了她,眼中透出一丝关切的询问,她抿了抿嘴,轻轻摇了摇头。

余叔这几年依旧话少,但感觉越来越像是一把出鞘利刃,锋芒越来越藏不住。

“师兄……”蝉衣进门之后,看着姚清之轻轻唤了一声,欲言又止。

“可算是回来了。”三宝对于气氛的捉摸到底有些少年常有的鲁钝,“又是南方来的?”

“嗯,来的是冉九歌,我姨母的贴身仆妇。”

“嘿,来了作甚?又是要催逼么?”三宝有些不忿,“师兄当时说以仙临之荒地,免三年农税,诱招流民隐户,编户齐民,以充实仙临,重建城市。他们连听也……”

“好啦。”姚清之打断了三宝的抱怨,“她来说了什么?”

“南方已经动了起来。”

“好嘛,连说好的半年的时间都等不及!这些老家伙们,一个个是怕自己等不到功成的时候……”

“让我和蝉衣说两句话吧。”

这话是冲着身后的苏绡儿说的,三宝先是一愣,待看到一直默不作声地苏绡儿递上‘杀人’的眼神,才如梦初醒,尴尬地挠了挠头,跟着出去了。在大梁一直很灵醒的人,这几年不知为何越来越憨直了,难道是脱了牢笼就有些过于欢脱了么?

“好了,有什么就说吧,那个搅恼人的大笨蛋出去了。”

蝉衣听了扑哧一笑,心中放下了一些:“九歌嬷嬷来和我说了一些世家的密辛,原来和光九重境界之上,还有破障,到了破障以上,才可称仙。又说当世百国王族,大多是仙人之后,血脉上承其祖先所参见的一丝气机。”

“原来如此!那他们这十多年来的搜寻便算是有了理由了。”姚清之颔首称是,一转眼又说道,“但是,在这时候说这些,未免叫人感觉刻意。”

“我也是这么想的……”蝉衣心下有些发虚,她不知怎么就瞒下了那一句:仙凡是有种的。

“想不明白就只能放着了,有一句话我只和你说。”

姚清之盯着蝉衣的眼镜,郑重其事地说道,“仙临冉氏是一头离了群、受了伤的猛虎,这半年的接触更让我坚定了这个看法。你可想好了,骑虎……难下。现在,你还有选择。之前三宝虽说胡闹,但他说的依旧是我想的,我们都还年轻,时间在我们这里,根本不用急于现在这一时。”

“……”

蝉衣低下了头,她不敢迎上师兄灼灼的目光,

“师兄,我明白,会有办法的。”

“蝉衣,你真明白?”姚清之有些不死心,“如今事仍可为,只要赶在事发前抽身,我们依旧可以凭借曾国乱起之时,浑水摸鱼,假以时日……”

“师兄。”蝉衣扬起头,看着第一次有些懊恼的姚清之,倔强地说道,“师兄,我明白的。”

姚清之愣在那里,直勾勾地看着她倔强的眼神。

他仿佛看到那一日陆轻尘回信义时,几十里旌旗蔽日,蝉衣与他落在队伍之后,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宁有种乎,宁有种乎……’

事已至此,再劝便是枉然了。

他从未想过,不只是冉氏等得发狂,这个与他青梅竹马的女孩儿也是如痴如狂,那个他从未正眼看过的身份地位,在她们眼里如此着意。

“罢了,既然你执意如此,那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说完这一句,姚清之突然有些意兴阑珊,跌跌撞撞地从书房走了出去,也不找三宝余叔他们,只一个人上了十字大街,漫无目的地走。

……

“少爷,今日延禧门外看到的小县主好看么?”

“好看,但不如我们家蝉衣大气。”

“少爷又说笑,哪有婢女比县主大气的。”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延禧门外,蝉衣低头时候的失落。

……

“远志,你个大笨蛋!”

“我看再不吃就坏了……哎别挠我呀!”

他突然想起,太平坊的姨奶奶封诰送来的糕点,被姚远志偷吃时候,蝉衣那眼中的怒火。

……

十字大街往西去不远的自在庵里,今日有一在家修行的女弟子挂出了牌子——“竹幼薇,诗文候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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