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肱骨

北邙城。

姜旭今年一百一十五岁了,对于神行境界的人而言,也已经算是到了迟暮之年了。他出生曾国濠州姜氏,乃是铜鼓山姜氏的外支,父母早亡,由族中二伯带大。

束发之年投军,凭借出色武艺一路做到了五品果毅都尉。之后,在五品职官上,他一做就是三十年,没有世家支持的他,差点就以为自己会如此蹉跎至于百年。

转折来自于曾穆王。

在各种五品职官间迁转的姜旭,机缘巧合下被派给了当时准备去各国游历的曾穆王;等到穆王回朝临政之时,作为府中旧人,终于凭借出色的能力得到了穆王的破格提拔,从此一跃成为曾国朝中重臣,甚至在几十年前,与天才霍琦一并定为曾武王的托孤重臣。

“孤死之后,汝当事丞相和大将军如父,切记!”曾穆王薨前,拉着武王虞迢的手如是说。

丞相就是他姜旭,时年八十九。

大将军就是霍琦,如初升的太阳一般耀眼的天才。长于军中的弃婴,十五岁打遍军中好手,十八岁改良军中粗陋功法并于当年晋升神行境界,二十二岁突破至化驰境界,托孤之时年仅而立,却已经是离尘二重境界的高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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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琦不仅修为精进神速,仕途也是一路高歌猛进,凭着几次讨贼之首功,霍琦用了不到三年就做到了他之前盘亘多年的果毅都尉的位置;又因为永江侯叛变,近在咫尺的霍琦以五千破其十四万之兵,未等朝廷知悉,已将叛军尽歼于州内。凭此不世之功,霍琦很快就跨过了出身的‘天堑’,从此平步青云,官至大将军。

曾穆王托孤,用的是他二人;十年后,武王折戟石室山,弥留之际用得——依旧是他二人。霍琦军中第一人无可厚非;他姜旭虽是文官耆宿,却总有人有意无意的说他“寿高”——呵呵,不过是嫌他老朽罢了。

可他姜旭,却从没觉得自己老过,他如今已是神行九重,但有机会突破,再增寿十年亦可期。老哉?不老矣。

“那人还在后厅等着。”身边老人见自家老爷沉吟良久,轻声提醒。

姜旭治家宽和,仆下都有如家人一般。当然,那几姓见了又要明里说他‘宽仁’,背后说他‘不成体统’。

“知道了,那就见一见。”

收拾了衣冠和心情,姜旭走入后厅,见厅中坐着的是个齿皓唇红的少年,略一迟疑,依旧大步走了进去。

“久闻大名,不意小友如此年轻,真是英雄少年,天之骄子也!”

“老大人当面,清之岂敢自称英雄。”

“哈哈,小友过谦了。”从厅门口走入,一句话称量了对面少年,姜旭自然地在主座坐下。活了一百一十五年,他自然能很快‘嗅’出姚清之的身份。

“老朽虽闭门多日,对于镜海之事也略有耳闻,小友真是好大的手笔。”

“老大人见笑,清之年少轻狂,如今正后悔不已,望丞相大人不再调侃才是。”姚清之刚入席,听老头所说,自然要离席施礼,道出来意,“大人公务繁忙,清之此次为人所托,不得已搅扰大人了。”

“哦?不知小友所为何事?”

“献图。”

“献图?”

“正是,大人请看。”

说话间,姚清之从袖中取出一个卷轴,恭敬地呈上。

卷轴被打开了,是一副非常怪诞的工笔画,再仔细看,才发觉是地图,比之一般的地图要详实极了的地图。

图上的山川地形他姜旭再熟悉不过,像是怕图后有什么匕首一般,他一下合上了地图,唰地站了起来,脸上泛起一阵不健康的酡红。

“这是何意?!”

姜旭又惊又怒,眼前之人看着明明持重,怎么做事这么唐突,全没了官场惯有的各种试探,叫他全没一点防备,说话间又对着一旁的下人使了个眼神,那人会意出去,将厅门轻轻地关上。

“老大人勿怪,这是那人托在下带来的一份礼物。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不如何!”姜旭衣袖一拂,末了又缓声问道,“何人竟能让你作死士?”

“哪有什么死士,老大人难道不心动么?”

“凭什么?”

“清之斗胆,就凭小公子夫人姓陈。”

“……”姜旭为人有涵养,听到这里不再言语,但当真是生气了。

自家事,自家知。他最小的儿子去年成婚,娶的正是陈姓女。陈姓在曾国一点也不特别,不在大姓之列。世家通婚,最讲究门第相当。按说以姜旭铜鼓山姜氏别支的出生,又是当朝丞相之职,怎么也应该娶的是萧、芮、单、冉四姓之女。

姚清之这是点出他濠州姜氏,入不得大世家法眼的事实。当年身为铜鼓山嫡次子的濠州先祖,执意娶府中侍女为妻,被从族谱中除籍;铜鼓山引以为耻,处处打压。这也是先祖远避边陲濠州的主因。

如今时过境迁二百余年,濠州姜氏飞黄腾达,权倾朝野,却依旧不为世家所接纳。

“老大人息怒,那人还托在下求一门亲。”

“说。”

“听闻丞相长孙年少有为,愿以大姓嫡女配之。”

说到这里,姜旭已经是猜了个十之八九,那一句‘谁’在嘴边,却迟迟不敢说出。他一说,就只有两个选择,杀了他,或是答应他。

“为什么?”姜旭说出这三个字,整个胸膛都瘪了下去。

“狸猫换太子,当今太子耶?狸猫耶?”

“什么?!”

纵然是有了千般准备,也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一个惊雷般的消息,姜旭也不讲丞相风度,一个箭步上前,抓住姚清之的手腕,颤着声问道,“可是找着了?”

“我就是为她所托。”

话说到这里,剩下的只有选择。而选择,早已有了答案。

姚清之活着从相府中走出,平复了一下心中的波澜,若无其事地上了马车,离开了。

……

冬一月,霍琦有军中故老来访。

军中相传,霍琦性自矜高,故友不敢亲近。

二月,有內侍谗霍琦习练魔功,与妖人往来甚密。

同月,有人密告霍琦担任龙武军将军期间,贪占粮饷,科敛害军,纵容属下杀人、奸淫掳掠,僭越不尊等十大罪状。

霍琦按惯例告病避嫌,由丞相及廷尉调查。

三月,大将军府。

“将军,门外送来这个玉函。”

“何人所赠?”

“神武军左将军赫连炬大人。”

“知道了,你下去吧。”

三月初春,新莺出谷。

人走了,春日正媚的下午,偌大的将军府静了下来。

玉函被打开了,其中放着一只五彩斑斓的玉斑螺。

“好了,有什么说罢。”

霍琦拿起玉斑螺,输入了一点真气,那玉斑螺就发出呼呼地声音。

“呼呼……呼呼……大将军在上,学生有礼。”

“说。”

霍琦他不在乎对方是谁,能让他的亲家送信,他的选择本就不多。

“将军天人之资,囿于际遇,自三十五岁功至离尘九重之后,再无寸进。”

“……”

“若是有办法让将军再进一步呢?”

“……”霍琦双手放在大腿上,听了仍旧轻轻地拍着。他早已不是那个在军中打拼的懵懂小儿,如今有家有口,一人的得失纵然诱人,但也不至于让他以全家冒险。他在等对方真正的开价。

“听说将军所创之百战功虽立意新奇,但终究缺少打磨,除将军一人外,至今不曾有人突破神行境界。”

“哼!聒噪。”

这一直是霍琦心中的痛,当年他将军中无名功法改良,本以为可以借之遗泽,想不到除了他以外,再没有能够突破神行境界,如此一来,改良就变为了可有可无的变化。

“学生正巧得了机缘,乃有一愚之得,愿请将军斧正。”

所谓难者不会,会者不难,霍琦一直困扰的问题,说起来与三爻门的法理之争如出一辙。百战功重在功利,贪快贪多,一味狂飙突进——就像是当年的劫修。有了这么明显的参照,针对性的提出一些理派弟子的中正筑基之法,也就不难了。

“我如何信你?”

“方法已经告知赫连炬大人,将军反正总要与赫连大人一见,当面问及岂不更好?”

“你要什么?”

“将军不如听听我们可以给什么?”

“哼!哪里来的许多机锋,不爽利。”

霍琦不喜欢这种自以为是的聪明人,一般而言,这类人轻浮、危险。

“高榉霍氏如何?”

嗡——

霍琦是离尘九重境的人,听了这一句像是被拿住了要害,神识本能地离体,对着周遭扫了过去。离尘,说得是神识脱离尘体,显出一些仙凡差异来了。

高榉,如今是芮氏一家之地。

“将军要爽利,如今怎么不说话了?”对方似无所觉,轻轻催促起来。

离尘九重,虽然已经可以探查身周百步,但这玉斑螺,一般至少可声传五里至十里,据说有些孪生玉斑螺,相隔百里依旧清晰可闻。

“哼!无胆鼠辈,大逆不道!藏头缩尾的,也非英雄所为。”

几十里外的画船上,方希直咧着嘴笑了,师兄果然料事如神,霍琦这话说的没头没脑,不外乎是要求见面,那就是还有得谈。接下来……他苦笑着又凑到玉斑螺边。

“下月十八,清音书寓。”

说完,那玉斑螺没了呼呼地杂音,显然停止了通话。

霍琦皱了皱眉,清音书寓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他更加不喜欢对面的那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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