焱军各部将士和北戎诸部兵马今夜半途相遇，互相结阵攻守厮杀，足有数个时辰，众人久战疲惫的同时，看着业已深沉的暮色，心中对这次战事最终结果的预想，亦随时事而变。
鉴于满目所见的同袍皆无太大进展，尚只能算是和敌国精锐相持不下，即令在顾霄霆亲为主将的横冲都将士中，不少人也对‘大获全胜’四字没抱希望，更遑论其余将校的部众。
然而时下与顾霄霆相距较近的焱军将士转目顾盼间，瞧着这位秦王殿下脸上的神情，竟因再度凌空而绽的银焰变得多出了几分欢欣，难明根底之余，难免如堕五里雾中，渐觉疑惑。
只有知晓详尽内情的越朗等寥寥数人不以为异，既闻秦王传令，更不迟疑，纷纷挥手出言传令，教身在阵中的将士按部就班、依次推进。
虽是更深夜沉，但焱军中因此而发的号角声却还是颇有激越破云之势，仿佛直欲将声浪化作一柄能够刺穿昏暗的兵刃、一尊堪为各部将士指引方向的明灯。
按着军中固有规制，‘进退攻守，需按鼓角而动’，无论是否能够洞察根本、明晰全局，听出号角声催动之意的将校士卒俱是不约而同地举足动步、拔刃挥器，即使眼前的敌军不曾溃散败北，彼等的进取之心已起，便不会再停息。
相较而言，北戎大阏氏萧雁和‘北海龙王’耶律逊宁颜色更变，大致是想到北宁城内如今只有完颜宗辅一人能够主持大局，若真遇上敌军骤至、全力攻伐，只恐他未必便能护得要地周全，到那时自家兵马前进无路，退失归途，其中凶险不问可知。
心念及此，萧雁不假思索，转头便对前方耶律逊宁言道:“将军，目下情势有变，北宁城左近的境况究竟如何，咱们谁也不敢妄下论断，再与敌军纠缠互斗，终非良谋，倒不如先自归去，重商进退。”
还在被岳万里纠缠的耶律逊宁如今脸上都是苦笑，就连他掌中原本气焰生辉的摩云飞烟刀，也因此变得黯淡下来，似有被素电虬龙枪压制之态，不及回身，便已摇头艰涩答道:“只怕咱们所要迎接的最大挑战，并不是攻势凌厉的敌军，而是一些其他的问题。”
兵戈铿锵，不绝于耳，耶律逊宁无暇将心中所想尽数剖明，可适才那句话已足够点醒萧雁，妙目盈盈过处，望着那些并不退却、仍在与敌将此来彼去互不相让将士们，她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为难、迟疑、忧虑、期待杂糅的神色。
须知自古来两军作战，首重军心与配合，想到旧日屯扎在北宁一线的诸部将士先是被流言蜚语所动，彼此心意不一，自然便难说得上军心坚定，而其时北戎精骑被焱军阵势冲得聚散身不由己，多是各自为战，亦难当得起配合二字，萧雁的芳心更为之一沉。
或许是心中所想和萧雁一致，当此之时，原该一往无前，主动用如同浪潮般的攻势证明自己实力和荣耀的北戎诸部精骑，眼见敌军步步紧逼，逡巡者有之、懵然者有之，自思退步者亦有之，其间甚至有人存了索性落荒而走、再也不回军中的念头。
不过作为横冲都监军的越朗此时所想却与敌国将校多有不同，目睹将士们各自鼓勇而前，步履坚定，他年轻的面容上颇有些如释重负的神色，主动开口对顾霄霆说道:“上将军，耶律逊宁、耶律川两人已经被分别纠缠住，无论最终胜负如何，皆不能轻易脱战回守。
“不瞒你说，事情到了如今这一步，在下才能再无担心愁烦，只是据我想来，尚在咱们身后的陈轩波、张嫣然两人不见得能像在下这样高兴，说不得在人家心里，还会有不忿之思。”
举凡世间投军从戎之人，大都会不由自主被声势煊赫的金戈铁马吸引，贵为焱朝皇子亲王的顾霄霆到底也不能免俗，故而耳中得闻越朗之言，仓促间难以尽知缘由，冲口问道:“战事正在朝着有利的方向发展，只要不再生出其他变故，咱们已经是稳操胜券......
“事已至此，陈轩波、张嫣然二人又非奸邪小人，为何却会心有不忿呢？”
顾霄霆能有此问，并不出越朗所料，就此轻笑出声之余，当即应答道:“这道理原是不难想见，陈轩波素日虽为文士，但自从其人机缘巧合下筑就后天双英之体后，亲自上阵、杀敌建功的心思随之而盛。
“今夜一战，他充其量不过是在阵后以箫声为我辈臂助，自始至终没有亲身搏战的机会，如今大局已定，说不得在他的心里，仍会引以为憾。
“至于那位张嫣然姑娘，她虽是生性并不喜与人争斗，可未必不会替自己的师兄抱不平，少时两人若赶来与咱们相会，为陈轩波兄弟帮腔之举，她必然是做得出来的，到那时你我或许难以应对他们的责问。”
果不其然，话音未落，从顾霄霆、越朗两人身后便传来了陈轩波的言语声音:“越同年适才所言，如见在下肺腑，咱师兄妹两人之所以主动自阵后赶来，正是想将此事问个明白。”
陈轩波已成后天双英之体，真气内劲绝非常人可比，虽是左近尚有两国兵马争斗厮杀，其间嘈杂纷乱自不待言，但他说出的话却仍是传到了顾霄霆和越朗的耳中，历历分明。
和面上犹疑神色尚未全然褪去的越朗不同，顾霄霆既闻陈轩波之语，霍然回身扫视之际，已然开口做出了相应答复:“陈兄弟未免也太心急了些，我听说上古之时，共工氏、祝融氏有过争斗，共工氏战败，头触不周山，引得天柱折、地维缺，使得天倾西北、地陷东南......
“咱们是凡夫俗子，不能与这等古时豪雄相提并论，但既是天地尚无完体，为人处世，遇上难以两全的事情，岂不是再正常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