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命运

永远不要相信政客。

不错的忠告,林秋葵记下了。

厂房内空气窒闷,有股发霉的味道。

四周都是纸,凌乱堆叠的纸张全都积灰。想起吴勇的态度、刘信民的失控,林秋葵差不多用笃定的语气说:“你们都被排除出管理层了。”

“需要我帮忙么?”

她说得云淡风轻,如同谈论待会儿要吃什么夜宵一样随便:“我暂时不建基地,也不打算投靠阵营,可以借你们五千人。”

燕定坤和刘信民闻言皆是一惊。

要知道,今时今日的宁安共计收容十七万人,其中愿意长期居住在此的异能者不超过三千,各官方遗留兵种之合不过两千,日常用于进行巡逻、运输、维护秩序等基础事项。

林秋葵提出的五千人,无论用来改善普通人们恶劣的生态环境,或压制异能者们的嚣张气焰,都能派上不小用场,他们怎么可能不心动?

然稍一细想,刘信民道:“算了吧,你就是给了我们也保不住,联合基地所有权利都捏在那群「联合治会」成员手里。他们时而沆瀣一气,时而各自为阵。起初都想把宁安残留的兵力据为己有,你争我抢没人肯让,最后才落得现在这幅局面。”

“军队写作延留宁安,读作随时候命。无论周边哪一个基地遇到困难,需要进行高危行动,打完申请立刻派他们带头探路。说白了就是送死。”

“我和老燕退了就退了,就当提前退休。比起我们两个,你应该先想清楚怎么用那个不死军团,别走到这里分一点,走到那里又分一点。兵一旦分散就没了威慑力,办不成大事。”

“比起我们,你们的处境的确更棘手。”

在这点上,燕定坤和搭档意见一致,“刚刚祁越闹出的动静太大,我们异能者里有不少其他基地放过来的‘监工’。消息一经流出,他们背后的人最快半小时能到,你们得想好过夜的地点。”

“另外……尽管有些难以启齿,但寒潮近在眼前,照目前的形势,没有食物,没有能够抵御低温的衣服和被子,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折在这个冬天。在不影响你个人安危和计划的前提下,我想用晶石换取少量物资的话,你看方便吗?”

一年前林秋葵拥有系统,多次与官方基地交易物资,替他们解决无数民众的温饱问题,最终为自己招来杜衡的关注,埋下今天的种子。

从她睁眼到今天大约一个半月时间门,不管怎么呼叫,系统毫无反应,以至于空间门都打不开。

因此面对燕定坤的请求,她不一定有心,却确实无力:“我没有物资可以给你们,这个回答可能只是短期,也可能再也不会变。”

物资是最重要的,有价无市,重中之重。

正是这方面的供应链中断,她才没法立即建基地,培养自己的势力。才像一把用来打开珍稀宝库的钥匙,一块蛋糕那样,沦为人人都想试着抢一抢、拼命割一块的免费小点心。

燕定坤想通里头的关窍,不由遗憾叹息:“是我不对,提出这种要求,难为你了。”

刘信民则燃起无名怒火:“说来说去还不是杜衡的错!有童佳、华国雄、吕长虹的前车之鉴,谁不知道你拿着军权危险?他杜衡人不在了还好说,要是还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肯露脸,他打什么主意?分明要眼睁睁看你去死!他……”

又一场偏激昂扬的批判即将爆发。不知从何时起,老刘同志一开始控诉就很难收住嘴。

对此深有体会的燕定坤看眼时间门,找到借口,领着林秋葵、祁越走进另一栋全新的办公楼。

电梯门缓慢关合。

“见谅,老刘近来压力大,脾气不大好。”燕定坤按下六楼按键,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苦笑:“不是针对你,他只是……这一年过得太苦了。”

兄弟病死,儿子战死,哪怕不到六岁的小侄女都稀里糊涂死于醉酒的异能者手下。

更令人憋屈的是,异能者联盟力保那个能凭一己之力替整个基地供电的异能者到底,老刘非但不能替侄女讨回公道,还由于他的缘故——由于他在联合治会制定严苛的‘非异能者管理细则’时,坚决表示反对。那之后,他被扔到基层做摆设,老刘便沦落为那些年轻人胡乱戏耍的玩具。

他们让他旁听参与会议,一面询问意见一面用异能禁止发言;让他清点基地人口,又一次次借口资料不够详细,一次次打回重做。

最近他们安排他去整理宁安自成立以来、各方面资源的消耗情况,故意把他长时间门困锁在那个塞满纸、不透气、厚厚灰尘漫天飞扬的厂房里,形同把一件碍事碍眼的老家赶紧扔进垃圾场。

这是年轻人的世界,老刘常常这么说。

新的世界已经没有人需要平凡的中老年人,没有人需要年长者。即便他们有历经岁月沉淀的知识和经验,有对孩子们天然的责任感,可事实就是这样,那些奔跑起来的孩子们不再想要他们。

恰恰相反,他们厌恶他们,嫌弃他们。在弱肉强食的规则下,或许每一个没有战斗能力的老人都成了负累,被盼望着死去……

燕定坤想得入神,骤然被林秋葵的声音拉回。

“我会让那五千人驻扎在城外,他们不会听任何人的指挥,也不参与基地活动,就是只驻扎在宁安附近。他们赚取的晶石用来维持部队日常消耗,多余的部分捐给普通人。”

“你们很快就会恢复实权。”

有关这一句话,林秋葵用的是陈述句而不是疑问,是明确通知,而不仅仅是口头上的安慰。

因为她知道,她的行为不好理解,那些对不死军团抱有期望的人们将反复揣摩她的用意。

比如他们会调查过往,惊讶地发现她和燕定坤、刘信民私交不错。接着,为了拉拢她,他们会象征性抬高两个老家伙的地位,多多少少放一点儿权力给他们,好让他们游说她交出更多士兵。

有关于人的游戏就是这样玩的。

林秋葵具有天赋,刘信民饱受折磨。

燕定坤下意识想要拒绝,可话到嘴边,想到一天比一天白发厉害的刘信民,到底咽下了。

叮,五楼到了。

走廊尽头的会议室双门紧闭,燕定坤推门看了一圈,报出吕长虹、姜苗、和姜苗得力助手柳折意的名字,代表场内只有这三人。

会议桌边空位很多,祁越随手拉开一张椅子。

没等林秋葵坐下,吕长虹深沉的视线围绕他们上下打量,端着茶杯,先发制人:“所谓杜衡的接班人,我倒没想到,会在这看到一个残疾人。”

沉缓的口吻,锐利的言辞,尤其‘残疾人’这个词,怎么听都不像喊话。仅一句话,她成功地令祁越眯起眼眸,仿佛要用目光杀人。

至于林秋葵……

假如这种事发生在以前,她会怎么做?

她觉得,也许她什么都不会做。

旧世界有旧世界的规则,阶级,一个普通人根本没有和政场大人物比拼气场的必要。

不过时代变了,她也是。

“很失望吗?”

她自顾自拉祁越安稳地坐下,旋即转头,循声凝视那张糊成一团的脸,语调比对方更轻慢:“如果你是肯定的回答,我也是。”

“接触过吴部长,我还以为你们这些把持国家大事的人都会比较聪明又有能力,看来是我想多了。一个杜衡,一个你,你们一个比一个自大,搞不好这才是国防部的特色。”

她回击了,用最辛辣的讽刺,这可不符合一个刚刚醒来、摸不清局势的年轻女孩的形象。

吕长虹低头用盖轻刮手中冒气的茶杯,“你的父母并不合格,忘了教你做人要敬重长辈。”

林秋葵忽然笑了,眼底囊括冷意。

还是那句话,旧世界有旧世界的规矩。

“现在是新世界了。”她嘴角轻扬,吐字清晰:“新的世界没有辈分,只论实力。我有军团而你没有,我有b级异能者而很遗憾你也没有,我想这就是我坐在这里的理由。”

吕长虹:“除了起码的礼貌,你还缺少谦虚。”

“我只知道迫切请求见面的人是你们。”

“是吗?请求?你这样以为?”

“是你们需要我,而不是我需要你们。要是连这点都弄不清楚,这次见面可以结束了。”

“你是我见过最狂妄的后辈,比起当年的杜衡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猜这是一句褒奖。”

“那要看你怎么评价他的下场。”

“可能我更好奇你的。”

“不如担心你自己。”

两人轮流出招似的快速抛话,快速反讽,前者久经历练不怒自威,后者初生牛犊肆无忌惮。两人间门充满敌意的字句好比化刀,刀刀碰撞烁起滚烫的花火,铿锵的长鸣,将空气划得七零八落。

沙、沙沙,房间门四角出现漩涡。

柳折意反应机敏,拔枪上膛。

未免见面变斗殴,方才没能加入话题的燕定坤和姜苗同时开口:“不如先谈正事。”

“别的基地接到消息,都在赶来的路上。”燕定坤委婉打圆场:“我们的时间门不多。”

姜苗递出文件袋:“既然林小姐眼睛不便,我以口述的方式说明情况,这些资料你们可以带回去看。”

“诺岛军事基地是我国规模最大、现代化程度最高的海军基地,储有众多先进武器,位于尔区以东的渤海和紫海交接线上。第一次倒计时后,当时的任国防部长吴澄心吴部长,将其相关转移任务设为「第二紧要项」。由于时间门紧迫,事件繁多,即使我们出动大量人力物力,最终仅成功转移岛上所有训练部队及十分之一库存物资。”

“第二次倒计时后,如你们所知,我的老师杜衡接任国防部长一职,发现军用武器的消耗速度远超生产,立刻派人前往诺岛。不料在此期间门,第三次倒计时突然降临,混乱之中我们与那批运输人员失去联系,一度认为他们已经不幸牺牲。”

“但近期,有机器意外截获一段来自诺岛h-662卫星通信站的特殊信号,足以证明那座岛上有幸存者,且岛内大部分设备也保持完好状态。”

“我们的心情可想而知,为了尽快确认诺岛现状,搬运或就地销毁余下十分之九军用设备,我们提出丰厚的报酬,向国内极少数有实力且值得相信的异能团队发出邀请。包括大名鼎鼎的野火、飞鹰雇佣团,但因为此行必须跨越海洋,他们几经犹豫,不由而同地选择回绝。「救世者」童佳所在的逆星队则忙于基地建设,抽不出时间门,所以……”

“所以你们找上我,而且认为有几率说服我走这一趟。”林秋葵靠着椅背问:“凭什么?”

渤海,紫海,听到这两个地点,燕定坤脸色一变,好像有话要说:“你们说的诺岛……”

谁知被吕长虹径直打断:“林汉城是负责执行这次任务的人员之一,也在失联名单上。”

林汉城,28岁,性格成熟稳重,京区第九大队边防营长,林秋葵一对双胞胎哥哥中的大哥。

准确来说,应该是林秋葵这具身体的哥哥。

扔出这个重磅炸弹时,吕长虹很可能瞪、睨、或者瞟过燕定坤几眼。这些字笔划太多,祁越未必不会写,不过大概率懒得写,这才用大拇指刮摸皮肤,在她手心画了一只眼睛,又一对翅膀。

涉及家人的确有点麻烦。

林秋葵在桌上弹钢琴似的随意敲击着手指,假装考量了一会儿,回复:“我可以走这一趟,前提是事成后不管那座岛上有多少人多少东西全部归我所有。除此之外,你们打算付多少报酬?”

“所有人和物资,你还要额外的报酬?”

姜苗似有深意,重复确认。

“那里有你哥哥,我们给了你消息,这还不算报酬?”吕长虹冷道,将茶杯重重放到桌面。

咔哒一声,短促沉闷,透着上位者的威严。

“那又怎样?新世界,新标准。”这是林秋葵第三次提及这个词语:“比起一年多没见、不知是死是活的家人,当然是我自己的未来更重要。”

“这是一场交易,你们怕异种发现甚至学会使用那些设备,而我只想要我该得的奖励,就这么简单。所以拜托,可以不要再亲情绑架了吗?”

“顺带一提,我和我的男朋友其实还没吃晚饭,不是很想继续陪你们在这里浪费时间门。不如大家都爽快一点,说个数,适合就成交,不适合散会。毕竟太晚吃东西对胃不好,还容易变胖。”

热茶氤氲白雾,雾没有形状。

偌大的会议室里,她那副轻松、散漫、冷漠的口气回荡于墙壁间门,全然在人们的意料之外。

不给酬劳是不可能了,姜苗小幅度摇头,然后看着吕长虹报出一个数:“两千颗c级晶石。”

“这是今天的开场笑话?还挺好笑的。”

林秋葵语调一转,毫不留情:“去年姜负责人找我帮忙清理香山动物园里失控的异种,报酬是行动获得的所有晶石,外加一百颗c级晶石,没记错的话,最后总数大约六百左右。那是上次倒计时的价格,这一次我要五千颗c级、两颗b级晶石。”

“你的要求已经超出合理范围。”姜苗试图让她理解:“迄今为止整个桦国统计打倒的b级异种不过十六只,你一下要两颗,我们去哪里……”

“那是你们应该考虑的事,看在做过两笔生意的份上,我顶多把要求降到一颗b级,至于其他的只能靠你们自己。大家都是这样,不要随便指望别人,必须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不是吗?

“……好吧,那就按你说的那样。”

姜苗收到眼色,松口答应。

“成交。”

“免定金,纸质合同也没必要。到时候我来拿晶石,希望你们不要有赖账的想法,不然狄索基地,将会是第一个和不死军团开战的基地。”

林秋葵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一副终于结束无聊的对话,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的表情。

姜苗跟着起身:“你准备怎么做?”

“这跟你们没有关系。”

“我的意思是,这趟行动没那么简单,如果你要支援,我带了人,你也见过,她就是柳——”

“不需要。再见。”

椅角划擦地面发出刺耳声响,林秋葵和祁越起身,出门,竟连一秒都没有多留,转眼走出好远。

紧接着走人的是燕定坤。

临走之前,他一脸沉肃、也许还有点儿失望地指出:“你们刻意欺骗她,也骗了我,如果知道今天要说诺岛的事,我就不会劝她来见你们。”

说完便流星大步地匆匆离去,压根没有理会吕长虹回应的一句‘这不算骗,只是考验’。

一次性走掉三个人,会议室顿时静下来。吕长虹不紧不慢吹拂茶杯里的热水,看起来没受到任何影响。

姜苗却双手撑桌,“我有点后悔了,副部长。陪你设这个局,花了五千晶石不说,说不定给狄索树了一个了不得的敌人。”

对比一年前的会面,祁越堪比一头尚未被完全驯服的动物,表面温顺、黏人,实际上骨子里的野性犹存。而林秋葵颇有见解,容易相处。

眼下的他们,一个完全把话语权交到另一个手上,独自退进阴影充当保护者的角色。偶尔抬起眼皮巡视,那副残暴不驯的模样,恍若出笼的凶兽,彻底恢复本性,随时都能出手将外人撕碎。

另一个变得无情,薄凉,从语言到动作皆长满刺角,唯利益至上。至少表面上如此。

祁越不再热衷于分散林秋葵的注意力。

林秋葵正无所顾忌地表露着攻击性。

他们都与过去截然不同,判若两人。

今非昔比。像这样成语倏然跃上头脑,用来形容现在的他们,似乎再适合不过。

“——我在她身上看到了杜衡。”

“第二个杜衡。”

窗外一片漆黑,食指摩挲杯沿,吕长虹闭眼靠在椅上,细细品味着茶叶道:“但杜衡没能救桦国,她也未必能。你不可能把一个国家的未来轻易、全部托付在某一个人身上,所以考验必不可少。”

“训练我的教官说过,善意的路通往地狱。一个优秀的军人至少要学会在沙漠和森林里生存,以此类推,一个合格的接班人也应该在欺骗、利用以及恶意里求生。这是她的必修课,假如她要为此恨我们,那就恨吧。毕竟人没有仇恨的对象反而脆弱,恨会给她动力,让她更有头脑。”

她这样说着,设下了局,多少有点‘欲戴皇冠,必承其重’的意思。

可假若林秋葵并不想要这顶皇冠呢?

没有人考虑这个问题。

或者说考虑到了也无可奈何。

谁让她是杜衡亲手挑选的接班人,亦是预言中亲手组织、打响最后之战的核心人物之一。

命运的道路已然铺就,她是主角。

主角有主角要行使的责任,而她们这些不被准许入局的人,必定死在落幕前的人,通常被称为配角,只能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提供一定程度的协助和养分,然后祈祷。

“一个老师救不了我们。”

想到杜衡,姜苗抚摸脖间门的玉佩,那是老师六年前前送给她的毕业礼物,轻声说:“如果她是第二个,我希望她能走得更长远。”

……差点忘了,会议室里还有第三个人。

在姜苗和吕长虹背后,房间门角落,柳折意久久望着林秋葵离去的方向,不自觉皱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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