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崇吾旧梦(六) 一念逍遥去,渡我入红……

画面破碎, 谢温韦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再次出现的,是城墙上的禄元洲。

以及挡在他面前的何令希。

长剑贯穿何令希的腹腔, 而她无惧疼痛,抓住了对面魔族的胳膊。

禄元洲意识到她的动作,尽管同样重伤在身, 但他还是奋力想要拉住何令希。

后者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她回头, 一掌将他推开。

就好像当初保证的一样,她哆嗦着嘴唇扯开笑容,轻声说:“我会,保护好你……”

轰隆——

自爆的冲击波,毁灭了天魔族,也将禄元洲震倒在地。

那一掌好像击散了他的意识,也击散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趴在地上,许久没有动静。

雷声涌动, 乌云汇聚, 倾盆大雨, 一滴滴砸落下来。

他仰头望着漫天暴雨, 瘦弱的身子,像是随时都要散架。

将匹躺在身侧,嗡鸣不绝,小芳静立一旁, 看着他流泪恸哭、无声呐喊。

在那一刻,他心头隐约浮现一个想法:如果早知道勇敢需要以生命为代价, 那他情愿从未教过何令希什么是勇敢。

很久之后,他动了。

他俯身跪坐在地,灵力翻涌, 元神肆虐。

姜翎睁大双眼,震惊地看他亲手摧毁自己的剑心。

那个纯净无垢,世间最纯粹的逍遥剑心。

他蠕动嘴唇,几不可闻的声音,说的是:

“一念逍遥去,渡我——”

“入红尘。”

原来如此。

原来是在这一天,禄元洲抛弃《逍遥剑法》,改修《般若仙法》。

换言之,碎心重塑,走火入魔,永无回头日。

姜翎浑身冰冷,只觉这场大雨,同样无情地浇在了她的身上。

她和谢温韦那句“我们成功了”的欢呼,突然在这一刻,变得如此讽刺。

他们在这里待得太久,几乎已经忘了,过去注定是无法改变的东西。

她想起那一天,禄元洲让她挑选功法时说的话。

“《逍遥剑法》是玉珂所修之功法,讲究的是无欲无妄,但求清净,以一剑破万象。”

“《般若仙法》,就是我自己所选的本命功法,修炼有成可抵挡一切伤害,攻防一体,战无不胜。”

抵挡一切伤害。

师父,这就是你想要的东西吗?

忽然地,禄元洲侧过头,轻声说:“对不起,小芳。”

小芳木讷地伫立不动,作为剑灵,她没有神智,只能听从主人号令。

禄元洲缓缓爬起,踉跄着走向她,口内喃喃:“我需要……力量……”

姜翎别过脸,不忍再看。

画面中,禄元洲撕裂了小芳,融合了她的力量,然后提剑暴起,剑指前方。

更多的天魔族正在涌来。

而他划出剑围,寸步不让,为城里的百姓,铸成最后一道防线。

不知不觉,他已七窍流血,骨骼寸断,单薄的身姿,像一张风中鼓立的白纸。

在他周身,剑围摇摇欲坠,然,终究屹立不倒。

……

画面消散,再下一个,则是穆篱。

他黑衣持剑的身影像一道利刃,划破暗沉的天色,击退一批又一批敌人。

名为斩夜的宝剑彻底发挥威力,从厮杀中闯过,剑光之后,唯余横尸。

任何看到这一幕的人都不会怀疑,他足以称为九州最具天赋的剑修,光论剑术,无人可将他击败。

然而,穆篱永远也不会料到,斩夜劈裂黑暗,无往不胜。可最终,剑锋所指,却是自己的同门师妹。

他走出尸山血海,面对的,竟是鹿苑的脸。

她胸口的吊坠已成黑色,天魔族占据了她的身体,穆篱心里明白,持剑的手却依旧战栗。

“鹿苑”的传音尖利响起:“穆篱!这是你师妹!你真的下得去手?”

穆篱面部抽搐,神色恍惚。

“夺舍……”

他颤抖的手盖住脸,从喉咙里溢出的,却是沙哑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猛然收手,抬头盯向“鹿苑”,那双黯淡黑沉的眼眸里,溢满了癫狂的杀意。

“你敢夺舍一个,我就杀一个!”

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那柄流光溢彩的宝剑,像闪电一般,刺向了眼前的身躯!

噗呲——

红刃贯穿,血溅三尺。

鹿苑的身子踉跄一下,僵在原地,她张嘴,却只能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

没了传音,还有谁能听见一个哑巴的痛苦呢?

穆篱反手抽出长剑,任凭血水迸溅脸上,木然看她倒地。

鹿苑吊着最后一口气,手指拽住他一角衣袍。

她的嘴角微动,挑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竟是个和她平常一样,带着点无奈的微笑。

穆篱见状大怒。

“魔族!”他粗声喘息,双目猩红,“事到如今,还想用她扮可怜!该死!”

他霍然后撤一步,避开她的手指。

黑色的焰火凭空燃起,烧尽鹿苑的身躯,天魔族就算夺舍,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他攥紧剑柄,转身大步离去。

他遇到的第二个被夺舍的人,是苏御。

看到她胸口黑色吊坠的一刹,他眼里的光暗了下去,陡然生出无尽戾气。

和面对鹿苑一样,穆篱的剑毫不留情,贯穿了她的胸膛!

“苏御”平静地站在原地,任由长剑袭来,像一尊麻木的人偶。

她的眼珠缓缓转动,空洞的目光停留在穆篱脸上,那双漂亮的眼睛失去神采,从眼角坠下一滴滚烫的泪珠。

这泪珠转瞬即逝,混入大雨消失不见。

穆篱咬牙拔出仙剑,血流如注,苏御的身子如落叶飘坠,仰倒在地,迅速变得冰冷。

穆篱失声滑跪,伏在她身侧,一遍遍地重复:“对不起,苏御,对不起……”

苏御动了动嘴,却没有发出声音。片刻后,她闭上双眼,从此就再也没有睁开。

穆篱抬头,只见到她苍白的脸颊被雨水冲刷,她的表情那样安宁,好像只是陷入一场漫长的沉眠。

黑色的火焰燃起,将她和魔族一起燃烧成灰。

穆篱摇晃站起,像行尸走肉一般,一步步朝远处走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天黑之前,他成功找到禄元洲,将对方从濒死之境拯救出来。

禄元洲躺在他怀里,奄奄一息,强撑着问:“穆篱,苏御呢?”

穆篱说:“死了。”

“鹿苑呢?”

“也死了。”

禄元洲的手掌握紧,试图安慰他一句。

穆篱却陡然崩溃,捂着脸绝望地哽咽:“别问了……全都死了。”

“我……亲手杀了她们!”

禄元洲闭上双眼,长长地叹息。

……

倏忽之间,场景再次变换。

这一次,三个人来到了一间破庙里,见到了应之槐。

她身上的伤并不算多,惨烈的是她怀里的易修阳,面无人色,气息微弱。

“我这、辈子…都在、倒霉……”易修阳枕在她手臂上,断断续续地说,“这一次、总算…来得及……”

“师姐,请你,带我走吧……”

应之槐浑身紧绷,双唇几次张合,半晌,才找回自己声音:“好。”

易修阳微微一笑,安详地合上双目,再无半点声息。

人人都知混沌灵根,却无人知晓,它还有另一个用法。

应之槐咬紧牙关,忍住悲痛,把手伸向他的玉府。

她掏出了易修阳的灵根。

混沌灵根包罗万象,自然也包括,吸收他人灵根。

灵根离去,□□消融,易修阳的身体,迅速变为一滩血水。

应之槐缓缓起身,带上他的剑,步伐沉重地走出破庙。

几步之后,她眯起眼睛,恍惚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手提长剑,一袭白衣逆光而来,俊美如天神的脸上,平静无波。

“你在这啊。”他说。

应之槐停住,注意到他不同寻常的神色,怔愣道:“师兄?你要干什么……?”

“我要做一件事。”贺尧深深地望着她,“也许会成功,也许不会。但不论结果怎样,我大概都回不来了。”

应之槐脱口而出:“我替你去!”

她急切地道:“不管是什么,都让我来!你能做的,我当然也可以!”

贺尧笑了,说:“但你能做的,我却不可以。”

应之槐怔住。

贺尧叹息一声:“阿槐,你要记住,你是整个九州唯一能匹敌青云仙君的天才。”

“所以,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

雨,渐渐地停了。

最后的雨滴,从应之槐的眼角流下。

贺尧走近她,低声说:“看,穆篱在天上飞。”

这次,应之槐没有转头,贺尧于是低头,吻上她冰凉的唇瓣。

那抹白色的身影,决绝地离去,隐没在风中。

应之槐仰头望天,拄剑而立,惨笑着流出两行血水。

云销雨霁。

月亮,出来了。

……

夜晚,四名剑宗弟子,成功于城墙之上,汇聚在一起。

禄元洲伤得最重,神志不清躺在地上,穆篱为他上药,听到声音后连忙抬头。

“应师姐?你没事吧?”

应之槐摇头,陷入异常的沉默。

谈子真从旁边走来,小心翼翼地问:“二师兄呢?”

应之槐哑声开口:“他……”

话音才起,陡生异变,一道剑光如霹雳般划破长天,洒下无数星光,苍穹破裂,巨响如雷。

仿佛流星刺破天空,金光成河,浩浩荡荡席卷而过,覆灭了试图阻拦的魔族,也覆灭了他们屡次不敌的血狐。

乾坤一剑,斩破天地。

金光消散,天空不见星月。

众人惊骇无言,应之槐冰冷的声音,却在身后徐徐响起。

“是二师兄,他把自己炼化,和愚我融为一体。没了鲜血,血狐对付不了他,于是他借助风之力,斩杀血狐,并燃尽神魂,破开结界传递消息。”

“所以我们……”她艰涩地说,“我们得救了。”

寥寥几句话,就终结了一名天才修士的生命。

他们最敬重的大师兄啊,能想出的破局之法,居然是燃烧自己,强行为他们,为苍生,求来一线生机。

苍穹之上,惊雷乍现,所有人大脑一片空白,久久不能回神,谈子真更是直接吐出一口鲜血。

应之槐纹丝不动,望着天空的眼神漠然如死水,无悲无喜。

“长老们马上就能来解救我们,请大家再坚持一下。”她说。

画面维持在这一幕,没有如先前一般频繁变换。

这时,莫齐轩微微蹙眉,提出了一个关键问题:

“我师父呢?”

姜翎和谢温韦也都一愣,纷纷举目四望,想要寻找孟蕉的踪迹。

恰在此时,从漆黑的树林中,缓缓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浑身衣裳被血染透,长发披散,面色惨白,如同疯鬼一般。

待她飞上城墙,所有人都一言不发,率先望向她胸口的吊坠。好在,那颗玉石,还是清亮的红色。

“长老们马上到,我们严阵以待,抵挡最后一波攻击就行。”谈子真嘶哑地说。

有响动传来,穆篱起身,举起仙剑:“有东西来了。”

孟蕉踏前一步,手里胭脂剑红光闪动,她紧盯前方,目光像寒霜一样冰冷。

“应该是被夺舍的修士。”穆篱说。

“只要敢来,就全都杀光!”孟蕉毫不犹豫地挽剑向前。

“不可!”谈子真慌忙道,“大阵还能再抵挡一盏茶时间,足够等到长老过来,到时候完全可以解救他们……”

“滚开!”孟蕉怒吼出声。

谈子真吓了一跳,瑟缩地后退两步。

孟蕉赤红的眼神,没有半分感情,冷冰冰地说:“区区魔族,何足为惧?不如把这整座城,都抓来陪葬!”

话音刚落,她已如疾风般冲上前,挥剑斩向来人。

强撑着起身的禄元洲倏然色变。

因为他清晰地感知到,在孟蕉倾泻的剑气中,还携带着一缕隐晦的魔气。

他紧跟上去,颤声询问:“你真的是孟蕉?”

“我是孟蕉。”女子大笑起来,那笑容里,像是藏着无尽血泪,“我当然是孟蕉!”

禄元洲于是不再多问。

就像他经历的一切,已经难以完整地叙述出来,孟蕉的经历,他同样不忍再细究。

最后的战斗,很快就结束。

他们松了口气,瘫倒在地,以至于意外发生时,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被夺舍的修士倒在穆篱剑下,可这一次,他没有马上化为灰烬,而是睁着眼睛,笑着对穆篱说:“事到临头,不如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穆篱下刺的剑锋顿住,恍惚地听到他说:“我们之所以很少夺舍,是因为夺舍需要一个过程,而且有可能失败。”

“还记得那两个女孩吗?”他恶劣地勾起唇角,虚弱而清晰地说,“在你看到她们的时候,她们的神智还在,灵魂也没有被完全吞噬。”

大脑一声嗡鸣,穆篱浑身血液逆流,瞳孔缩紧,战栗不止。

在那一刻,他痛苦地回想起,苏御眼角的泪滴,以及鹿苑无奈的微笑。

“她们本来,是有机会得救的。只是面对你,她们选择了隐瞒真相,不让你内疚。”

那人笑了起来,鲜血从他的嘴里外涌,可他笑得越来越开心。

“她们眼睁睁看着你杀了她们啊,真可怜。”

噗呲——

穆篱猛然抬手,又为他补上一剑。

男人嘲讽的眼神,终于消散在熊熊黑焰中。

穆篱手指一松,斩夜跌落,嗡鸣不绝。可他浑然不觉,茫然地望着黑夜,眼前一片血红。

“师兄!师兄!”

谈子真大惊失色,跑过去接住他昏迷的身体。

白光从天际涌现。

浩浩荡荡,威压如潮。

魔主复苏被他们打断,献祭之阵也被迫暂停,但所有人都知道,古邺还在城里,或者说,这里所有死去的人,都将或作精血,为他的复苏做铺垫。

他们无力制止,只是延缓了这个过程。

如今太初剑宗的长老们到来,他们和城中百姓,总算博得一线生机。

就连画面外的姜翎等人,也松了口气。

平心而论,如果易地而处,他们做得未必会比一百年的这些人好到哪里。

他们提前知悉结局,也只能勉强把魔主复苏的进度压缩到十分之一,力挽狂澜,救下这些生命。

而贺尧他们一无所知,却竭尽所能,凭一己之力杀死银寂、血狐,并中断魔主降临的进度,导致其现在的实力恐怕连五成都没能恢复。想必交由太初剑宗的长老们对付,已是足够。

可惜这世道,总是天不遂人愿。

他们千算万算,唯独料错了一件事。

历经七百年蛰伏,如今的古邺,已突破归一境,跨入渡魔境。

哪怕觉醒到一半就被强行打断,现在的他,也是足以震撼九州的强者。

更别提太初剑宗,仅有掌门和二长老两位大乘期。

援兵还在路上,强者云集、最有希望抵挡这次灾难的万象神宗,一向与太初剑宗不和,想必正在附近观望吧。

所以他们能选择的路,只剩下一条——

同归于尽。

在他们说出计划的一刻,应之槐霍然惊醒,上前抱拳:“请掌门和诸位长老三思!”

她嘶声道:“太初剑宗不能没有你们!”

其他弟子同样脸色惨白,附和道:“弟子愿替剑宗赴死!”

姜翎站在画面外,双手冰冷,不明白为何会变成这样。

这段回忆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和蔼温雅的掌门,笑着对他们说:

“错了。”

“你们才是,太初剑宗的希望。”

于是三十三人持剑飞入城中,共同面对那团刚刚成型的黑雾。

随之而来的,就是不断自爆的轰鸣。

太初剑宗掌门并三十二位长老,全部身陨,无一幸免。

魔主古邺遭到镇压,再次沉眠,等待百年后的苏醒。

眼前的景象寸寸破裂。

星空坠落,悲号声仍在耳畔回荡。

黑暗之后。

绛云轩的房间内,姜翎从床上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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