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来人间一趟

起风了。

忽地,起风了。

大地显现一片苍茫,坟头上的杂草微微颤动,似是在为当年战况之惨烈而惊颤,又似是为当年九州众生的不灭信念而激荡不已。

“当年那些前辈们用血铸就下了不屈不挠的九州魂,后人因感念先辈流血牺牲之精神,于史书赞曰:粉身碎骨丹心存,仙凡共聚九州魂!”

“终于,太玄历97653年,我们九州打赢了那场反侵略战争!打了整整两百年啊,终于打赢了!可我们胜,也是惨胜,在最后的那次大决战中帝鸿人皇当场战死,横渠圣尊亦是油尽灯枯、命不久矣。”

“仙家、凡人皆是死伤无数,修士十不存一,百姓也十室九空。”

“翌年,横渠圣尊扶持玄元人皇继位,人皇改纪元历为玄历,立人族新朝为太汉,愿开九州新气象,同年即为玄历元年。”

“太玄历纪年究是不满十万载而终。”

“横渠圣尊仙逝前整合残余仙家大半力量立三门九派,三门即儒道佛三门,九派中儒门占其四,道门占其三,佛门占其二,余下仙家或不愿受门派拘束,或誓再建师门道统,分散九州。”

“是年,九州仙凡重建家园,再启人族新气象。”

“年末,横渠圣尊仙逝,临终法旨定下儒门四宗共掌人族仙凡之契,即赤金帛书,四大宗门各供奉五百年,两千年一轮回。”

此间,蓝衣少年口述的这段历史,便是太玄末年九州大陆危急存亡之秋,人族为抗击域外势力侵略而爆发的持续整整两百年的反侵略战争的真实情况,战争结束距今已有两千六百余载。

而少年讲述这段历史时,胸中气血翻涌,几曾平复,眸中神光凝练,似欲化为利剑喷薄而出,将要穿透这两千六百余年的时光直刺当年入侵九州的域外之敌。

于讲述间,少年的神色亦显得其为九州人族的这段可歌可泣的两百年不屈抗争史而深深感佩。

但蓦地,少年面色就变得悲哀了起来。

“六百多年前,仙凡之契的供奉于儒门四宗再度轮回,由万世宗交予天地宗,而一百一十五年前,本该由天地宗交付仙凡之契与生民宗供奉,但天地宗不予交接。”

“呵呵,他们不交?”

“那是因为——他们不敢交啊!”

少年神色在悲哀间又夹杂了深深的嘲弄。

“自玄元人皇继位后,我九州大陆每百年举行一次祭祖大典,缅怀悼念包括太玄末年那场战争中战死的先辈们在内的、全体于人族历史上为守护人族而牺牲的先贤们,届时九州仙凡共祭我人族先烈。”

“而每五百年举行一次的仙凡之契交接仪式,当与届时百年的祭祖大典一同举行,但上上次举行祭祖大典时,天地宗本该在祭祖大典上同时完成与生民宗的仙凡之契交接仪式,可他们真的不敢在九州众生面前拿出那份契约来啊!”

“据传后来儒门其余三宗的宗主,即生民宗宗主、去圣宗宗主和万世宗宗主曾联袂登门质诘天地宗,天地宗宗主便引三人前往仙凡之契供奉处查看,三大宗主见到契约后就匆匆从天地宗离开了,自此闭口再也不谈契约交接之事。”

此时的夜幕黑得愈发浓重。

之前已是黑得发紫了。

此刻更是黑得已显着有些妖异了。

而且似乎还有变得更黑下去的趋势。

夜色在这种妖异的黑之下产生出了浓浓的窒息感。

蓝衣少年对着身后的坟茔再度开口道:“骆驼,你知道这他娘的到底有什么鬼在里面吗?”

“老道士告诉我,这现在是仙家高层之间的秘密。”

“那份仙凡之契啊……”

“现在的颜色——是黑色的!”

“黑得都要流脓了呢!呵!!”

“所以他们才不敢在举行祭祖大典的时候交接那份契约啊!他们不敢当着天下苍生的面把那份契约拿出来啊!”

“呵呵,那种肮脏、恶心的黑色,令仙家厌恶、也令仙家恐惧的黑色,怎么能是仙凡之契的颜色呢?那种卑鄙的、令人作呕的黑色,它怎么能出现在阳光下呢?它怎么敢出现在阳光下啊?!”

“哈哈哈哈……”

蓝衣少年突然转过身子,不再注视着那浓浓夜幕和仿佛在它后面藏着的什么东西,反而背对着那黑得妖异的仿若能滴下浓稠黑色血水的天穹,向着坟茔弯腰笑了起来。

他笑得是那么大声,笑得又是那么压抑,笑得似乎都快要将肺给挤出来了一样,将泪水都笑出来了些许也不肯有丝毫停歇。

在那坟茔前,弯腰大笑的少年神色间像极了一个癫狂的疯子。

……

半晌,少年才止住笑声,挺直了身子。

他轻轻擦了擦笑出来的泪水,接着道:“可他们说不交接,也便就不交接了”。

“这天下悠悠众生之口,他们说堵,也就真的堵了。”

“当真是仙家风范,霸道无双啊!啊~”

少年在最后的第二个“啊”字上面拉长了尾音,似乎显得疑惑,但更显得浓浓的不屑。

而面对坟茔的少年不曾看见的是,此刻在他那话语的映照下,身后的黑色夜幕显得愈发妖异,似乎将有什么狰狞恐怖的庞大怪兽要从那妖异夜幕的背后爬出来吞噬人间,仿佛要张开血盆大口——吃人似的。

但话语怎么能映照夜幕呢?

话语只能映照人心,语言是心灵的折射。

蓝衣少年对着坟茔又一次盘坐了下来,缓缓开口道:“你说荒诞不荒诞?当年九州大陆苍生泣血,天地为鉴,日月为证,大道作契,凝结人族意志和仙凡信念的契约原本是红色模样的,但现在却成了那诡异到极点的黑色。”

“呵,红与黑么?”

“啧,真是荒诞啊”,少年嘴里啧啧作声,“可荒诞的才是现实,而现实的竟更为荒诞”。

“在太玄末年那场大劫之后,头两千年里九州大陆生气勃勃,当真是一片盛世祥和的好光景,仙人和凡人各司其职,各安其居,各乐其业,仙人们并不高高在上,对凡人予取予求,他们都念着两千年前是凡人出了死力气,仙家的道统如今才能存续着。”

“可是数百年来,一切都慢慢地变了,自天地宗再度供奉仙凡之契以来,三门九派中有些仙人们的心态开始慢慢转变了,似乎两千年的时间,对凡人和仙人们来说,都显得有点久了。”

“哦不……应该是太久了,久到仙人们都要想不起来当年和凡人们订立那份契约时初心是什么样的了。”

“时间泯灭了他们的初心”,蓝衣少年说罢似乎又觉着这句话有些不对,便摇了摇头道:“这不关时间的事,是他们在时光里自己泯灭了初心”。

“而随着未曾经历过太玄末年那场大战的新一代修士们逐渐成长起来,尤其是那些出身于当年大战之后存余下来的仙家的后人们,那些生来就在仙家门第的清贵修士们,何止是不曾拿自己当作和凡人一类的人,简直是将凡人当作家奴,或者更准确地说,该是当作家畜,他们高高在上,作威作福,仅和凡人间维持着一点儿表面的体面。”

“而从一百多年前天地宗不肯交予生民宗仙凡之契时开始,到现在仙凡之间连这点儿体面都快维持不下去了。”

“当真可笑。”

蓝衣少年说话间,脸上的不屑神情和嘲弄之色越来越重。

“骆驼”,他看着坟茔说道:“你说……当年参加过那场大战的老一辈修士现在应该也没死光死绝吧?应该还有大把人在吧?”

“但为什么那些见证过两千多年前那场大战的老一辈的修士们似乎也大都并不反对如今这个现象呢?”

“因为对他们来说,那场大战结束距今也已经很久了,都是两千多年之前的事情了啊。”

“或许他们都快忘了自己还曾经历过那样一场战争呢?”

“不!”

“他们当然没忘,怎么可能忘呢?!”

“他们巴不得九州世世代代都记着,这可是他们之所以现在还能安稳坐在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上的资本呢!”

蓝衣少年顿了顿,似要压住心中的怒气,方又沉声道:“他们没忘,只是在现今这个时局,他们可是既得利益者,何苦要站出来反对呢?”

突然间,少年对着坟茔又笑了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物件儿似的笑得极开心了,他口中啧啧作声道:“啧啧,兄弟你瞧哇,这怎么是超然世外的仙人呢?”

“这分明就是凡人啊,和这红尘中的贩夫走卒、戏子婊子有什么区别呢?大家不是一样吗?只是他们都会飞,凡人不会飞罢了,仙人们会神通法术,而凡人们只会劈柴做饭,但大家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嘛,都是人啊。”

“啧~~”

“瞧这天下,人来人往,看那天上,飞来飞去,不也都是就为着一个‘利’字而操劳着么?”

少年说这话时,一手指地,一手指天,面上神色诚恳而真切。

指了会儿地和天,少年又将两臂收回来,双手交叉身前,缓缓举过头顶,手心向天。

原是坐在地上伸了个懒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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