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碎花棉袄(1)

自从文雅洁转学去新疆乌鲁木齐他父亲所在城市上学后,几个月来,水天昊心里空荡荡的,满脑子都是他跟文雅洁过去一块儿学习、爬山、玩耍、说笑的镜头,她的离去就像带走了他的灵魂,成天愁眉苦脸,无精打采,上课精力不集中,课堂上老师提问,简单的问题也会答错;上体育课,一向喜欢打篮球的他,老是躲在场角落里默默发呆。他的心里天天都在想她,脑海里时时都有她的身影。她是他的天,他的地,他的魂,他的魄,她走了,就像天塌地陷一般昏暗,失魂落魄一般沉沦。

文雅洁离开生她养她的贫穷家乡,到那遥远的陌生城市能否适应,是不是受城里同学的欺负,能不能习惯那里的生活,她是不是忘了我,为什么不写信来水天昊不由自主的想,发自内心的想,真心喜欢他这个妹妹。反过来又想,人家是城里人,住的是高洋楼,睡的是木板床,坐的是小汽车,白天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上课,晚上走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散步,节假日挤在热闹繁华的商场里购物,一年四季吃得饱穿得新,环境好条件优,也许“水天昊”三个字早以从她的脑海里被城里帅小伙取代,不然为啥不写信?当初她说到新家后写信,难道这么快忘了?唉,忘就忘了吧,天天想有什么用,还是忘了她吧。qula.org 苹果小说网

水天昊试着忘记她,不去想她,只要她的影子浮现在脑海里,他就大声的念书,做作业,跟同学玩乐,分散自己的精力,不让脑子闲下来。他要变思念为动力,立志要发奋图强,与命运抗争,通过加倍的努力来改变穷苦命运,创建美好未来。他的情绪渐渐好转,性格慢慢开朗,逐步融入集体,学习成绩明显好转,全班五十余名学生,每次考试,他和张文进、高海军三人位列前三甲,谁也抢不去,他仍然是班上的好学生。

水天昊是全班有名的穷学生,这是师生们都知道的,每学期最高三元的助学金,全班无争议的全票通过。三元钱虽然不多,但对一个穷困家庭来说,无疑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他就是靠这三元助学金,购买书本和学习用具,支撑他继续学习,发奋图强,用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

临别时,文雅洁给他送来几件像样的衣服,他让母亲改了改,别看它是旧衣服,穿在身上,暖在心里。他身上这身改制的蓝布上衣和青布裤子,虽说稍有些旧,但衣服上没有一块补丁,平时洗得干干净净,穿在身上倒也整洁。

三七开的黑头发梳理得像模像样,脸上还要擦点棒棒油,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他没有鞋子穿,夏天光着脚丫上学,不是没有布做,而是龚秀珍实在忙不过来。冬闲时节,龚秀珍在昏沉的煤油灯下加班熬夜缝制布鞋,天冷时才能穿上母亲磨破手指熬红眼圈一针一线缝制的新布鞋。

马上要立冬,孩子们没有衣服穿,龚秀珍忙里忙外,顾不上缝补,急得她团团转。几个孩子小的时候没有衣服穿,冬天可以爬在暖烘烘的热炕上不用干活,可是现在包产到户,家里有几十墒地,还要养马放羊,靠水保田、龚秀珍、水天亮忙不过来。没有念书的水天江要养马,水天河要放羊,水天虹还要帮家里拾柴火,总不能让孩子们光着干活吧;水天昊、水天海还要上学,也不能让他坐在冰冷的教室上课。

水保田抓了三只老公鸡去红光集市卖了,到附近村庄收了二百多个鸡蛋,加上家里平时积攒的百十个鸡蛋,装了两半竹篮,用绳子把两个竹篮绑扎在一起,一前一后搭在肩膀上,爬上西去的慢车去省城换旧衣服。短途慢车是专供穷人坐的,车况旧,座位脏,卫生差,服务不到位,沿途的老百姓爬上火车,先扫描车厢,看有没有检票,看到列车员检票,没钱买票的穷客像做贼似的前躲后藏,实在没地方躲,有的爬在坐位下,有的将麻袋套在身上,有的爬到货架上,到了车站还没来得及下车,被检票员逮住,不管三七十一,有钱的罚钱,有货的收货,没钱没货的扣押在车上帮忙打扫卫生。

且说这罚款,短途车罚两元,这两元钱对贫穷的老百姓来说,可以办不少大事,买不少东西。农民们穷怕了,手里有两个钱,一是赶集怕贼偷,二是坐车怕罚款,三是走路怕人抢。老百姓胆量小,怕贼偷不敢装进衣兜,怕弄丢不敢压进鞋底,怕没收不敢藏进,怕难取不敢缝进内襟,只有牢牢篡在手心里才觉得踏实。

水保田背着两半篮鸡蛋,车上人多不便躲避,他把两半篮鸡蛋放在洗脸池上,自己站在走廊边,小心呵护着三百多个鸡蛋,只怕被拥挤的人群挤破。慢车上小偷多,弄不好被疯狂的小偷摸去几个损失可就大了。眼看检票员隔着一节车厢检票过来,他的心嘭嘭直跳,只怕检查员过来没收鸡蛋。火车风驰电掣般驶向省城,他两眼盯着窗外,不时回望高声叫骂的乘警和蛮横粗野的检票员,心里企盼着火车快点,快点,再快点,到站不用检票了。

慢车是插空子跑的,有时要给快车让道,小车站会车,要停十几分钟甚至几十分钟。这列慢车在市郊小站停下,检票员还在不停的检票,怒瞪着双眼连骂带推,像赶牲口似的吆喝新上车的布衣们往补票车厢走,逃票的、上车的,后边两节车厢挤得满满的落不开脚步,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盯着检查员。水保田数了数,前面还有四五十号人,火车只要开动,一会儿就能到站,也许可以逃过一票,减少点损失。

水保田望着窗外的红绿灯,心里暗叫,怎么还不走呀,赶快开车吧,只要开动十几分钟,下车出站就安全了。火车徐徐开动,水保田数数拥动的穷乘客,前面还有十几个人,检出没有买票的,推搡着拉去补票。火车向终点站疾驰,检票员大声吆喝着向走道这边靠近,他下意识的看了看用旧麻袋盖着的两半篮鸡蛋,摸摸衣兜里买鸡蛋剩下的两元多钱,这可是中午买饭吃的伙食费呀。

“小王,带这几个到八号车厢补票。”又一群穿得破破烂烂的穷人被乘警推搡着去补票,穷人们衣兜里没有钱,一百个不情愿,推延补票时间,只要火车到站,不相信不放他走。

水保田前面只剩下十余个乘客,还一个劲儿的往后挤,他想提上鸡蛋往后躲几个人,只要延迟四五分钟就可以到站,也许还能逃过一票,节省两块钱,少损失几个鸡蛋,多换件衣服给孩子穿。他探头看了看,走廊里挤得水泄不通,就是两手空空,也很难挤过去,更不要说提着两篮鸡蛋,他有些失望。

火车一声长呜,徐徐驶入终点站,检票员抬头看了看未检票的两节车厢,走道里满是黑脸旧衣的穷乘客,警觉的望着他。检票员知道这些都是买不起车票的穷人,随意抽查了几个,没有车票,用手推到旁边。水保田前面还有四五个人,检票员马上就要到洗手间,他的心悬到了嗓门眼,紧张得两腿直打哆嗦。心想,我背着鸡蛋爬慢车跑过十多趟省城,没有碰到过几次检票,就是偶尔遇到检票,逃几节车厢都可以到站,从来没有今天这么紧张过。这下完了,要是推我去补票,这两篮子鸡蛋咋办,提着竹篮去补票,车上人多拥挤,挤破几个鸡蛋不不要紧,弄不好被这些贪婪的乘警和检票员抢走当票补,三百多个鸡蛋白白喂狗了岂不可惜?浪费钱财白跑一趟,回去也不好向老婆娃娃们交待啊!鸡蛋搁在这儿肯定不行,还没等补票回来,早被小偷提跑了,我该怎么办?唉,要是两人同行多少还有个照应,一人补票,一人看鸡蛋,就是破点财,总不能连本赔进去吧,怪不得古人说,出门在外,一个人是死人,两个人是活人,三个人是全人,看来这话一点不假。水保田望着窗外,火车慢慢驶入站台,检过票的乘客提着破筐旧包,挤到门口等待下车。

“老郝,车到站了,这节车箱大部分人没有买票,补票也没钱,还是算了吧。”穿制服的乘警吆喝一声,三四个检票员嘀咕了几句,转身向车厢后边走去,挤在走廊逃票的穷人们,看到检票员转身离后,一个个像打了胜仗似的长嘘一口气,吆喝着向门口挤去。水保田抬起手臂擦了一把汗,背起两半篮鸡蛋,脸上露出惬意的笑容,谢天谢地,今天不用饿肚子走街串巷换衣服了。他背着两篮鸡蛋混入出站的人流,向巷子深处走去。

昏暗的灯光下,龚秀珍靠在厨房窗台这边炕上,一针一线给娃娃们纳鞋底做鞋子,六个子女围坐在母亲两边,讲些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小鬼害人的故事。十七八岁的水天亮跟着水保地断断续续在外打工,挣了上百元钱,除去生活费外,给自己添置了两件新衣服,家里买了点油盐酱醋,没有多少余钱。

水天昊穿的是文雅洁送的旧衣服,他不要求多好,只要有衣服穿就行;心想,父亲背着两篮鸡蛋去省城换衣服,有合身的衣服自然更好,没有合身的衣服也没关系,弟弟妹妹有衣穿不受冻,还可以帮父母干活;再说了,我们小弟兄五个,一个比一个大一岁,一个比一个矮半头,水天海穿在身上稍小点,水天江穿也许刚好,水天河穿可能大一点,一件衣服三个人都可以凑合着穿,只要弟弟能穿我就不争;他乘妈妈做鞋的时间,借着昏暗的灯光坐着看书。水天海、水天江、水天河、水天虹怕睡着了抢不到衣服,吓得不敢睡觉,非要等父亲回来抢到衣服才睡觉。

龚秀珍看水天江、水天河、水天虹有点瞌睡,使劲揉起了眼睛,对几个孩子说:“你们瞌睡了先睡觉吧,等你爸回来我叫你。”

最小的水天虹靠在母亲身边,眨巴了几下眼皮,不晓得父亲什么时候回来,揉了揉眼睛问:“妈妈,你说我爸爸啥时候换衣服回来?”

龚秀珍纳鞋底,用锥子在坚硬的鞋底上钻了个孔,针线从小孔穿过去,用手使劲的拽出来:“夜里一点钟的慢车,可能该回来了。”

水天河、水天虹听母亲说可能该回来了,一坐起,挽挽袖子,像是马上要抢衣服。水天虹瞄着水天河的头顶,伸手测了测,两个人只差半指长,担心五哥抢她的衣服,用企求的口吻商量说:“五哥,男孩子穿花衣服不好看,你不要抢我的花衣服行吗?”

水天河知道花衣服是女孩子穿的,男孩子咋能穿花衣服,不高兴的说:“我才不穿你的花衣服,那是女孩子穿的,男孩子穿上羞死人了。”水天虹听五哥说不抢她的花衣服,放心的靠在母亲身边,做起了穿花衣服的美梦。

水天海忽然想起故事中说水窑沟有鬼,替父亲担起心来:“二哥,我们去虎头山火车站接爸爸吧,水窑沟有鬼,夜这么黑,他一个人走在沟里多害怕呀。”

水天昊听他说去火车站接父亲,瞅瞅躺在身边睡大觉的大哥,望望做布鞋的母亲,摇摇头说:“咋接?慢车没有固定点数,说是夜里一点多钟,说不定晚点几个钟头,再说了,谁晓得爸爸坐哪趟车回来,没办法接。”他望了一眼窗外,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想起夜里闹鬼的故事,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这么黑的夜,水窑沟鬼多得很,我不敢去。”

“赶快睡觉吧,你爸回来我叫你。”龚秀珍看到几个孩子不停的张口打哈欠,眼圈揉得红红的,有些心疼,催促孩子赶快睡觉,可是这几个孩子怕抢不到衣服不敢睡。家里静悄悄的说话声越来越少。

水天虹抵垂着头,靠在妈妈身上,突然坐起身,紧闭着双眼大喊:“爸爸,爸爸来了。”

从睡梦中惊醒的水天河听到门外狗叫,一轱辘爬起,抬头望着漆黑的窗外。水天江听到门外有动静,翻身下炕,揉揉眼睛说:“大黄狗大叫,爸爸回来了。”

水天河看到平时胆小如鼠的四哥箭一般跑出屋子,顾不上穿衣服,光着跟了出去,水天虹急了,溜下炕头,站在门口不敢出去,带着哭腔大喊:“不要抢我的花衣服,不要抢我的花衣服”

水天昊放下手中的书,站到漆黑的院子里静听,除几只看家狗断断续续狂吠几声外,野外静悄悄的听不到任何声响。心想,常听龚进成、杨颜彪几个放羊娃讲,水窑沟有鬼,晚上放羊看见过鬼火,还碰到过女鬼哩;女鬼晚上走路,看不清脸,人走到哪鬼跟到哪,有时候跟到家,孩子要得病;深沟里还有狼,这么黑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一个人从火车站回来,要是碰到狼群,坡陡路窄,看不清路多危险啊!他想到这,不禁打了个寒战,开始替父亲担起心来,父亲可都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啊!

水天江、水天河站在果园路口,凝声静气仔细分辨远处的动静,除了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外,听不到任何声响。水天河伸手拉住水天江,望了望身后拽着铁链来回跑动的大黄狗,神情有些紧张,只怕墙角处钻出个鬼来,压低嗓门说:“四哥,夜里有鬼,害怕的很,赶快回吧。”

水天江听弟弟说有鬼,马上想到鬼姥姥偷吃小外孙的故事,突然转身大声喊到“鬼来了,鬼来了”,转身跑进大门,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水天河听四哥说鬼来了,吓得他“哇”一声大哭起来,摇摇晃晃的跑进家门。夜半三更,这群娃娃们的哭闹声,划破了水家湾宁静的夜空,引来十几条看家狗的狂叫。狼最怕狗叫,也许狗叫声能给胆战心惊走夜路的水保田一丝慰籍。龚秀珍听到哭喊声,抬头望着门外,水天江狂笑着爬上炕,水天河哭叫着慢腾腾走进屋,浑身发抖,两腿打颤,爬了几次炕头没有爬上去。水天虹跪在炕头,拉了他一把。龚秀珍不知道发生了啥事,停下手中的活,忙问他咋了。水天江爬上炕头大笑道:“没听到啥动静,我说鬼来了,把他吓成这样,哈哈哈”

水天昊看到水天河炕头边不停的滴尿,低头看到炕头下有滩尿,尿是一条线从门外滴进屋的,望着水天江骂道:“笑啥,半夜三更大呼小叫会吓死人的,你知道不知道?你看,五蛋的尿都吓出来了。”

躺在炕上装睡的水天海,听水天河吓出了尿,赶紧翻身爬到炕头,看到地上有滩尿,坐起来朝水天江头上就是一拳,大声骂道:“你这个疯子,把他吓坏了咋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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