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该来的

“你!”

正欲开口斥责的赵桓新眼见跟在李曦年身后的刘秉知,随即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他改口道:“你来作何?”

李曦年慢步走近,看了一眼旁边仍端着茶盏且饶有兴致的孟行。

“我有一事需向赵大郎请教,可否请郎君回避。”

孟行笑了笑,放下茶盏行至门外,却也没有离开。

他的行为自然叫赵桓新匪夷所思,讶然地看了一眼,只见她半蹲在自己身侧,眼神期待而怨恶。

“你可知苏先生原籍何处?”

“……”

“你阿翁请他为你结字,至少该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吧?”

问到这里,赵桓新忽然与眼前人的第一次相遇,也记得她问自己的第一个问题,而此刻……她如此鲁莽地闯了进来,竟又是问了这样一个与苏先生有关的问题。

自从明楼那场闹剧之后,他派人稍加打听了一下。此人叫阿省,是无事笔坊的坊主,在苏先生离开上京之后很久才住进的芦亭,却与齐玏相交甚近,后来不知为何又跟在了庆安伯身边,庆安伯似乎很宠信这个人。

还有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也是他一直不解的一个问题,宁子陌曾经当众唤过此人一个名字,叫做……阿曦。

“你究竟是谁!”

此刻的赵桓新不知为何,竟也是满怀期待。

李曦年并不打算遮掩,只道:“你欠我一条命,给我一个答案……很难吗?”

只这一句稍加引导的话,险些瘫倒在地的赵桓新用双手撑着颤抖的身子,目瞪口呆地盯着李曦年,他眼神闪烁,是不可置信的惊喜,却也是满目畏惧的惊吓。

她……是阿曦吗?

她是阿曦吗?

带着这样的疑问,赵桓新的身子不觉倾向李曦年,伸手欲抚摸这张自己并不熟悉的脸,却被李曦年狠狠打开。

“……阿曦?”赵桓新话音微颤,张着嘴紧紧地盯着李曦年,片刻之后又不停地摇着头:“不……你不是……阿曦她……她……”

“我记得你说过,我要你做的每一件事你都会去做,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会听,现在我要你告诉我,先生的原籍是哪?他去了哪?”

如果说这些话叫赵桓新如雷击顶,那门外的刘秉知和孟行的反应就有些有趣了。

一个疑惑不解,正在脑中迅速搜寻赵桓新以往曾与哪些娘子暧昧过。

一个好似看戏般的津津有味,正在思索她口中的先生是何方神圣。

李曦年没有那么多耐心,从赵桓新的反应来看,他确实是知道的。

好说不成,只能动手了。

而赵桓新看到李曦年站直了身子,侧着脑袋长叹了一口气之后,下意识抬臂挡住了脸。

在他意识到自己这不自觉的反应之后,回想起当初李曦年每每不耐烦时的模样,他突然愣了。

阿曦每次烦他的时候,都会侧着脸长呼一口气,或是绕着他走开,或是折返回去,更多的却是……抓着他衣襟警告他几句。

而此刻,李曦年已经做了这个动作。

“阿曦?真的是你?”

赵桓新顿时喜不自禁,就着李曦年拽着自己这功夫,双臂直接环住了李曦年的肩膀,誓要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一般,力道不小。

“诶!你干什么!把她放开!”

这震耳欲聋的声音来自刘秉知,他几步跑了过去,拽不开赵桓新的手臂,居然一口咬了上去。

赵桓新吃痛,只得松手。而从始至终,李曦年没有反抗过。

“你是阿曦!”

从一开始的怀疑、惊愕,到现在的后知后觉和笃定。赵桓新仅凭一句话,一个小小的动作,便认出了她。

“你……回来了……这……怎么可能……”

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赵桓新的欣喜之中却更多苦涩。

李曦年已然没了耐心,抬手一拳挥了过去,正砸在赵桓新左脸,又以前臂横在他的脖颈,猛力抵至墙角,她的每一个动作,赵桓新都无比熟悉。

“……真的是你。”

“对啊,是我。”李曦年道:“我知道你已经习惯被我这样打了,若是你再不开口,我就把平子从楼上扔下去,如何?”

李曦年清楚地知道赵桓新每根软肋,平子虽然只是一个小厮,却是唯一从小陪着他长大的人,即便平子秉性难改,赵桓新却也是一再迁就。

“我不知道。”赵桓新却笑道:“即便我知道,我也不会让你去找他,你很清楚,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阿曦……我很高兴,我很高兴你回来了……你知道的……我真的、真的很高兴。”

赵桓新对于先生一事只字不言,换来李曦年一顿胖揍,可他无论如何也不开口,李曦年只得放弃从他这里得到什么有用的话。

“无妨。”李曦年微喘道:“我去找赵长史,想必他会给我一个和你不一样的答案。”

“不行!”刚爬起来的赵桓新拽上李曦年的衣角,“你不能去找他!”

“为何?你说不能,我便偏得去了!”

“不行!阿曦!你相信我,千万不要让我阿耶知道你还活着!”

旁边扶起赵桓新的平子咬牙切齿半天,这会终于崩了一句:“我们郎君是为你好!你怎么不去问那个齐玏!他什么不知道!”

行至门口的李曦年忽然回头,眼神淡漠道:“什么意思?”

“郎君还管这些干什么?她什么时候下不了手?迟早都是要知道的,凭什么只来朝我们发难?”平子不顾赵桓新的斥责,鼓足勇气朝李曦年道:“苏先生离京也有齐玏一分功劳!你先弄清楚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再来挨个算账吧!”

后面说的话明显底气不足,只是平子也十分清楚,如果这个人真的是李曦年,那该来的,谁也逃不掉。

李曦年听得出来这件事另有隐情,却不太愿意相信平子的话。

因为阿乐明明知道,她是因为先生才回来的,若他当真有所隐瞒……

“宝儿?”

有些失神的李曦年听见身后这一声呼喊,忽而愣了住。她回头去看,却并不见发声之人,只见站在不远处的孟行面露担忧之色,正与之对视。

李曦年点头一礼,随即离开明楼,刘秉知犹豫片刻还是快步跟了上去。

“你究竟要做什么?”他拉住她,在这漫天飞雪之下质问:“你……之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迫于了解真相的李曦年没有解释,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是仍往前走着,刘秉知便也随着她往前走着,倒是并不纠结于立刻知道答案。

道路尽头,宁疏默默地站在那里等着,见他二人走近时双眸微闪,他盯着刘秉知抓着李曦年的那只手,不等他们靠近便转身离开了。

李曦年见宁疏眼中似有妒火,就连他身后的无尤也是一肚子气,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而看了看眼中毫无波澜的刘秉知,不觉又认为是自己想多了。罢了,眼前先生的下落要紧,旁的事还是之后再理吧。

只是不知为何,李曦年回了芦亭不见阿乐,又去了阿乐家中寻他,可齐叔却告诉她,阿乐从昨夜去了芦亭之后还没有回来过,甚至也去铺面瞧了一遭,皆不见阿乐的身影。

以往阿乐总是在李曦年需要他的时候陪在她的身边,可今日,他却遍寻不见。

累坏了的刘秉知忍不住吼道:“你敢不敢让我吃口东西!喝口水!”

李曦年回头:“你怎么还在?”

“……”

“回府去吧,我再找找看。”

“你脑子怎么这么轴啊?跑了半日都找不见人,何不守株待兔呢?他昨晚不是还在芦亭吗?迟早也都是要回去的,差这一天半个时辰的又如何?急顶什么用!”

不等李曦年说话,刘秉知直接强拽着她就近入了一家食肆,按着她的肩膀迫她坐了下。

“听我的!这里是去芦亭的必经之路,咱们就守在这里等着,若是天黑他还没回来,咱们再往他家去就是,又没有宵禁,你怕什么?”

于是刘秉知点了几个吃的填了填肚子,又逼着李曦年吃了几口,这才安心地趴在几案上预备歇上一会儿。

他瞟了一眼李曦年,仍是趴着不动。

“今天好热闹,先是遇见宁子陌,再是莫三娘,之后的赵桓新和孟行。想找的人找不到,不想遇见的人偏遇见了。别怪我没有提醒你,赵桓新去年冠礼之后便已经定了亲,很快便要成婚了,你可别和他有什么纠缠。”

“我巴不得他离我越远越好。”李曦年回道。

“阿曦,我问你一个问题。”刘秉知撑起脑袋抬眼看向她,试探道:“你说他欠你一条命是什么意思?”

“……”

“其实我有很多个问题想问你,但是明知道你不会跟我说……不过我最想知道的一个问题,你一定要告诉我!如果你得到了那位先生的下落,接下来又打算如何?”

这还用问吗?答案自然是脱口而出,根本不必思考。

“去找他。”

“找到他之后呢?把他带回来?”

“……我不知道。”

“不知道?那倘若那位先生不想回来呢?”

“先生在哪,我便在哪,若他不愿回上京……”

“什么!?”

刘秉知登时拍案而起,在发觉周围人的异样注视之后,复又坐下,心平气和地问道:“你要为了他抛下这里的一切吗?”

李曦年想了想:“若真是那样,我自会安顿好他们。”

“安顿?凭何安顿?作坊、笔铺、还有我们现在正在做的所有的事,你就要这样不负责任地留下我一个人走了?”

好像……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李曦年忽然发觉,原来自己回到上京这近一年的时间里,竟然有了让自己无法随心所欲的羁绊。

她犹豫了。她回来之后做的每一件事无不是为了先生先前之愿,可这每一件事却都跟自己有所关联,如今强拉着刘秉知入伙,却真的要弃这里的一切于不顾吗?若她即便得知了先生的下落,仍是遍寻无果呢?

可先生呢?

难道先生不才是她回到上京唯一的希望吗?这没有先生的上京,于她又有什么特殊呢?

是的。

是这样的,没有错。

一直都是这样的。

“我会安顿好这里的一切再去找先生,若先生当真不愿回来,我便将我所有的积蓄作为补偿……”

“等一下!”刘秉知冷笑一声道:“你凭什么觉得别人都需要你的施舍?你又凭什么起了头又要烂了尾?我很想知道你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真的只是因为那位先生吗?”

“是。”李曦年斩钉截铁道:“我来京是因为他,做这些事也是因为他。”

“那你自己呢?你想要做什么?你想要走怎样的路?你想过吗?”

“……”

“呵!”刘秉知不觉嘲笑道:“难不成你这一辈子都打算围着那位先生转?那你又为什么会觉得他会把你留在身边呢?你已经到了适婚的年龄,迟早都是要嫁人的,说不准你千山万水地寻了过去,他没多久就把你远嫁了。”

这是来自刘秉知弯弯绕绕的挽留,尽管他并不知道她会否得的到她想要的答案,却还是想告诉她,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附另一个人活一辈子。

这些李曦年都未曾想过,是因为她并不知道她是否得的到先生的下落,也并不清楚,时隔近一年的时间,她即便得到了他的下落,是否又真的能找到他。那些未来尚未发生的事,她不想去想,也不愿浪费时间去想。

“你放心,若我当真要离开,定会好好跟你道别。”

话止于此,话至于此,都不必再说了。

谁人都有为之固执的事,也有不想放下的人。这些念困在心中,经历过漫长的岁月,不是旁人一句两句的道理便可释然的。

不止李曦年,刘秉知心中也很清楚,这些听来很有道理的话,实则一点儿用都没有。

劝诫……只是给予对方自己认为有效的意见和建议,告诉他们这件事或这个人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和不堪,可这些……从来都不能左右那些立场和选择极其坚定的人的想法。

而安慰……只是给予对方片刻的释怀和心安,那些落在心上的执念和伤疤,永远不会真正从那个地方抹去。

最后,二人还是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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