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迷雾森林 挑选礼物

竹猗走到昨晚借宿的草棚前时, 发现老太太已经关了大门,如果不是昨晚实在打不过两个年轻女孩子,她早就将竹猗两人赶出来, 现在有了机会,老太太趁机提前锁门。

但是低矮的院墙根本拦不住两个人, 只需要轻轻翻身, 就能进入屋子。

竹猗没有选择进去, 她站在屋子外面听屋内的动静。

屋子里传来宰东西的声音,钝了的菜刀乓乓砸在菜板上,传出刀口与菜板摩擦的声音。可是村子里早就没有食物,唯一的口粮是每晚雾气送回的一点仅供维持生计的礼物。

老人还能剁什么?

竹猗想起自己在后院看见的那口锅。锅内的东西都已经被刮空, 连油水都没有剩下。

她后退一步,看见屋子茅草屋顶上空的太阳隐约有西斜的趋势,时间已经到下午, 村子里的人陆陆续续进入自己的房间,将房门紧锁。

他们一天的活动时间仅为太阳出来到太阳西斜的这段时间, 就像是蛰伏的虫蚁, 定期从黑暗里走到阳光底下晾晒自己。

然而并非所有的人都在这个时间段里走出了门。

比如老太太隔壁的屋子, 依旧大门紧闭, 那个躲在屋子里偷看竹猗的人从始至终都没有打开过大门。

“你说, 老人在剁什么东西?”慧子问出竹猗心里的疑惑、

“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听着声音, 像是在剁空气, 刀落下之后根本没有遇见阻碍, 直接砍在菜板上。”

两人对视一眼, 一人一边,直接越过了围墙,从院子轻手轻脚绕道厨房边上, 透过被风吹拦烂的纸糊窗子往里面望。

厨房没有光,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黑乎乎的影子,看不真切,而老人背对着窗户站立,落下的每一刀都用尽全力,直接卡在菜板上,再用力拔出来,继续往下砍。

竹猗又闻见了微弱的血腥味,如果只是杀了一只鸡,那么经过一晚的风吹,味道早该散去,而不至于至今萦绕在房间。

老人佝偻背,站立不稳,整个人像是要倒在菜板上,手上高高扬起的刀边缘已经有铁锈,并不锋利,能砍东西全靠力气。

——乓乓。

一阵接连的砍动之后,老人终于停止了动作,她慢慢端起放在一旁的大碗,放在自己面前,佝偻的身体更加弯下去,就像是倒伏的枯树,整张脸几乎都要掉进碗里。

老人的背耸动几下,她张开嘴,然后伸手探进了喉咙里,努力抓扯出什么东西,然后就是一阵干呕,全部吐进碗里。

奇怪的是,屋内并没有呕吐物的味道,反而弥漫着一股更加浓烈的血腥味。

慧子看不下去,直接将窗户扯下来,弯着腰就从破口处跳了进去。

老人听见声音,身子猛然一抖,她慢慢转身,一张满脸是血的脸出现在两个人面前。

今天早上见到老人时,她虽然干瘦老迈,皮肤是不健康的蜡黄色,整个人如同枯掉的老树,但是依旧活着。

用力扎根在这片迷失之地上,努力而艰辛活着。

但是现在,老人的嘴里掉出来半截软乎乎的血状物,下半张脸都因为用力的抓扯而破裂,她的眼睛却迸发出狂热的光。

饶是慧子见多识广,依旧被眼前的一幕给吓住了,对于老人在砍什么东西,她有很多猜想,但是此刻,等她终于看清碗里的血糊糊长条,依旧感到震惊。

老人将自己的肠子从嘴里拉扯出来,放在菜板上剁碎,又放进碗里。

起初拉出来的只是短短一截,还没有菜刀长,哪怕拼命用力砍,剁得细细的也填不满一碗。所以砍到后来,老人逐渐失去耐心,弯下腰,将自己的手从嘴里伸出肚子里,拉出了肠子,用力一扯,肠子顺着手的方向从嘴里出来,落入碗里,很快就填满了一整个碗。

“饿。”老人继续喃喃,她试图赶走打断自己仪式的人,刚走了一步,却又猛然栽到地上。

破裂的疼痛似乎此刻在传递到她周身。

虽然从外表看不出异常,但是在场的人都知道老太太的身体内部,所有的器官都在扭曲变形。

人真的能从嘴里伸进肚子抓住肠子吗?

这听上去就是违背常理的故事,却真实发生在两人面前。

老人倒在地上,继续呢喃,“饿,献祭,饿,吃的……”

她慢腾腾伸出手,放进自己嘴边,本来和正常人差不多大小的嘴此刻能塞进一整只手臂,直接裂到耳根下方。

眼见着老人还要继续抓自己的肠子,慧子连忙制止她,却发觉看上去老迈无力的老太太挣扎起来的力气倒是大得吓人。

她在地上翻滚,趁机摆脱了慧子的帮助,空出来的右手再度伸进自己的身体里,抓住肠子的一段往外扯。

她已经完全疯了。

眼见着地上的血状物越来越多,慧子直接将老太太拖到屋外院子的柱子上绑起来。

老人的挣扎响动终于让隔壁屋子的窗户再度开启一个小缝,那个从始至终就没有漏过面的人偷偷透过窗缝观察外面的动静。

椅子被拖动。

片刻后,窗子打开一个更大的缝,一卷止血绷带被丢过来,等到竹猗抬头去看的时候,窗户又再度合上,就像从未开启过。

村子里的人要么疯要么麻木,像白发老头那种难得清醒的,却又只会看热闹。

竹猗决心找人问清楚村子里的异常。

她走到隔壁屋子的院门前,敲了下,“你好。”

没人回应,里面的人在假装刚才的一切动静都不曾存在。

“我知道你在家,我也知道你是个好人,你虽然从来没有露面,但是我知道你一直在偷偷观察,你知道的事情比我们这些外来者多很多,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帮助一下我们。”

屋子里还是没有声音。

慧子在远处摇摇头,老太太已经没救了。

虽然双手被绑住,无法将手伸进肚子里,她却开始不断干呕,将身体内的所有东西都倾吐在外,就像整个人被翻面。

所有属于内部的都要来到外界,而属于外界的皮肤却开始皱缩塌陷。

竹猗准备回去,她刚一转身,隔壁的大门终于犹犹豫豫打开,一只小小的手扒着门缝犹豫不决,不知道该继续往外推,还是往内关。

最后,一个稚嫩的声音怯怯响起,“她死了吗?”

“死了。”

“哦。”声音很是失落和低沉。

屋子里的人终于决心打开房门,是一个小女孩,短发,大眼睛,矮瘦,站着也不过竹猗的肩膀高,难怪一直听见拖椅子的声音,因为房间的主人真的很矮。

但是哪怕瘦弱,女孩却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黑葡萄似的,看人时充满期待和羞怯,“天快黑了,你们先进来吧。”

女孩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侧开身子,让出一条路。

太阳西垂,落到最高山峰下面,只留下一片橘色的余晖,而东边的天空夜色已经迷漫。

老太太死在夜色降临之前,吐尽身体里的最后一个东西后,她终于没了呼吸。

和自己的所有器官慢慢冷去。

竹猗和慧子走入小女孩的房间。

虽然都是破败的土坯房,但是女孩的房间明显干净很多,只是屋子的卧室门都反锁,只留下外面一个房间供人活动。

女孩有点局促,站了又坐,坐了又站起,最后将屁股底下的椅子推给竹猗,“姐姐坐。”

家里拢共只有一个小木椅子,还是爸爸生前做的。

竹猗没有坐,她将椅子让给女孩,温和笑着,“你叫什么名字?”

“葡萄。”

人如其名。

竹猗没有问葡萄爸爸妈妈呢?一个小女孩独居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难怪她不敢打开大门,即使早上最安全的时刻,也依旧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

“你认识隔壁的老奶奶,对吗?”竹猗试图从葡萄口中获取更多的消息。虽然这个小女孩不出门,但是她却一直在观察。

能活到现在的孩子没有笨的。

“认识。”葡萄点点头,想起隔壁老人的惨状又有些顿住,“她很惨的,村子所有人都出不去之后,只能靠着每晚神灵送来的一点食物活下来。但是老奶奶家不一样,她的丈夫会打她,打得很惨,我经常能听见隔壁传来的闷闷哭声,为此,村子还找她丈夫谈过话,但是没效果,那人只会吸取教育把奶奶嘴捂住再打。所以每晚神灵送来的食物全部被她丈夫吃了,老奶奶饿得吃能在地上扒拉草根吃。要是以前还好,以前她可以自己种地,村子里也有其他人可以为她提供食物,但是现在所有人都不够吃。

后来有一天,她丈夫不见了,我闻见隔壁传来香味。再后来,香味也消失,老奶奶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份食物,但是她好像还是很饿,吃不饱,总是一个人在村子里转悠,想找点东西吃。”

“神灵?”竹猗注意到小女孩把雾气称作神灵。

“是的,如果没有神灵送来的礼物,我们所有人都饿死了。”女孩眨着大眼睛,努力辩解,“外面的世界很危险,但是只要乖乖呆在屋子里,就不会有事。”

但是,正是那无处不在的雾气将所有人拖入危险之中,竹猗理解小女孩的想法,在她这个年龄,信任会比恐惧更让人能活下去,“昨晚有人受伤,今天老奶奶也死了,你说的神灵会庇护这些人吗?”

随着交谈,女孩的胆子大起来,她对于竹猗不信任自己的神灵感到轻微的恼怒,“才不是!他们只是太贪心,贪心才会受到惩罚,神灵从不会伤害无辜的人。”

女孩气鼓鼓不想搭理竹猗,转身搬来凳子,踮起脚,借着窗缝看向外面的世界。

一片漆黑,雾气涌动,又到了神灵挑选的夜晚。

女孩跳下凳子,想想又嘱咐道,“并不是所有的夜晚,都会有人受伤。只有贪心才会招来灾祸,我观察你们很久了,知道你们是好人,才收留你们的。”

竹猗趁机问出另一个问题,“那你还记得上一批迷失进村子的人吗?他们里面有个高高的年轻哥哥,黑瘦,看上去有点傲气,叫肖生。”

“他啊。”女孩忽然笑起来,“贪心就会被吃掉哦。”

她转身跑进自己的小房间,将房门紧锁,留下竹猗和慧子两人在卧室外面相互对视。

从女孩的只言片语中,她们确实明白了些,但是又没有全部明白。

“我大概懂了一点,隔壁老太太献祭了自己丈夫,获取大量食物,但是长久的饥饿让她再无法忍受每晚送来仅供充饥的一点食物,所以她又献祭了自己?”

“贪心?什么又是贪心呢?吃饭和自由本来就是村民应得的权利,现在却成为了施舍,一旦想索要回来,就要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

“但是,女孩的话也透露出另一个问题,不是每个夜晚都有人会死,贪心的人才会被选中,所以不是雾气在选礼物?而是那些人在渴求超出自己应得部分的东西?”

“或许是这样。”竹猗陷入沉思,“但如果我们不去渴求那些本来就属于我,现在却被剥夺的东西,就会永远陷在这里。”

“嘘,他来了。”

两个人都安静下来,她们又听见外面的脚步声,拖着长长的锁链,在夜色中游荡,挑选自己喜欢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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