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 朝歌城的囚徒

“朕知道你不是那等愚孝之人,也想你真正地为朕所用,所以才说这些话与你听。”子受手中的苇草被他仍在眼前的湖水中,苇草飘飘荡荡,如同一只渡人过江的苦舟。

仍然跪倒在地的姬考脸色惨白,他是仁孝君子,在他心中,一向以家族观念和孝悌之情为上,要他相信父亲为了给弟弟铺好路,要借陛下的手杀了他,这是他怎么都不愿意相信的事。

可是事实就摆在他的面前,更别说过往二十年间一封家信都没有的冷酷现实了。

“你说要朕饶姬昌一命,你宁愿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如此反倒是遂了姬昌的心愿,落得朕一个暴君之名,落你一个替父身死的贤名,也算是对已经死去的你的一点补偿,他还是一举多得。”子受忽然笑了起来,他摇了摇头说道,

“真是不知道姬昌成天这么算计累还是不累,他巴不得把天下人天下事都纳入自己的掌中,一点都错漏不得,或许如此才能安心。都说人老了就不宜算计太重,这点朕倒是佩服他,算计了一辈子,连儿子都不放过。”

子受的话仿佛一把把尖刀戳进姬考的心中,每一刀都让他本已鲜血四溅的心更破碎一分。

只是这个被抛弃的孩子依旧沉默地跪倒在地,孤耿地为父亲祈求帝王的原谅。

“朕知道你心中还有着一丝侥幸,觉得你父亲不是想要杀你,那么……朕便证明给你看。”子受冷漠地说,

“传信的使者已经离开朝歌,奔赴四方诸侯驻地,这一次朕传召他们入朝歌,要商议出征南蛮之事。他若是来朝歌,朕便看在你的份上饶他一命。”

“若是他还像过去二十年一样一次都不来朝歌,那么……他就是在逼朕杀你,到时候朕亲去西岐取他项上头颅,顺带着将那姬发也斩了,到时候放你回西岐,你去接西伯侯之位。”

说完之后,子受大袖一挥,他的身影已经从云梦泽畔消失,只留下姬考一个人还深深地跪在地上。

他痛苦地伏低了头,双手死死攥住地上湿滑的泥土,泪水疯狂地从眼眶流出,他想在这开阔的云梦泽边放声嘶吼,可终究只是无力地瘫倒在了草地之上。

……

“姬考对朕……一直谈不上真正的心服口服。”子受遥遥看着那个倒在云梦泽边挣扎痛苦的文弱年轻人,对身边的辜季说道。

“从心底而言,他是佩服朕这些年的治政举措与御下手段,但是先王文丁与他爷爷季历之间的事是血海深仇,就算这件事过去了数十年,但是他依旧无法原谅殷家。”

“他的可悲之处也正是在此,分明是个有能力治理好西岐的绝佳接班人,分明是个忠君爱国孝悌俱全的翩翩君子,却被父亲扔到了大商不管不顾多年,面对的还是他不得不屈服的仇人。”

“二十年,他做了二十年朝歌城的囚徒,这凄凉的境遇是他在心中自囚,囿于血脉意义上的孝顺而枉顾谁才是真正能让他实现自我价值之人。”

“朕很欣赏他,他心底也很敬服朕,但是这么一个人才因为那些陈年旧事而不能为真正地朕所用,朕心底是很遗憾的。”

“姬昌要借接引的‘大势’来压朕,要借朕的手替他扫除障碍,朕便要借姬昌到朝歌来让姬考真正地臣服于朕。”

“陛下神算,按时间,使者七日后将到西岐,伏渊阁子弟将随时通报西岐动向。”辜季如过去一般着一身紫衣,低声说着。

子受点点头,转过身不再看着痛苦的姬考,转身对辜季说:

“姬考对西岐彻底死心之后,朕会将他安排进伏渊阁做事,他的身份不适合在明面上从政,入伏渊阁正好。另一个阁正的位置空悬了许多年,到时候便让他去做。”

辜季点头应下,他甚至都没怀疑过以孝悌仁义的君子之名著称的姬考会不会被陛下劝服,而这个温和的年轻人又能否胜任藏在阴影中欧满是血腥味的伏渊阁阁正。

他和子受君臣多年,早养成了一股对陛下极强的信心,只要陛下说姬考会成为伏渊阁阁正,那么……他就一定可以。

“此事你还要与申阁老具体安排一下,他这两天在闭关,记得过阵子去他洞府之中跑一趟。”子受嘱咐道。

“喏!”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次朕钦点四方诸侯来朝歌,朕倒要看看姬昌还能怎样耍滑头!”

……

在伏渊阁的有意散播之下,天下百姓皆知陛下传召四方诸侯入朝歌商讨讨伐南蛮事宜,自称“愿做陛下走狗百年”的北伯侯崇侯虎在初接旨时当即停下手中一切事务动身前来。南伯侯鄂崇禹紧邻南蛮,接旨之后也是不敢耽搁,立马随手下上路。这些天巡视镇东军的东伯侯姜桓楚,也从军中动身而来。

一时间,三方诸侯齐动身,唯余离朝歌城最远的西岐还没动静,不知道是西伯侯姬昌尚未接到天使旨意,或是另有谋算?

西岐广明殿后殿。

西伯侯姬昌一向以勤俭朴素闻名世间,广明殿前殿确实是装饰古朴典雅,并无什么奢华之处,与二十年前辜季与雍檀前来时没什么变动。但是这藏在广明殿后方的后殿却堂皇富丽,雕梁画栋,装饰十分华巧精美。

金箔贴满了四面墙壁,殿中燃着的是取自遥远东海的鲛人族的人鱼膏,一方小叶紫檀制成的木椅上端坐着一个满身穿金戴银的老妇人,苍老了许多的西伯侯姬昌坐在左侧,右侧站着一个浑身笼罩在一袭黑色长袍中的人物,此人一只袖管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只手臂还完好,大殿之下,站着两个相貌与姬考有些相似的年轻人。

当今的西岐,能让西伯侯姬昌陪坐的老妇人只有一位,那就是姬昌传闻中精通先天术数推衍的母亲,也正是暴死朝歌的西伯侯季历的妻子:太姜。

老妇人年岁已然过百,满头白发的她微阖双目,正在似睡非睡地闭目养神,坐在一旁的姬昌正在对殿下的两个年轻人交代些什么。

姬昌已有耄耋之年,但是看得出来他保养地极好,身体也还算硬朗,这一对母子在凡人中已是少有的长寿,精神状态也都还不错。

那两个年轻人正是如今被委以重任的第二子姬发和第四子姬旦,至于老三姬鲜,因为不满当年父亲将大哥送到朝歌不管不顾,早已被姬昌释了兵权,如今成日在闷在家中,只挂着一个西岐御卫的虚衔。

姬发修为精深,如今已有地仙境界,因此看去还和二十年前一般模样,倒是姬旦不擅修行,看去比他二哥还要年老些。

“传为父入朝歌的天使就在城外,想来不过一个时辰^就要来到广明殿。”姬昌摩挲着手中的一串佛珠说道。

“此去朝歌凶多吉少,殷家人一向心狠手辣,还请父侯三思!”姬发砰然跪倒在地,双手抱拳恳求道。

“父侯已是耄耋之年,如何经得起这长途奔波?若是天子一再要求西岐去人,我愿代父侯前去朝歌!”姬旦也能跪倒在地,言辞恳切地劝慰道。

“有你们大哥在朝歌,为父才能躲在西岐躲了二十年,只是事到临头,已经无需再躲躲藏藏了。”姬昌手中佛珠发出清脆的撞鸣声“嗒、嗒、嗒……”地响动不停。

提到远在朝歌多年未见的大哥,姬发与姬旦兄弟二人一时沉默,不再说什么。

姬昌在心底叹息一声,随即轻轻摇了摇头:

“此去朝歌的凶吉为父与你们祖母已然卜算过,得了一个‘有惊无险’的上签,反倒是留在西岐有凶险之兆,因此为父已准备动身,去朝歌走一遭。”

姬发与姬旦面面相觑,他们对父侯和祖母的推衍结果自然是无比信任,只是这留在家中反而会有危险?难道……朝歌在西岐的渗透已经这么彻底了?

“昌儿,虽说卦象是有惊无险,但是那小天子不是个好相与之人,指不定有什么谋划在朝歌等着你,你须得处处防备,千万莫要蹈你父亲的后尘。”一直昏昏欲睡的老妇人清醒了过来,吐字缓慢但很是清晰地说着,看得出太姜的身体保养地也极好,语言条理清晰,丝毫没有老糊涂的样子。

“还请母亲放心,只是孩儿不孝,上了年岁还有母亲多操心,心中委实有愧。”姬昌脸上的神色很是愧疚,颤巍巍地起身就要跪拜。

太姜疲倦地挥了挥手:“他老殷家不仁,也莫要怪我姬家不义,你放心去朝歌,西岐的事有老身坐镇,还有散宜生看护,老二老四也都是聪明人,定然不会出问题。”

空了一臂的黑衣人正是伏渊阁追索了二十年而不得的散宜生,他微微躬身,应承下了老主母的话,示意西伯侯放心。

姬昌点点头,坐回原位,对姬发说道:

“为父此去朝歌,不说性命之危,但是极有可能被困在朝歌不得归来。不管如何,老二你全权处置西岐事务,老四好生辅佐。”

“若是为父……回不来西岐,老二便直接继了西伯侯之位,遗旨我已拟好,放在了散大夫之处。”

姬发姬旦二人双目通红,忍不住便要掉下泪来,只低声称是。

“必不敢辜负父侯所托!”

“此去朝歌,为父或许与小天子相安无事,但是你们大哥……”姬昌很是心痛的模样,“唉……终究是委屈他了……”

姬发低着头不答话,只伸手抹去几点泪水,也将听到姬考之时眼中那一缕寒芒擦拭地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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