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 56 章

元旦放了三天假,跨年这天什桉和江月在医院里和两大家子人一起过。

柏阿姨秦阿姨的家人定了营养餐,浩浩荡荡地在病房里摆起了小规模的席面。电视上放着元旦晚会,两家人的小孩子被严正交代不可以蹦蹦跳跳吵吵闹闹,以免打扰其他病人休息。

大人们被相声逗得直笑,几个孩子就在一旁自己搭积木。小肉手顽皮地把别人的推倒,刚刚得逞地大笑起来,却不小心碰倒了自个儿的,哗啦啦倒了一地……什桉轻轻关上门,坐在走廊的椅子上。

回复了文静她们发来的节日祝福,她点开收件箱,里面躺着格外传统的两条短信。

那天后,她的通讯人列表里就多出了一个联系人,板板正正地打着全名。除此之外,就是陆判的。

没来由的,他就一直坚持着这样的习惯。无时不刻的“不会”、无缘无故的行踪汇报……他对她的迟慢总不满意,因为约法三章而只能接受。

知道她自己的时间很少,也不轻易打电话来。只会在她消息过来的那一刻,不用再顾忌什么地按下通话。

今晚他被陆家的规矩扣下,什桉也和他说——“我要和妈妈自己过,你不要来”——想见的人不待见他,不想待的地方又总那么让他提不起劲。捺着脾气。

“……喂?”

电话通了,陆判却不说话。

零点刚过,有着禁放令的珒市依旧悄静,她起身向走廊尽头走去。透过一面面窗户,什桉看到了和5107一样热闹的场面,当然也有早早关了灯休息的——更多如此。走到阳台,眼底是灯火荧荧的街道,在外跨年的年轻人轻巧的步子和笑闹声偶或响起,远远看了,就能身感一二。

夜风不体贴,她也不避风口,空气中飘着忽浓忽淡的清冽——似乎是要下雨了。什桉仰着脸吸了口气,倏然地,眼皮上一冰——

睁开眼,天幕蓝幽幽的,被城市的灯光一照,才能捕捉到那一粒粒的白点。她望着雪白的冰霰打着转儿地往下落,伸出手去,触到皮肤的刹那就融成了水。

“陆判,下雪了。”

像是为了呼应她,电话那头也传来陌生的交谈,说着新的一年初雪的好兆头……少年的气息忽然重了起来,还有急促的脚步声——

陆判握着手机,在几代同堂的注目下离座,快步下了楼。把陆家的一切关在身后,他跨进雪里,烦躁到了极点,“我要见你……我要过来!”

不躲不避地任雪粒子落进眼珠,和漆黑眸色融在一处,变得更亮、更冷。

“陆判,乖一点。”她声音里带了点笑。

“……”

她太温柔了。根本没办法发脾气……怎么发得出来?陆公子好委屈。卡了半天,才闷闷不乐地道:“……我要补偿。”

补偿……是该给他补偿。他这么对她、对江月好……毫无道理的。

“那条项链多少钱?”她突然问。

极细极细的链子,每隔着几公分连缀一粒碎钻,精致、透亮,光芒四溢地晃着眼。什桉不敢想那是不是真的——江月的那份礼物都已经那样贵重。她隔天就收了起来。

“李什桉,不要想着还给我或者什么,我说过了,不喜欢就扔掉。它是你的了。”

听着陆判加重的语气,还有片刻以前那端喊他的那几叠声儿,什桉顺着他:“……好。”她看了下表,“我得回去了,早点休息。”

才说了几句。

陆判的烦躁几乎没有缓和,又涌了上来。嗓子偏偏堵着,怕一说出什么又叫她不高兴。

什桉等不到他回应,说了声“晚安”便挂掉了电话,转身回病房。

那动静……他该是跑出去了吧?会不会又是那样,衣服明明在手边,就是不穿起来?那边喊他“少爷”……催促他进屋去。

也没有好好道别。她想了想,发了条短信过去。

病房里家属们正收着桌,什桉上前搭手。江月和柏阿姨见她回来,一脸促狭地逗她:“和小陆打电话么?”

“嗯。”她实话实说。

江月、柏阿姨:“……”

桉桉变了。脸皮厚了。

第二次化疗的时间定了,什桉下了家教就赶去缴费。

值班护士坐在台子后面,知道她过来是领费用单后显得很诧异,“你不是都交掉了吗,怎么还来交?”

什桉“啊”了一声,比她更诧异,“没有啊?”她们家就她跟江月两个人,总不能是江天富交的。

“等等哦……”她在电脑上操作着,调记录出来看,“……对嘛,我没记错。原本昨天就要通知你缴费了,一看早就交上了,就没来找你。你们还预缴了好多呢。”

“怎么会……我没有交过,就诊卡一直在我这里。”什桉俯身去看屏幕,顿时被上面的金额吓了一跳,“这、这是不是哪个病人交错了?”

“怎么可能?缴费必须带就诊卡,系统里的信息跟患者本人对得上才能交钱,这二十万也不是你想交就能交的。”

“可我真的没……”

“患者本人交的吧?你看你,大头解决了还不开心嘛,怎么反倒忧心忡忡的?回去问问你母亲,说不定就是患者本人交的!”护士好笑地看着说不出话来的小姑娘,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不让我们透露钱的事儿给你母亲,说不定你母亲也是这么想的。”

什桉讷讷地点点头,转身离开,过了会儿又折回到护士跟前,问:“护士姐姐,钱是什么时候交上的?”

护士打开江月的资料,找到缴费的具体日期告诉什桉,随口说着:“两次缴费就隔了两天呢……”

两天……她努力在脑海中搜寻快一个月前的回忆。

那个时间,正好是她从罧市回来之后。想到这里,什桉的心里升起了一个惊悚的念头——

不会真的……真的是江天富交的吧?

可但凡家里还有一点钱,江月也不会惋惜地提了一嘴,告诉她江天富的欠款,还在她交上第一笔费用后追问她钱的来历。

至于江天富……很多年前江月就换了手机号,江天富根本联系不上她,就算江澄祎把她生病的事情说了,他也绝对不是个做好事不留名的人。更何况呢……那六万块都来得那么困难。什桉排除了这个可能。

捏着补开给她的缴费证明和发|票回到病房,什桉边放书包边对江月说:“妈,我们下周——”

江月是个病人,但所有医护和病友都说她是个脾气好的、看得开的,从没有愁云满面的时候。可今天的江月没有往常的和颜悦色,她坐在床上微微皱着眉,心事重重地看着什桉。

她直觉不对,“妈,怎么了?”

“你告诉妈妈,上一期化疗的钱是怎么来的?”

什桉一愣,“奖学金……”

“你们学校还没有发奖学金!”江月声音有些高,直接打断了她,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桉桉,不要骗我。”

她看着女儿。

今天上午,唐丽来过了。

她们聊了很多。什桉的学习、她的身体、那笔捐款……还有所谓的“奖学金”。唐丽很敏锐,从江月的一晃神就明白了这三个字背后的问题。她安慰她:“孩子或许是吃了点苦……瞒着你也是不想让你担心。”

吃了点苦……她记得,那次是带了伤回来的吧?和那笔钱有关联么?在医院赶都赶不走的女儿,唯独那天跟她说不过来了……干什么去了?

她眼圈红了,态度却还是那么严厉,“实话告诉妈妈,那钱到底怎么来的?”

“妈……”什桉抿了抿唇,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江天富的事……她不能说。至少现在。要是知道他打了自己,江月会气昏的……她妈妈自己不要紧,为了她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走过去拉她的手,软着声说:“妈你不要管这些,好好治病,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好不好?”

“不要管?我怎么能不管?”江月久久地看着她,像是要把女儿的样子刻下来似的,眼泪就那么簌簌地往下掉。

这样好的桉桉,这样可怜的,她的桉桉……她拉住什桉,牙关越咬越紧,“老师同学们的好意妈妈真的无以为报,可我们能靠着这个过活嘛?我知道这是大病,我不能这么一直耗着你……你才多大啊?去哪里找那么多钱?”

一直以来,江月都陷在深深的自责和负疚之中。

她的身体不好了多久,什桉就有多久没有过过自己的生活。没有朋友,没有女孩子喜欢的那些亮晶晶的东西,没有开口说过一句“我想要”。

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女儿哪怕生在普通一点的人家里,也一定远远好过现在。她会有正常人的生活,不用每天奔波在还不属于她的职场里。她会是一个喜欢笑的女孩子,心里不会盛着那么多的忧虑……

因为很幸运地成为了她的妈妈,所以被这样照顾着。

没有怨言的,不离不弃的。

而女儿失去的,是自由的时间,是本可以一帆风顺的人生。造成这个局面的不是别人……是她,她才是捆绑女儿的那道最沉重的枷锁。

江月松开手,目光直直地看着一处,混着某种思量的深意,喃喃道:“妈妈真没用啊……只会拖累你。还不如死了算了……”

“妈——”什桉失声叫了出来。

第一次对江月大声,也是第一次听到江月说这样的话。她白着脸,所有的冷静和坚固都消失了,带着颤抖的哭腔和故意恶狠狠的声音,不顾一切地大声恐吓江月——

“你再说一次这种话……我就不念书了!我去马路上捡破烂!”

“我辍学!捡垃圾!纹花臂!”抬起手背用力擦掉让她视线模糊的眼泪,她拗着劲儿,用十几年来最重的语气一口气数了一堆江月曾经严令禁止她做的事情,“你不乐意的事我一个不落地做!天天在你面前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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