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江人偷来见旧主关东家臣计也毒

大年新岁,沙沙落雪,雪盈飞絮轻落在行人眼波。漫泛白蒙的京都巧如垂垂苍头的美妇,婉婉盼春之情空耗给无情流光。

宫里迤长的甬道总能配衬出无限风光,冷暖自知的人一来一回地穿梭,但凡寂寞些,狭隘的生命就会不分恩仇,但识公侯。

慎乙背靠着宫墙双臂抱在胸前,忒奇怪白章门的阉人似没别的活儿做,不仅殷勤的替自己照看打扫着车马,还能偷偷送上几块金子非要攀亲结友。

“宰爷要不去咱们的值房里烤一烤火,陛下因为关北大吉估计要拉着大臣们好一阵吃喝呢。”几个阉人时不时轮着番儿跟慎乙搭话道。

“我身子骨硬,没事。”

“哥哥看起来十七八的年纪吧,红光满面的肯定家有贤妻。”

慎乙看到卧在车底下忙活的内监,不情不愿地应声道:“好是主君说的媒。”

“大将军果是怜爱人呐。”为首的主看白章门的张不经机灵地凑到慎乙身边,拱手道:“陛下驯养虎豹,今个儿在园子里挑了一只大猫专为大将军耍杂技,逗大将军一乐。”

“啥,”慎乙上下扫看张不经,惊讶道,“那玩意儿不伤人?”

张不经勾着慎乙的好奇心,颇有兴致地告诉道:“咱这天子家总爱养点什么,例如高祖爷的神龟还在太庙将息长寿啊。不过今上所好的是历代最霸道的,偏得是今上力能扑熊,百兽不敢欺负。”

慎乙听得发呆,时有旁的阉人添话道:“是的是的,咱曾亲眼见到今上就坐在老虎背上直捏着它的耳朵。”

“大将军与今上是真要好呀,从前在太学就跟寻常孩童般打闹。”张不经和慎乙靠在一块,张罗着大家伙儿围成半个圈,唠道:“咱哥哥不伺候着今上从小到大么。可跟咱说今上有次和大将军在太学打得头破血流,结果后几天又去爬太极殿的顶,要共赏那处风光。”

“共赏?赏了什么。”慎乙傻乎乎地问道。

张不经抿嘴一笑:“赏的可多了,宰爷还能不知道小南国的门这些天都快被赏礼给堆满了?咱在少府署认识的差役都说陛下过年快赏了大将军半座私库。”

“哦!家里忙做一团,收拾礼品都没个空闲。”慎乙一拍脑壳记起事儿来了。“我可得在城门口等候老夫人,哎,老夫人回得急,讯儿也不早给,本想着主君能赶上趟,可咋办。”

“大将军既是在宫中脱不开身那也办的国事,宰爷自当替主人妥帖了家事。”张不经眼珠子一转一溜,道:“不若咱给大将军御车,咱俩年纪相仿,怎忍心不帮帮你。”

慎乙迟疑道:“主君醉醺醺的爱折腾,我和廉由倒是习惯,别的人不定能照顾好。”

“都说晋氏眷属亲戚尽安置在江州,主君在家是孤零零的撑着一片天。好哥哥你可是主君的家宰,京中大多时候好比至亲,迎接老夫人的事舍你其谁呀。”张不经动情地劝道。

“嗯,”慎乙单纯的着了张不经的道,不知阉人最会追查人心的软处,感动道,“我这就跑出城去等老夫人。”

张不经亲切地点点头,甚至给慎乙打理了衣裳,转头就看见另一端黑头章服的人群正拥挤着满城的雪且痴且狂。

其他阉人识趣的排一排站到门口,装作别无发生的送慎乙越跑越远,而张不经提起裳朝人群飞奔。

“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前般畅饮御酒,伏谢皇恩的公卿们如今围簇着大将军晋衎将祝颂天子的诗歌唱得齐心又响亮。

“天保定尔,俾尔戬穀。罄无不宜,受天百禄。降尔遐福,维日不足。”

御史中丞向表两手揣在袖里远远独看这一幕,倏而斜觑身旁的卫氏父子,轻飘飘的雪正好细碎成双方最写实的无能为力。

“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吉蠲为饎,是用孝享。禴祠烝尝,于公先王。君曰......”

“莫、莫、莫。”晋衎匆忙甩开张不让的搀扶,一面打断了众臣的歌颂,一面歪歪扭扭的没走几步就跌坐在了雪里。

众臣时笑大将军酣然醉态,却不自省谁在借酒劲发了一场疯。

“陛下登基将满五年,天保是好唱,新王不好找。”因上次殿上一闹而被贬太中大夫的齐乾被哥哥齐惇死抓在怀里,瓮声瓮气地埋怨道。

齐惇手提齐乾的一只耳朵说道:“此议当出于大将军之口。”话音刚落,就有趋逢晋衎之辈狡辩:“岁岁辞旧迎新,岁岁可为今上诵天保!”

众臣继而附和着唱:“卜尔,万寿无疆!卜尔,万寿无疆!”

晋衎按着胃觉着自己并没有贪杯,万寿无疆的颂音恍若云茫的龙吟,那乘风直上九万里的情志可使此身此世但无归路亦无归期。

“神之吊矣,诒尔多福。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遍为尔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晋衎就地睡倒,一忽儿笑得很冒失,没人猜得到其间原因也没人把大将军的轻吟听得真切。

张不让不敢管晋衎,瞅着弟弟张不经蹿进公卿的队伍便招来一起使劲把晋衎从雪里弄到了背上。

“周公若,”晋衎懒洋洋地搭下手臂也不抱住张不让,大声叫着,“周公若!”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晋周。”溜须拍马的特别是尚书台里的官员们载歌载舞,不惜现场改编了棠棣。然而周悦不在热闹的人群里,陪着同样酩酊大醉的兄弟们就落在后边雪地里打着滚,扔着雪球。

卫满听这边棠棣都要唱罢,走过去还没碰着犯迷糊的周悦就被其他姓周的误伤了好几下。

“好生放肆,且敢将禁苑作后院!”卫满勃然变色,握住一把雪摔打在周悦脸上,对方才受的对谗佞宵小的火气尽数迁怒出来。“周仆射,大将军叫汝过去听事!”

周悦吓得发激灵,他的兄弟们姑且掂量着法曹尚书的雷霆有几分厉害,于是争前恐后地带着周悦去见晋衎。

此时晋衎已经给张不让背上了车,所有人都在等大将军的车马先行驶出宫城。周悦慢吞吞地在天旋地转的迷雾中走几步就偏几步,好赖踩着凳子却脚下使绊差点磕坏了下巴。

晋衎探身捉住虚惊一场后要近身的周悦,正欲说些什么又顾及自个儿稍微凌乱了衣装,手捋松脱了发髻而垂落眼侧的额发,道:“你还认得我么?”

周悦神情隐忧,将晋衎凝视得太久反倒生了重影,他二人之间有的较量就像一种毒药,好在患得患失的誓盟可称作解药。

“安玉没有变。”他笃定地回答道。

“公若也不要变。”最是无凭的细语最使人心感到荒寂,晋衎紧紧抱住周悦,深知世上称道周氏的恭良顺平亦不过是他的瞻前顾后,而那屡屡和晋氏媲美的八面玲珑,恰恰也是吸附于晋氏之下的庸庸碌碌。

周悦回忆起少时自己对晋衎说的是愿识草木不识人心,而从往至今,自己哪里敢不识人心。

“趁着这几日,雀奴回家好好陪一陪妻儿。”晋衎亲昵地捏了捏周悦的后脖子,支膝靠着车壁。

“洛河结了冰,安玉却不让出兵,难不成想等春汛呐。”

“齐州于那处已然抢占先机,以逸待劳,且再看看关北的局势。”

周悦点到即止,舒适的随着车子轻轻晃。“枣奴的百日宴,不需我专给你递帖子吧。”

“记着的。”

“尊家亲按例该回京与安玉团聚了?”

“没信儿。”

“怎么焉儿巴巴得这么快,”周悦空着手做样子朝着晋衎的脸投出什么东西道,“你回去睡个三天三夜的囫囵觉别醒来都忘了自己是谁。”

“哼我现在就记得,雀奴十岁时非要去琅琊山听胡僧讲经,我陪着你回家就被罚跪,结果你半夜喊饿,我没法子装成中了梦里的邪,逼着你把供给先君们的猪头肉给吃了。”

“哈哈哈。”周悦情不自禁地笑烂了脸,道:“且说呢,把咱们的两个耶气得一边乐,一边揍肿了咱们的屁股。”

晋衎让周悦带得停不住的捧腹大笑,忍着不岔气道:“今、今岁,哈哈哈,我又给尊家君送去了猪头肉哈哈哈哈哈。”

“今岁的赏赐实在堆积如山,我往关西老家运货的车都装了三百乘。”周悦擦一擦眼角笑出来的泪,道:“不晓得家君何时能挑拣到你的猪头肉。”

“哎,是我家亏欠你家的。”晋衎笑容还挂着,仰头时目光涣散地看着车顶。“唉!唯恐受连诛之灾,竟让家人无居京中,无伴身侧。”

周悦摇摇头等想到话要给晋衎说时,晋衎呵欠也不消一个就打上了盹,看来城邑的喧嚣依旧能让大将军安心。

近到小南国外,张不经停好车去请晋衎和周悦,撩开帐门见这两人没谁还睁着眼,只好去传唤大将军府的司阍。

张不经注意到大将军府的门前有个锦书难录其俊色,自有长情与世间相顾的男人在吹横笛,笛声涤荡风韵,扬正清明,真似个神仙。

司阍原先听着笛,余光认出张不经是宫里阉人的打扮,迎一趟所幸是主君回了家,赶快帮着张不经将晋衎和周悦背下车。

晋衎睡得轻浅些,耳朵尚不明笛声,朦胧的眼就朝前看。正巧音色高飞水乡江州,若有人不分雌雄,薄光凭栏,源自东南的透亮居然柔和了主客八尺之身。

“是阿谁?”晋衎向司阍问道。

司阍为难地抿抿嘴道:“老夫人请来的。”

“阿亲在家中了?”晋衎一着急不再要司阍背着走,落地拾裳就疾步前冲。

不曾想过门时无以释怀的是拿着笛子的男人的一双眼溺着亡国的情却全没有恨。

“足下......”

“主公。”

晋衎刹那听到包含在南国口音里的兴衰荣辱,皱住眉头。

“在下谢栩,任九英郡守。”

“九英自大燕开国就改称燕康了。”晋衎凌空拂袖,见谢栩跟着自己走过白玉罘罳,愠怒地回头听他有什么话讲。

“是。故而我王已死,王乐失音,”谢栩不在乎南方独有的颠沛流离的经历,只是表现出一点即破的苦衷,“旧曲沾衣何思归,明发骚冠使人悔。”

晋衎威厉地斥责道:“大胆!齐州在册之官,无州司申令中台批文决不可出齐州,否则剥除禄籍永不复用。谢栩还到我面前知法犯法,居心何在!”

谢栩平静地看着满腔燕话的晋衎而恭敬地长揖,不为自己作任何辩解。

“阿亲是不受了尔等的利用,嗯?”晋衎狠狠打翻谢栩持揖的手,但见不屈不折的气节就蛰伏在这位江州儿郎的面相中。

于是晋衎心知谢栩洞悉自己是作态耳目以防万一,眼神支走集合在身后的所有随从,旋即盯着张不经背着周悦连路小跑。

“主公是否移步他处?”谢栩再次揖手道。

晋衎定身捏了捏眉心,如谢栩所说般走入小南国东侧的梅林。

“他处他处,是不归处。”

谢栩在晋衎停在雪枝之下时不禁遥想从前晋安的背影等同于何种情志,传闻那是江州十万水师所向披靡的起点,更是千里郡国望风而降的终点。

“大将军为何在庆功宴后多愁善感?”

“呵呵,”晋衎侧身面对谢栩,眼里不乏犀利的波芒,“人前称我为主公,人后倒叫大将军了。谢蝶真,我的阿亲还好么。”

谢栩些许恍惚初次见面的这个人口喊自己的表字,仅仅刹那的忘言就让晋衎摸准了把柄。

“白路做了十年江州牧又与阿亲是姑侄,按理现在到我跟前的该是个白家人才对。”晋衎挽袖抬手折下一枝腊梅轻嗅着走进亭子,回头看雪道:“他是不通情了左融又让你来我这煽风?”

“栩,传事不论事。”

“我王已死,王乐失音。蝶真不论事何不谈乐?”

谢栩顷刻与晋衎隔雪相顾,小南国的风微冷,冷得素淡无闲的脸难以再一成不变。他顺从晋衎的指引坐到亭内,听晋衎问道:“门前所吹奏的是什么曲儿?”

“九英曲,颜瑾所作,而我在南洛得学。”

晋衎低头抚弄着腊梅的花瓣,“南洛,洛州,我且以为蝶真是在江州听学的。”

“九英曲失传了三十年,是栩偶然在南洛游玩之际听一乞丐吹笛讨赏方才复学。”谢栩眼波忽起涟漪,道:“乞丐与栩同籍九英,其翁耶皆因时变而流死。其耶毕生授其江南曲,其说吹笛而死,便也归乡,盼望栩携其子渡江,祭祖于南方。”

“祭祖于南方,”晋衎蓦地盯住谢栩,为方便自嘲挂金带紫的官衣而站了起来,笑着道,“凭我这一身可能祭祖于南方?”

谢栩不确定在一瞬间可否瞧见了晋衎笑里藏着辛酸泪,念及需要口传之事,叹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历代晋令还葬于江陵,群山环抱,穴深而险几不能盗,却在近月有墓物现世。经查,是乾州颜氏蓄意报复,离间关东与大将军,谋使战事不休,两败俱伤。”

晋衎登然僵硬在原地,其实肺腑滚雷,一塌糊涂。

“谁、竟可能有谁毁了我家的山墓?!”

“乾州颜氏。”

“乾州颜氏无与颜瑾同宗同族乎!颜瑾为江州呕心沥血,同先祖(晋安)肝胆相照,其子孙何以逆行至极!”晋衎紧握着梅枝,犹如在尚书台里来回踱步。

“正因颜瑾是当年心腹,陵山构局是其亲力亲为,或有遗帛为子孙所藏,以至于盗洞险些直通棺室。”

“险些?”晋衎忍耐住全身的筋血又麻又沸,道:“谢蝶真不要说一藏二。”

谢栩观察晋衎到底是有几分酒气,不定能明辨是非,站揖道:“自颜瑾颜兴父子之后,颜氏尤恨晋信侯,幸亏在贼人毁及耳室及殉坑之时就被发现,故而主室受免。”(晋钰死后因统合关东的功业被赠谥,谥信)

“奇耻大辱,有何分别!”

“苟望大将军少安,白江州已遣人修葺墓陵,而老夫人代祭先灵,今岁恐怕不能和大将军团聚。”

晋衎愤怒地掰断梅枝,江州方面妥帖而尽善的好心意却不可遏止的掀开了一张贯织阴恶的网。

“颜氏早让关东编收官册,何况其家原就是景乾巨族,单是他家的人想对我中伤报复?左融何尝不知轻重!”

“大将军竟对官册禄典之人了然于胸,怪不得知我字号。”谢栩换着花样肯定晋衎自问自答的话。

晋衎用掌肉反复碾磨着梅花与梅枝,待尖锐的木屑被手掌磨出一道道血丝才能看得透穹景乾江四州人的心。“蝶真若可待价而沽,衎愿奉上五羖。”

“白氏从前尽忠,无忍麒麟郎(魏末乱世时对晋安的尊称)乱坟在魏京之外,僻众议,忘生死,扶棺南下,以诸侯礼大葬于江陵。可叹这般家臣且有变节之日,大将军以为五羖能沽我谢氏几时?”

好生刮心搜肠的一番话,晋衎撒手任由花枝委地,如今的家臣已然变成可以肆意侮辱家陵,挟持家亲的家贼。

“左融押得我命脉,有何所求?”

谢栩见晋衎整理了一会儿衣襟,气势却骤然颓唐许多。难道能够奇策治关北,强计领朝廷的男人也会被突如其来的背叛一击毙命?

“栩未得相关传事,大将军不妨自拟。”

晋衎扶着亭柱缓缓坐下,两眼装满了勉强。“谢蝶真故意言明左融希望我一气之下举兵向东,并非是在劝我不中计,反倒是提醒我关东想要罢兵,对吧。”

谢栩不置可否,从容的目光恰似一座难关。

“哈哈,白路是家臣做得太久,想要和左融各自做晋氏的半个主人,而足下就该是他亲手扶持的下一个江州牧了。”

晋衎牵起衣袖狠狠吸了一口燕宫庆宴留下的酒味,仿佛江水的潮湿味也在鼻腔里。“人算,天算,何尝不是各一半?齐州递交在中台的文书迟早事关江陵,我倾怒交兵则引上下惊忌,忍不发声则授天下口柄,一不忠,二不孝,势要晋衎身败名裂。”

“左使君向来谋定而后动,”谢栩把晋衎的痛苦尽收眼底,但不能保证虚实,问道,“大将军准备如何应对?”

“嗯……”晋衎从袖后觑了谢栩一眼,沉吟着沉吟着眉眼忽而又笑开了。“原来谢蝶真是把诸君当伶人,凑近了来看一出好戏的。”

谢栩不自禁地明白晋衎的善变正如世事黑白没有固定的定义,便在他眼里依傍风雪,尽扫邪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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