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庆国府

夜色浓重,京城中曾经繁华鼎盛的庆国侯府,现在已经人去楼空,仅有门口的两张刑部封条在风中摆动。

一个黑色的人影走到庆国府前,定定地站了半刻,又垂下头,绕过正门走向偏远的一处外墙。

一棵梧桐树伸展枝干从外墙之外探入庆国府。

这人影来这儿就是为了寻这棵梧桐树。

这个地方,她再熟悉不过。

小时候她偷偷溜出去玩耍,到了傍晚回来害怕被父母看见不敢走门,就让丫鬟望风,自己则爬上树干,从树上溜进庆国府。

这里,算是一条隐秘的通道,也是她在庆国府中私藏的秘密。

黑影在梧桐树下站定,仰头去查看树上的枝干延伸的方位,细细考量接下来的攀爬步骤。

月光洒在她脸上,露出了那张沉静的面庞。

云清,庆国侯的长女,今晚要重新爬上儿时爬过的树,只因家族败落,曾经的家门再也无法为她敞开。

云清很利索地爬了上去,在靠近树冠的位置摸到了那段延伸的枝干。她挪挪脚,踩到了枝干上,整个身体匍匐上去,伸出胳膊就够到了外墙的绿瓦顶上。

小时候的技能,还是这么驾轻就熟。

她松了口气,向前蹬了两尺,两只手都抓住了墙沿。身子用力一倾,从墙的外面翻到了里面。

外墙有些高,贸然翻进去很容易摔到地上,不过云清一点都不担心,墙内有一块凹陷的地方,正是小时候被她自个儿踩出来的,正好可以落脚当个支撑。等站稳后,身子一跃,就能跳到不远处一块假山石上。从假山上下去,就容易多了。

云清踩着点,一步一步地进到了院子里。

院中漆黑一片,没有往日的灯火通明,只能在月光下隐隐约约显出点建筑屋舍的轮廓。

一切这么熟悉,但又这么陌生。

云清没再停留,她很清楚此次前来的目的。

多日来她一直在观察教坊司内的值守情况,今夜三更,她看准了时机偷偷溜到后院,爬上院墙的一棵大树跳到外面。

为的就是能够回到庆国府找寻她要找的东西。

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都在思索未来的道路。

最上层的结果,便是帮助父亲洗雪冤屈,只有这样,云家子女才能真正获得自由,重新团聚。

若是上层的目标无法实现,则是得靠她自己带云家姊妹闯出京城,永远离开教坊司。而这一点,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仍然难如登天。

过去,身为庆国侯的父亲总是说,祖上三代武将,却唯独少了读书人,爵位也不能世代袭下去。从这些小辈开始,不要再学习太多武艺打打杀杀,男丁应当走仕途之路考取功名,女眷诗书棋画需得精通,日后嫁个书香之家。

父亲并未预见,十几年后家族衰微一朝倾覆,手无缚鸡之力的云家后代再也没有保护自己的力量。

而现在,危机来临,她只有先获得自保与保护他人的武力,才能为离开京城的未来开辟一条道路。

云家三代武将,早早地就在实战中积累起了功法诀窍,云家的武功,一直都是密不外传的绝技。这些功法,都被云家祖先记录在一本书中,藏于庆国府旧宅。

她必须找到那本秘籍。

这本书一向被父亲保护地很好,藏在了外人无法知晓的地方,这个地方,她听父亲讲过。

云清一路走到父亲的屋子前,庆国府虽然已经被官府封了,但一直还未变卖,没人来往,到了晚上,就是空荡荡的一片。

轻轻推开门,一阵灰尘扬起后,黑暗中露出了卧房的内部构造。

那本秘籍,就在正对门的房梁之上。房梁太高,必须得有一把椅子或者一张桌子借个力,帮她跳上去。

云清往里走了走,想去找找屋子里还有没有桌椅。

房间里布满灰尘,原本安置的屏风、床、书桌、案台,都被搬离出去,房间一下子变得十分空旷又冷清。

她绕过原本屏风遮挡的位置,走到了之前书桌所在的方位。

桌子没有了,却留下一个低矮的琴案。

这张琴案已经发黑发旧,上面的颜料脱落殆尽,看起来长久地无人使用了。琴案上的灰尘隐约显出一张瑶琴曾经摆放过的痕迹。

这是她母亲生前常用的。她还记得小时候,母亲还在时,就经常端坐在这张琴案后,将那把轻巧的七弦琴放在上面,慢慢抚琴,让悠扬的琴乐流出指尖,安定父亲常年征战的忧心。

那时候,母亲的琴声那样好听,似乎能让时光放慢,能让万物复苏。

也只有那样的琴声,才能让父亲疲惫的眼角舒展出一丝安详。

云清清楚地记得,母亲去世后,父亲眼角的皱纹再没舒展过。

也许是因为不愿回忆失母之痛,云清没有再弹过这把琴,瑶琴就静静坐落在琴案上,积了灰。

现在这把瑶琴再无踪影,也许抄家的时候被人拿走了,也许被摔坏了,也许就只是一把火烧成灰烬了。

看着空无一物的琴案,云清意识到,自己再也没机会触碰母亲的遗物。

她抹了抹眼角,将留恋埋藏心底。现在室内没有别的东西可供搭脚,只有这张琴案也许能临时用来救急。

她把琴案搬起来,走到房梁下方,准备用它踏上房梁拿秘籍。

“谁!”

一声粗犷高昂的声音突然从屋外远处传来,像一阵雷声打破黑夜的宁静。

庆国府还有人?云清心中一惊,手上一抖,琴案重重摔在地上。

“咚!”

随着这声落地之声,云清分明看到门外闪过一点灯光,一个人影如疾风一般从屋外冲上来,在门上投出的影子忽地变大,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近到门口。

“到底是谁?”

门被一脚踢开,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外,身上一动,瞬间迈入门槛,眼看就要侵到云清身前。

就在门被踢开的同一时间,云清急忙转过身子,不假思索地踏上掉落在地的琴案,用尽全身力气一跃而上,跳到房梁之上。

“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夜闯罪臣私宅?”

背后一声严厉的呵斥,云清感到心头一凉,这人居然这么快就也跃了上来!

她没敢多想,千钧一发之际,她的手已经摸到了房梁凹槽,书页的纸张触感立马涌上指尖,带起一阵纸页摩擦的窸窣声。

就是它!

与此同时,背后那阵疾风已经瞬间侵了上来,云清背部一紧,一阵痛感直接冲上脑门。

“给我下来!”

背后那人一脚踢上来,正中云清后背。她一个踉跄,身体已呈倾倒之势,就要从横梁上摔下来。

但也就是同一时刻,她的手已经紧紧抓住凹槽中的那本珍贵的书。随着身体跌出房梁,书也被她一拽带出。

“咕咚!”

云清一下子跌在地上,身后那人也一并跳跃下来,几乎就要跳到她的身旁。

不能让他抓住!也不能让他认出来!

脑中只剩下这个念头,云清一把护住自己的面庞,顺着身体的滚落就势滚到屋子里侧,躲过身后又要侵上来的一脚。

手中的书还在!

她想都没想,纵身一跃,撞开了身前的窗户。

“站住!”

身后传来的喝止还回荡耳边,但云清的整个身体已经全部跃出了窗户,冲到了外面。

她没有停留,直接顺着熟悉的路线冲到墙边,用上旧日所学的全部轻功步法,纵身跃上假山,再跳上伸进墙内的树枝,双手紧紧抱住枝干,将身子悬空拋到枝干上。

“站住!”

“站住!”

身后的呵斥源源不断,在云清的心里,耳中,全身上下震颤,但是她一点不敢回头,更不敢懈怠,脚下用尽了所有力气,只为甩掉身后追上来的那个人。

她几乎是直直地从树冠处跃下梧桐树,一刻不停爬起来跑出了巷道。

快点!再快点!

云清死死咬着牙,忍着后背上火辣辣的疼痛,飞快地朝外面跑去。

黑夜中呵斥的声音还在传来,声音变大了,声音变小了,声音又变大了,又变小了。

最后,声音越来越小,低沉了下去。

云清脚下一软,重重地摔在地上,吃了一嘴的泥土。

她暂时爬不起来了,不过,也不用着急爬起来了。

那个人,已经被她甩掉了。

书被她手中的冷汗攥得有些湿了,她小心地把书页捋了捋,翻开书本,一只银色的匕首赫然呈现在眼前。

她小心地把书和匕首塞回衣服里,把头埋在土里,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忽然,她又想到什么,从土坑里抬起头。

在刚刚的千钧一发之际,她隐约看到那个人腰间垂下的一块玄黑色腰牌在月光下闪烁。

那腰牌上,刻着几个大字:北镇抚司。

那是锦衣卫所在的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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