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1同

金兵追至此处,又见二路中分。那个叫右追的兵狂笑道:“什么虚虚实实的破玩意,滚他娘的臭鸭蛋去,老子只信蹄印血迹。”

其余之兵全皆附声说道:“敢是老天独赠我等五千白银。”

陆明负着师父疾行里余,便择路上山,觅到一个较为浅僻的岩穴,将师父放下。陆明一探师父胸口,发现其心跳越来越弱,急唤:“师父!”

但闻风声萧萧,哪听师父回应。

陆明心急如焚,将师父靠在洞壁,快步奔出洞去,拾回一抱枯枝。他从怀中掏出火刀火石,“喀嚓”一声,火星四溅,枯枝顿时呼呼燃烧起来。

陆明将师父抱到火堆旁,一边让火温暖师父的身体,一边急唤:“师父!师父!”过了好一会儿,方见其唇翕动,呓语一般:“疾儿快走!”

陆明心中一酸,师父于垂死之际,尚牵挂其安危,不由虎目含泪。

刘瞻忽然睁目大叫:“疾儿!”

陆明不由吃惊道:“师父!”

刘瞻怔怔地凝视着陆明,而后又徐徐游视那穴壁,吃力地问道:“那些金寇呢?”

陆明答道:“已被甩掉了!”

刘瞻又问:“你为何不随祖北上?”

陆明道:“疾儿原定随祖北上,然历城到处在抓刘瞻,祖父便遣我返回书屋,并嘱倘有异变,径随师父而去。如果疾儿没有猜错的话,师父便是抗金英雄刘瞻。”

刘瞻叹道:“你没猜错!趁为师尚有余息,便一一告诉于你。”

陆明道:“待我先设法治好师父的伤。”

刘瞻叹道:“为师早血流殆尽不可就治。”

陆明黯然颔首,刘瞻徐徐地说道:“由于金寇猖獗,宋室潺弱无能,为师偕义兄耿京揭竿而起。后来因为兵败,与耿大哥杀散,也不知他现在是生是死。那日在你蔡师父家,见你资质绝秀,心中甚是欣喜,便欲传你全身武功,待你艺成之时,随师驱逐金寇。你蔡师父得知甚喜,于是决定举家乔迁,将你师兄弟五人托我照管,并将书屋赠为我栖身之所。原拟待你随祖北上归来便授你武功,不料出手报你三位师弟杀身之仇时被识破……”

言及于此,戚然长叹。

刘瞻缓缓地举手一拍陆明的肩膀,叹道:“疾儿,为师授功于你之愿看来难以了却。”

说道这里,忽现喜色,“不过你可以去拜武圣为师,以你的资质他定然十分欢喜。”

陆明道:“武圣是谁?”

刘瞻说道:“为师也不知其姓甚名谁,但十年前蒙其指点三日,受益匪浅。”

陆明道:“武圣在哪里?”

刘瞻说道:“水果擎天柱……”

刘瞻话犹未了,陆明但觉臂弯猛地一沉,大叫一声“师父”,两行热泪簌簌地滚了下来。

漫天的雪花仍纷纷扬扬地下着,草尖似乎变得更白了,树梢似乎变得更白了,石头似乎变得更白了,弹指之间万物仿佛垂垂老矣!

山间凄切的寒风,捂着泪,啜泣着,在空中浮来飘去,久久不能停息,迟迟不肯离去。

渐哭渐低,渐低渐凄,最终几不可闻,却能摄魄外淡淡的雪光,送来疏疏的雪影,一直在洞口摇曵不定,似欲捎来真挚的慰问。

不知什么时候,声音越哭越响,寒风似欲泄尽心中的悲痛,竟然放声大气地嚎啕起来。

雪花忍于许久,终于抑制不住,随风大声嚎啕起来。

小草也忍不住哭出声来,埋着头,抹着泪,身子哆哆嗦嗦地抖动着。

树枝似乎也被牵动心中尘封已久的隐痛,扭曲身子,泪飞如雨。

风嚎声,雪啕声,草泣声,树哭声,全混在一起,感天动地。就连那心肠最硬的石头,似乎也忍不住要哭出来。

不知不觉,陆明抱着师父尸身竟黯然坐了一夜。晓光初照,他浑浑噩噩的脑袋才从沉痛中清醒过来:这样抱着师父终无了局,应该尽早让师父入土为安。

他放下师父,找一截枯枝,在离洞口不远的地方,刨了一个狭长的土坑。他将师父平躺在坑内,然后用双手捧起泥土,缓缓地铺在师父身上。

动作是那样轻,力度是那样柔,似乎担心把师父弄醒。

许久才筑起茔墓,陆明长跪坟前,泣道:“师父,你请安息吧,不用牵挂我。疾儿一定不负重望,前赴水果,艺成之后,驱逐金寇,光复华夏。在疾儿水果成行之前,请允许再陪师父三日。”

转眼便过了二日,这二日中,陆明日坐坟前,夜宿洞中,饿了便抓只野鸡聊以充饥,但二日之中仅仅吃了半只。

这日来到漓江之滨的一个小渔村内,准备向当地村民打探擎天柱地址。

这个渔村有一个雅名叫桃花坞,顾名思义,桃花灼灼,十数间瓦房掩映在一片红霞之中。陆明向当先的一间瓦房迈步走去,一个苍老而沙哑的歌声从里面传来:

“太阳爬坡坡背坡,

听我唱个扯谎歌。

扯根茅草三抱大,

吊起太阳往上拖。

半天云里安石磨,

推得月亮转罗嗦。

白云高头搭灶火,

抓把星宿下油锅……”

陆明听其唱词虽搓捏随意,然而细细品来却是极富谐趣。

屈指扣门,“咿呀”一声,一位壮族老翁出现眼前,那扯谎歌正是出自其口。

那老翁道:“小哥何事?”

陆明施礼道:“晚辈欲往擎天柱,但不知其祥址,前辈若知,敢烦指引。”

那老翁道:“小哥前去擎天柱,是观绝壁天书吗?”

陆明道诧异道:“什么绝壁天书?”

那老翁道:“原来小哥不知。那擎天柱高耸入云,四面绝壁,约十年前,绝壁陡现数行大字,参观者络绎不绝,但无人能解其意,遂称绝壁天书。”

陆明惊诧道:“竟有如此奇观!”

那老翁道:“小哥仆仆风尘至此,大约还未吃早饭吧。倘若不嫌农家粗茶淡饭,请进家吃罢早饭再去不迟。”

原来壮家人十分好客,又见陆明气宇轩昂,心中极具好感,欲尽地主之宜。陆明性本豪迈不羁,腹中正饿,见那老翁又如此热情,欣然拜谢。

那老翁拿出一盘鲤鱼,一碟白菜,满满地舀了一碗米饭,放在桌上。

他一边看陆明吃,一边不紧不慢地道:“擎天柱离此约有二十余里,待你吃完我送你一叶竹筏,顺着漓江向下漂流,不须一个时辰即到。”

陆明吃毕饭,撑了竹筏,拜别老翁,顺江漂流而下。

漓江是横贯水果的一条主流,清如一狭明镜,碧似一条玉带。蓝天倒映在碧水中,陆明将长篙一点,竹筏犹如一条活泼的鲤鱼,驮着他在白云间穿来飘去。

两岸奇峰罗列,怪石嶙峋,直如百里画廊,延绵不绝。江水一折,景色一换;竹筏一荡,耳目一新。

这儿是苏东坡的真迹,那里是黄庭坚的绝笔,有些地方,鬼斧神工,纵是苏黄圣手,料也无法企及。江风迎面拂来,倍觉气爽神清。、

堪堪行了二十余里,江面徐阔,举目一眺,但见一峰中分漓江。峰直如柱,上擎云天。陆明一阵惊喜:此峰便是擎天柱!

举目再眺,柱高十数丈,四面皆绝壁,难以攀援。柱巅佳木葱茏,料想别有洞天。壁下停着一只竹筏,一位老翁安然垂钓,须眉尽白,皓如霜雪。

驱筏柱下,举目又眺,壁中果然镌有八行似是而非的字迹,凝神细辨,心中愕然,竟是全然不知系何字之点横竖撇捺。陆明心中暗道:“果真是绝壁天书!”

面对这高不可攀的绝壁,陆明不禁喟然长叹道:“峰柱犹是,武圣安在?”

那老翁忽然道:”小友缘何喟叹?”

陆明道:“晚辈受家师之命,到此投一高人门下,然而壁绝柱高,凡人焉能上住。”

那老翁道:“刚才听小友喟叹,此人叫什么武圣。武学与诗词书画理出一辙,非大智大慧者不能称圣。那诗圣子美书圣右军画圣道子,皆是人间千年难得一见之奇才,其才半系天授,岂是常人能继。小友资质表似绝秀,但未必能继武圣衣钵。不要说壁绝柱高,未必有人,纵然能面谒武圣,徒有何益?不如顺江漂流,尽览绝胜更好。”

陆明闻其谈吐不俗,正欲启齿相询,那老翁道:“村夫野叟之言,小友不必介怀,只作未闻。”

一语未了,安然垂钓。

陆明无奈,又仰观天书。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壁下又聚了四只船:一只华贵大船,船首立着一位官爷。

一只富丽大船,船首立着一位商人;一只精雅小船,船着立着一个书生;一只粗陋木筏,筏上立着一位渔夫。

那渔夫道:“上苍为佑水果人民,才现如此绝壁天书。”

那书生道:“未必是上苍所镌,或许是古留悬谜。”

那商人道:“上苍所镌也好,古人遗刻也好,总之这绝壁天书是祥物吉语,自从天书出现后,我生意越做越火,从家徒四壁到现在富甲水果。”

那官爷道:“先生所言不差,自从天书出现,我便平步青云,现在为官外地。因此但凡回乡,必来绝壁之下,焚香烧纸,感谢上苍。”

众人议论一番,相继荡舟离去。红日渐渐西移,斜照绝壁之上。

陆明仰望半日,脖子僵痛,于是垂首,陡然间纵声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老翁忽然问道:“小友缘何大笑?”

陆明欣然道:“不瞒前辈所说,晚辈已发现天书之谜,那不是什么祥物吉语,而是一首哀诗。”

那老翁道:“什么哀诗?”陆明道:

“佳人已逝树犹在,

八十野叟抚木哀。

岛巅众鸟高飞去,

冰前双舟远驶开。

日怜泪柱自天降,

蚕悲虫蛹入地埋。

十年又过空皓首,

伤心独悬野叟怀。“

那老翁怔怔道:“小友缘何得知?”陆明道:“此诗草书倒写,极尽颓丧凌乱,因此无人识得。不料日落西山,天书倒映水中,倒倒反为其正。”

那老翁长叹一声道:“可惜小友只知其一!”

陆明道:“其一是诗,其二是谜。第一句:‘佳’字逝‘人’,一“树”犹在,乃‘桂’字;第二句:‘八十’为‘木’,手抚‘木’哀,乃‘林’字;第三句:‘岛巅’飞‘鸟’,乃‘山’字;第四句:‘冰’去‘双点’,乃‘水字’;第五句:‘日’落‘泪柱’,乃‘甲’字;第六句:‘蚕’埋‘虫蛹’,乃‘天’字;第七、八句:‘十’字空‘首’,一‘心’中悬,乃‘下’字。全部合在一起是:水果山水甲天下。如果晚辈没有猜错,老前辈便是武圣,此藏谜哀诗,乃前辈佳构。”

那老翁忽然仰天大笑道:“小友才思如电,真乃老夫生平第一知己!老夫正是武圣。”

笑声映山映水,久久旋回不绝。

陆明正欲拜倒,陡见眼前一花,武圣已上竹筏,伸手将他扶住道:“你是刘瞻弟子,可你为何不会武功?你师父是几是去世的?他是怎么去世的?”

陆明便将拜入刘瞻门下以及刘瞻逝世的经过详述一遍。

武圣叹道:“老夫不问世事多年,潜身此柱研习武功以度余生,原想平生所学势随朽骨同腐,谁料有你传我衣钵。”

陆明欲行拜师礼,武圣双手一伸止道:“授者为师,学者为徒,此世之俗见。天下欲拜老夫为师者,不计其数;老夫欲求天下为知己者,舍你其谁?老夫愿视你为知己而传老夫衣钵,因此不必拘礼。”

陆明道:“授者为师,学者为徒,亦乃人之常伦。晚辈既可为弟子而继前辈衣钵,同时亦可为弟子而成前辈忘年之交,所以礼不可废。”

武圣哈哈一笑,不再阻止,陆明遂拜倒,行参师礼。、

武圣待陆明拜毕,便道:“疾儿,随为师上擎天柱。”

伸手一手揽,陆明但觉如腾云驾雾一般,脚一着地,才发现自己已立于擎天柱巅。

俯首一瞰,大地茫茫;举头一眺,苍天朗朗。那武圣浩气长舒,不禁仰天长啸;陆明豪情勃发,亦即纵声应和:山鸣谷应,风起云涌。长啸声犹未毕,师徒竟相大笑。

武圣指着一栋三间木房道:“这是为师餐饮及休憩之所,名卧云轩。”

又指着其后一幢三层木楼道:“那是为师研习功法武技之处,叫更上楼。”

陆明见那卧云轩及更上楼古朴典雅,一轩一楼皆映于一片参天古木丛中。轩前却有两株交错的古树,宛如一对相偎相恋的爱侣。

陆明随武圣走进卧云轩,武圣沏了两杯茶放在桌上,说道:“疾儿,你可知为师为何倒写哀诗,又为何将谜藏于哀诗之中?”

陆明道:“师父,这似乎有关您一桩最失意之事及一桩最得意之事。”

武圣叹道:“不错!前者足以令我笑傲武林而后者却让我凄凉半生。”

那是六十年前的中秋,天下群雄会于泰山绝顶,为师独魁群雄,博得‘武圣’尊号。其时年方而立,当真意气风发,不过并非仅因独魁群雄,最主要是有你师母伴行。

你没见过你师母,她虽然不会武功,但丰姿可谓绰绝天下,其时我们成婚才三日。

当天比武之后,群雄相继下山,为师与你师母留下,遍览泰山壮观雄景。当我们返回下榻之处,见门上插着一片枫叶,入木三分,劲道惊人。

当世除了为师之外,未闻他人有此功力。我拔下树叶,见上面写着数字:

“‘中秋之夜,冷月溶溶。泰山绝顶,一决雌雄。’

“其字冷竣狰狞,充满肃杀之气。你师母道:‘我陪你去!’我知她是担心我安危,本拟不让她同涉险地,可她又不会丝毫武功,把她留下将无人照顾,便点头道:‘一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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