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不忍见他这副凄惨样子与自己说话,素禾便连着给他套了两个治愈术,还让澜过去把他身上的绳子解了,又给了他一碗温水喝。
“大人,不杀小的吗?”治愈术一上,他的声音就好多了。
不过,他也知道,这样的温暖与舒适只是暂时的,很快他就要归于冰冷了。也因此,他的声音里除了哽咽,还有半分决绝。
素禾看他恢复了些,便没再等:“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希望你如实回答。”
“小阿语请问,小的自当如实奉告。”登流试图喝水,可他的唇都是破的,最后只能伸出尚算完好的舌,蘸了一点水润嗓子。
“丁香,是你杀的?”
登流和澜不一样,他是宫养侍,没有经过澜那样的暗卫训练,他对上丁香,是怎么做到杀了丁香的?
登流明显一愣:“丁香是谁?”随即想笑,却因为扯动伤口感到疼痛,而不敢再笑,“那个死去的小侍。他可真幸运,死了之后还能被主上记住名。”
“别说些没用的。”素禾觉得自己正在失去耐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登流老了的缘故,以前宫中的老人们常说,配子们一老就喜唠叨,阿语会觉得烦,就算不是阿语的宫里老人们,都会觉得年长的配子们很烦。现在,堇禾也觉得了。
“我问,你答。我记得,丁香当时被嘱咐在宫门处等候,你是怎么将他叫去内花园的?”
“是。小的假传政令,说是小阿语让他前去。”登流放下水碗,表情越发恭谨。他险些忘了,就算此时眼前的女子没有坐在结绳室里,可她也是有绵部的小阿语,是他永远需要仰望的存在。
素禾搓了一下手指:“你这样说,他就跟你去了?”
“是。”在素禾的质问下,登流的目光有些飘移。
“你是怎么杀的他?”素禾又问。
这一次,登流明显从中感觉到了杀气,他缩了缩脖子:“用,用石头,石头砸的。”
“左边,还是右边?”
“左边。”登流又端起水碗舔了一口。他答的完全能对得上,就算是堇禾阿语在此,估计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可惜他就要死了,让他再多喝一口水吧,最后的温水。
素禾看着他,却忽然笑了起来:“你在说谎,登流,人根本不是你杀的。”
她的语气像是抓到了什么关键证据,登流心里一慌,水碗直接掉了下来,砸到地上,碎成两半:“小阿语不要开玩笑了,我杀的人我怎么会记差呢?”
“就是因为你记得太清楚了,才不对劲。你又不是惯犯,而且以丁香的身手,你想无声无息地杀了他,根本不可能。”素禾越发确定,登流不是那个凶手,“让你出来顶罪的人,想没想过你的表现会这么烂?”
“小,小阿语……”登流似乎想要辩解,可素禾并不给他机会。
“还有你的舌头,我若是那个让你顶罪的人,明知你可能会露馅,一定会割了你的舌头,可你只是遭了一个定身术。”素禾问他,“说,定身术是给你施展的?”
登流摸了摸自己的嘴,他眼前一亮:“小的想起来了,得夭确实要割我的舌头,是帝师大人,小的在被侍卫捉走前,撞到了帝师大人。后来得夭拿着刀过来又放弃了,我还奇怪来着。”
诺拓老师?她帮登流,也就是在帮她发现事情的真相,她想让她发现什么?
“真的是帝师?没有别人了?”
“没有了。”登流仔细想了想,确认没再遇到过谁。
“我阿长呢?”这种定身术的巫力波动,堇禾不会没有发现。
登流却摇头:“我这身伤,都是得夭下的手,主上她,小的一直没能见到。”
“这么说,你来顶罪,是得夭的手笔?”素禾又搓了搓手指尖。
“不是,得夭说是主上的意思。”登流忽然跪伏在地,“小的死不足惜,小的也不知谁是凶手,小的只盼小阿语莫要因此责怪主上,毕竟,主上现在是阿语,她,她也不容易。”
素禾抬起眼皮看了看血迹斑斑的登流,忽然有些心疼她给他的那碗温水,真是白瞎了。
“我和我阿长的事,还轮不到你来唠叨。既然你不是凶手,我是不会杀你的,你走吧。回宫,或是去哪都好。”
她说着,摆了摆手,不再看他。得知这样的真相,素禾的心,有些累。
能让堇禾用登流来顶罪的人,素禾的脑海里,几乎立刻就蹦出个人——得夭,不,或许丁香的死,本身都是阿语授意的。
可是,区区一个小侍,她阿长为何留不得?
想着这些,素禾根本没注意到,登流并未离开。
他不知哪来的勇气,竟掀开手臂上破布一般的衣衫,展示出那处完好的“守宫砂”。
“小的知晓自己不受主上待见,这件事办砸了,回宫后也是一死。”登流满目哀求地看向素禾,“小的不想还没尽到一名配子的责任,就离开这人世。所以,小阿语大人,您要不要考虑与小人折枝。”
“不考虑。”素禾承认,她年少时确实垂涎过登流的美貌,但那个时候,登流并不是她的人,而现在,她虽然有了“机会”,但他已经老了啊。
不要说他现在这副污糟模样,就是现在的他收拾干净、化上盛妆站在她面前,她也只会觉得他老了而已。
“阿长不喜欢年纪大的,你以为,我就会喜欢?登流,在我改变不杀你的想法之前,我劝你,最好走出这道门。”
登流果真是个惜命的,尽管他眼下行动多有不便,却还是用最快的速度挪动身体,离了她的院子。
素禾开始收拾细软,不过收拾到一半,她想了想,还是去闯了大殿。
她用了疾行术,登流此时应该还在路上。虽然宫人们以“无召不得入内”的理由挡她的去路,但素禾还是凭借巫术开路,成功找到了堇禾的所在。
堇禾,她的好阿长,此时正在结绳室内,骑坐在得夭身上,往他光洁的背上滴熔化的火漆。
火漆接触皮肤发出滋滋地响声,得夭的牙也在打着战,但他却不敢乱动,只能任凭堇禾施为。
“你来的,比我想象的慢了一刻。”堇禾指向墙角的漏刻,手上的动作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你知道吗?阿禾,我是真的很喜欢得夭的,所以,即便我知道他做出了那样的事,我也不想杀他。火漆会在他身上留痕,算是对他的一种惩罚吧。”
素禾试图看进得夭的眼,得夭却只是扭动身子,并不看她。
“阿长是觉得,这样的惩罚就可以抵过一条性命吗?还是说,杀丁香的人,其实就是阿长你?”
“你住口!”堇禾的暴喝声出来时,素禾忽然有些庆幸,还好她进来前随手关了门,否则这一声大喊恐怕要摇动整个宫殿。
“这个反应,看来是真的呢。”素禾苦笑,“阿长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见真实的想法被戳破,堇禾也不打算再隐瞒,她从得夭的背上跳下来,踢了他屁股一脚,让他穿好衣服滚出去。
“我杀丁香,原因很简单,他长得比你高了,阿禾。男比女高,不利于女子,我以为他是你新收的配子,只是我没想到,他竟然是个阉的。看手法像是新近阉的,虽然男的阉了之后确实容易长高,但他这长得属实有点慢。”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堇禾重复了一下她的问句,挑起眉毛,“不如何,没有价值的配子就是要死。”
“说来说去,阿长还是没有放弃让我生女的打算。”
杀害丁香的时候,是在她表明心迹之前,如果说那个时候,堇禾因为这种想法而误杀了丁香,倒是很有可能。可眼下,她已经得知了她的心意,却还要找个人来顶替,还编瞎话来骗她,仿佛只要她未发现,她们就还是这世上最好的长细。
这样的堇禾,只让她感到厌弃。
“是啊,我没有放弃。”堇禾点头,“一边生女,一边找灵气流失原因,不是双全法吗?”
“好一个双全法!”
素禾最后已经忘了,她是怎么离开结绳室的了。
她只记得,她在结绳室外,撞见了匆匆而回的登流,他身上的伤已经被治愈术治好了七七八八,来面见堇禾也没有丝毫的愧意,满脸都是荣光。然后,堇禾听完他的汇报,就用清洁术将他洗了个干净,抱在怀里亲了起来。
那天,下了春月的第一场雨。
雨是细的,风是散的,一如她当时的心情。
素禾淋着雨回到小筑的时候,澜正撑着伞站在门口张望。
她看着他的眉眼,天色早就暗了下来,此刻似乎更加暗了。
“去烧点水,我要洗澡。”素禾看向澜的胳膊,那层层的布料之下,应也有一个红色的朱砂点,“你也洗干净,然后到我房里来。”
听到最后一句,澜的脸瞬时便红了。红归红,他该做的事却是一样都没耽误。
素禾坐在房间里听他忙活,这边却端详着湛灵刀的黑色刀身,眼里暗潮涌动,不知想做什么。
刀灵被她的目光盯得发毛:“我的主人,你不会真的想与你那个侍从……我才刚能化形啊,你能看到的我也能看,你能感受到的,我同样也能感受……所以,你能不能等一等?等我能化形出肉身,远离你身边五尺,就不受影响了。”
“我不能等了。”素禾闭上眼睛,靠到椅背上,“我还想让澜活着,杀丁香只是她的一个警告。”
“你疯了?为了救澜,你有没有想过,你万一成为孕女怎么办?”刀身上的黑雾起起伏伏,揭示了刀灵此刻急切的心情。
素禾以手掌用力压了一下眼睛:“想过。所以,我打算只夺砂,不行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