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萧厉被唤醒时,意识尚朦胧,脖颈也酸疼得厉害。

跟前一面生的小卒捧着碗冒着热气的药汁,恭敬同他道:“萧校尉,您喝了药去偏帐的军床上躺会儿吧,这么歇着哪成?”

萧厉看着简陋的军帐和案前摊开的河道舆图,总算记起这是在哪儿,他抬手揉了把酸痛的后颈,坐起来问:“堤口如何了?”

这一动,搭在他身上的一件银灰色披风就这么掉了下来。

“有谭副将盯着呢,等范将军那边把沟渠挖开,这重新堵上的堤口应能撑到洪水彻底退去,届时便可再细致修缮了。”小卒回话道。

河堤没事,萧厉脑中紧绷的那根弦稍松了些,他捡起那披风问:“范将军的?”

但指腹接触到料子时,又觉出些许不对,这样细软的材质,不太像是范远会用的东西。

小卒瞧着那披风也甚是茫然,挠头道:“小的不知,小的进来时,便见这披风已盖在您身上了。”

军中都是一群糙老爷们,不是范远的就是谭毅的了,萧厉便也没多想,说:“八成是范老哥的。”

他淋了两天两夜的雨不曾合过眼,靠着椅背打了这个盹儿后,脑袋颇有些钝疼,他揉着后颈起身道:“我去躺会儿。”

小卒忙唤他:“萧校尉把驱寒药喝了再歇吧。”

湿透的衣物被体温烘干后,黏在身上还是有些难受,萧厉扯了扯领口说:“照例把我那份分给其他将士。”

小卒忙道:“咱们现在药材充足了,将士们都能分到药的!”

萧厉闻言,脚下步子一顿,侧首问:“坪州那边又送药材过来了?”

小卒点头,很是高兴地道:“不仅有药材,翁主听谭副将说咱们是在赶去支援滑坡村落的途中发现决堤的,又堵堤及时,才免了临近村落遭水淹,还给咱西二营的弟兄这个月饷钱翻了一倍呢!”

萧厉疲懒的眸子陡抬,幽沉锐利:“翁主来过?”

小卒只觉萧厉在那瞬间像是变了一个人,周身压迫感剧增,他回话都不由磕巴了起来:“来、来过……本是要寻范将军,但范将军巡视下游河道去了,翁主等了一会儿,衙署那边又有人寻来,像有急事,翁主看了河道舆图,又问了谭副将修堤开渠的进度,便先行回去了。”

萧厉再看那披风,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喝问:“走了多久了?”

小卒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应是温瑜,答道:“有一会儿了,翁主走前还特地吩咐,让给这两日没分到药的弟兄都煎副药驱寒呢!”

话落便见萧厉已掀帘疾步出去,小卒忙唤道:“萧校尉,您上哪儿去?”

但帐外已没了人影。

暴雨过后,城外崎岖的官道皆是一片泥泞,萧厉一路疾奔,爬上驻地附近的山包,只看到了远处群山掩映间,渺小如蚁远去的马车队伍。

他撑树喘息着,盯着那黑点似的车队看了许久。

官道泥泞,马车行驶得并不平稳,挂在马车檐角的驼铃一路低响。

昭白手捧衙署那边刚急送过来的折子,念给温瑜听完一封后道:“南陈那边动作倒是快,新来的使臣已至百刃关了,只等您允他入关觐见。”

温瑜靠着车壁,闭目养神:对南陈来说,这场暴雨下得是时候,洪汛若淹了几县春耕的田地,不仅会影响今年的秋收,单是安置灾民们,我们此刻也已分身乏术,如何再敢彻底同南陈交恶??_[(”

天灾带来的打击和祸患,丝毫不比战事小。

从前渭河以南若发水患,朝中得花费大量的财力物力去治水赈灾,当年的粮食没了收成,秋后也还需从其他州府匀些粮食过来度过这个灾年才行。

如今他们只余坪州和陶郡,坪州的耕田要是大面积遭了水患,仅靠一个陶郡,不管是借粮还是筹钱,都周转不过来。

这也是她那夜听闻暴雨导致不少村落山体滑坡后,便匆匆召集所有臣子前来的原因。

可以说,每一方势力都在盯着眼下的坪州,都想趁机从他们身上啃下一块肉来。

昭白骂道:“他们可真是好算计!”

“还好军营那边防汛及时,暴雨下得最急的那两日也一直巡守着绍河,堵着了被冲毁的堤口,没让洪水淹到下游村落去。”

说到此处,她不免就想到了在防洪前线看到的,累倒睡在军帐里的萧厉。

她本是对萧厉有诸多不满的,但和南陈的交锋迫在眉睫,萧厉所做的一切她也都看在眼里。

攻下陶郡城门他功不可没,又想出了和南陈攻守演兵的唯一取胜法子。

天降暴雨,绍河决堤险些酿成洪患,也是他带着底下将士不眠不休守在前线。

昭白以前觉着,许是那厮挟恩相报,让翁主为难。

但现在看来,对方分明也是在拼尽全力,让翁主的路好走些。

她迟疑着偷瞄了温瑜一眼。

翁主今日在帐外看那人的眼神,实在是跟平日里很不一样,且还把她自己的披风都留给那厮了……

大概是她想着事情不自觉想出了神,盯着温瑜看了太久,本在闭目养神的温瑜忽掀开眸子朝她看来,问:“怎了?”

主子的私事断不是她们可过问的,昭白忙收回视线,正襟危坐:“没事。”

马车忽地停了下来,外边传来护卫长的声音:“翁主,有百来名村民拦路。”

昭白闻言,将车帘微掀开一条缝,朝外看了一眼,便见泥泞官道两侧,站了不少衣衫褴褛、脸色蜡黄的庄稼人,他们都诚惶诚恐又满眼希翼地瞧着车队。

昭白不敢放松警惕,怕有刺客混在其中,目光逐一扫过那些人的面孔,拇指卡着刀鞘将锋刃推出了半寸。

温瑜面上沉静,乌睫上扬,吩咐说:“去问问是怎么回事,不可无礼。”

侍卫长很快领命前去,不多时,便回来禀报道:“翁主,这些人是马家庄和王庄一带的村民,听闻您今日车马出城,会

经过此地,专程等在这里,是为谢您派遣军队堵堤疏洪,保住他们村落田宅的大恩。”

温瑜听得这番解释,浅愣了一息,随即打起车帘,躬身步出马车。

那些村民叫护卫们挡在了几丈开外,见温瑜出来,从她衣着上猜出她的身份,一张张腼腆怯懦的脸上,希翼和欣喜更甚,如瞻仰神明一般望着温瑜。

还有稚儿在小声问着:“阿娘,那就是菡阳翁主吗?可真好看啊!”

身穿补丁衣物的妇人悄悄把孩子往自己身边拉进了些,垂首示意禁声。

孩童不敢再追问,一双眼却仍晶亮地望着马车的方向。

温瑜到坪州后,忙得只差没把自个儿掰成两半用,连府门都鲜少出,自然也无暇视察底下民情,此刻见着这些身穿粗麻布衣、脚蹬半旧草鞋的村民,只觉心中升起几分酸涩。

她认真地看过他们每一张脸,说:“乡亲们都回去吧,大梁沉疴,朝廷积弊,河山破败至此,瑜心有愧,辗转来到坪州,幸得父老乡亲们不弃,堵堤疏洪,只是瑜应尽之责,担不起乡亲们言谢。”

一白发苍苍,形容枯朽的老翁出声道:“翁主莫要如此说,小老儿不识大道理,只知道咱庄稼人啊,命都搁在田地里,老天爷降暴雨发大水,要淹咱们,咱就只能认命。但绍河都被冲毁了堤,翁主却仍派兵在暴雨里堵了两天两夜的缺口,又将咱们全村人都接走避难,您待乡亲们的好,乡亲们都记着的。”

一妇人也跟着道:“我男人跟着军爷们一起去开沟,回来说啊,军营里分发防治风寒的药,都是先紧着咱百姓发的,好些个军爷都分不到药呢!”

村民们此起彼伏地附和:“就是,我在赈灾大鹏那边亲眼瞧见了,那些军爷冒雨堵堤开沟,又没分到风寒药,都起热症了,才被背过来让大夫医治。”

“从前的皇帝是从前的皇帝,翁主您是您!”

有好一会儿,温瑜都不知道说什么,最终她朝着村民们深深一揖后,退回了车中。

昭白见温瑜被百姓们如此拥护,本是高兴的,但见温瑜回到车内后,便一直闭着眼,一时便也没敢贸然开口。

马车继续往前行驶时,还能听见车外百姓在唤温瑜。

昭白端详着温瑜的脸色,迟疑道:“翁主似乎不高兴?”

她稍作思量,便想到负责赈灾的是陈巍这个坪州本地的父母官,百姓们会如此感激温瑜,只怕陈巍在其中也出了不少力。

毕竟这紧要关头,粮食和药材都金贵,从前朝中赈灾,不是大疫,尚且不会布药,温瑜这次却送了不少治风寒的药材到赈灾大棚那边,让染疾的百姓都有药可医。

李垚知她这决定后,尚且觉着没将药材用在刀刃上。

陈巍和李洵都深谙官场之道,用温瑜的布药之举,让她在民间尽可能多地攒些声望不是难事。

不过这是好事,翁主为何心事重重的模样?

“不,我高兴。”闭目良久的温瑜在此时睁开了眼。

风吹拂着车帘,依稀还能瞥见身后官道上站着的那些百姓。

她回首望了一眼,说:“所以才更不能负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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