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冬去春来,枯草返青,山洞前的那遍草地日渐繁茂起来,一眼望去,像是一张巨大的绿色地毯,晨风一起,馥郁的香气弥漫在四野。

草丛里的蛇群也一天天地活跃起来。冬季本来是它们冬眠的时间,绿英儿使了法术,使它们在冰天雪地里依然清醒如常,虽然半死不活,慵懒无力,却不敢稍有倦怠,死死地围住了那个山洞。春天一来,它们恢复了活力,个个精神抖擞,在草丛里来往穿梭,身上的图案与草地浑然一体,不仔细辨认,几乎看不出它们的存在。

老者和颐安依旧在洞里赶制瑶琴,几个月过去,琴面和琴底已然完工,还需打磨加工,细致的雕工老者亲自动手,余下的都是颐安独自担当。两个人各做各的,遇见拿不准的,颐安会向老者请教,老者指点一番,再看着颐安动手,等颐安入了门,他再专注于自己的活儿。

仲春时节,洞外春意浓浓,和风拂煦,洞里却依然阴冷潮湿,大白天,还要点着几根蜡烛。除了商量工艺时说几句话,其余的时候,一老一少全力做工,几乎不怎么交谈。特别是颐安,越来话越少,越来越沉默寡言。但是,邰振子觉察出来,他嘴上无言,其实却是心事重重,想说的话似乎很多很多,要说出口,似乎还没有找到时机。好几次邰振子感觉得颐安在看他,抬起头来时,却见颐安飞快地收回了目光,专心致志地用砂纸打磨着琴面,似乎目光从来也不曾从琴面上移开过。daqu.org 西瓜小说网

邰振子停下手上的活计,看了颐安一阵,问道:“颐安,你累了吧?我们歇一会儿好不?”

颐安抬头笑一笑:“我不累,你歇一会儿吧,邰振子先生,你上了岁数,才该多歇歇。”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说道:“其实这活儿一点也不用急,越完得早,越——”

下面的话颐安咽了回去。邰振子盯着他,问道:“越是怎么?颐安,下面的话你为什么不说完呢?”

颐安掩饰地一笑:“哦,我的意思是,慢工才出细活,赶得急了,就容易出岔子。到时候他们不满意,我们还得重来。”

邰振子点点头:“说得是。不过——,”他闪眼看定了颐安:“我觉得,颐安你想说的,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颐安急忙辩解道:“我就是这个意思,邰振子先生,你要知道,我上仙爷爷为人极是细致入微,眼里揉不得沙子,有一点不如他的意,或是有一点点瑕疵,他就——他就要推倒重来。”

老者微微一笑:“同室共处五年有余,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吁一口气,看向了洞外的天空,天空上,悠悠地飘着几朵百云:“颐安,你跟你兄长雪遇样貌十分相近,但是,还是有很大的不同。”

颐安“唔”了一声,也没有再说别的。邰振子猜测他是同意了自己的话,兄长与他相比较,确实是有许多不同之处。他心事重重,心神不定,必然是与他们正在制作的这个瑶琴有关,从他以前吞吞吐吐地说过的那句话来看,他不希望这琴能制成,或者是说不愿意它早日制成。这其中的原因,是不是因为他知道元丰要制成这琴的目的是什么,所以才有一腔心事难以出口。

想起了从前伍氏曾说起过:夜半琴声一起,就有虚空人飘然而至,成群结队去了千竹苑的竹林之中,大概是在上仙经常独处的那座亭子前集合,至于元丰和虚空人到底做了些是什么,伍氏也有所不知。只知道它们应招而至,到了黎明时分,又三三俩俩离开了千竹苑。颐安随时侍候在元丰身边,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大半不会瞒过了颐安。颐安必定是心知肚明,一清二楚。而且,他对元丰的行为也有所不安,但是,碍于情面,他不敢公开反对,只有违心地跟着元丰行事。

想到这里,老者又细细地打量了颐安一阵。颐安长得跟雪遇相差无几,都是高高的个头,阔肩细腰,眉眼疏朗。不同的是,颐安肤质细腻,肤色白皙,而雪遇面色黧黑,手脚粗大。再有不同,就是二人的一双眼睛了,虽然都是重睑明眸,但是,雪遇的眼神率直而纯真无邪,对人敢于直视,毫无躲闪。颐安就大不一样了,眼神里透着畏葸,透着闪避,你看他时,他的目光分明是在你的身上,却忙不迭地避开了,眼睛看向了别处,装作若无其事,实则满腹心事。

思绪起伏不定,一时又回到了蟒山之上。那是师尊筹划铸剑的时候,语重心长地对他言及:元振啊,元丰心机甚重,是你我都不能窥透的,他以死相逼,拿走了追风,逐月也不肯丢手,必定是有大谋划!至于到底有多大,只能如此说:他心有多大,这谋划就有多大。我知道,他背后有高人指点,这个人我不甚了了,但是,他与我所持守之道是大相径庭,而且,修炼甚深,所以,他才能让逐月改了琴思琴意,鼓高山流水,音调未变,但是,曲调却成了月黑风高......。

一阵“笃笃”的靴声打断了邰振子的思虑,不用看,就知道是元乾来了。人未到,声音先到了:“元振师兄,我来了。”

邰振子拿起了小凿子,埋头在琴底上,细细地雕琢凤沼。头也不抬地说:“有失迎迓,师弟见谅。”

元乾走到了邰振子身旁站下:“好教师兄知道,春蚕日啖桑叶两筐,如今已是翻了第二眠了。”

“哦,好事情啊。”

“说起这个,不得不夸夸你的孙女儿细小雨,她虽然眼睛看不见,却最是心细如发,怕蚕儿生病,她把每片桑叶都擦得干干净净,然后才喂给蚕儿。每天从早到晚都守在蚕房里,守到夜半才肯去睡。”

邰振子不无骄矜地说:“我一手调教出来的孩子,岂有差的!”

“那是那是。”元乾连声附和:“就说你的那个孙儿雪遇吧,他敢于单人独身进千竹苑,也称得上是有勇有谋了!”

邰振子一笑:“现时,他手上没有一件凑手的兵器,若是他有一把宝剑,十个绿英儿也不是他的对手。”

“那是那是!”元乾眨眨眼睛:“听人说起,当年我们下山之后,元振师兄跟着师父,在蟒山上铸成了一把足以独步天下的长剑。师父视师兄如同亲生子,肯定把剑给了师兄。为什么师兄就不肯拿给雪遇用呢?雪遇有了它,就是如虎添翼如龙入水,只恐打遍天下也无敌手!”

邰振子瞥一眼元乾:“请问那剑如今在哪里?你告诉我它的下落,我亲自去找,找到了,就给了雪遇,免得处处被人追逼,别人欺辱,如今陷在这里,呼天不应,喊地不灵,雪遇也是束手无策,想施救,却两手攥空拳,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元乾有些尴尬:“师兄,你都不知道剑在哪里,我又如何知道,不过是顺口说两句而已。”

“有些话顺口说得,有些话顺口就说不得!这些年来,你和元丰为了那把子虚乌有的什么宝剑,苦苦追讨,逼得我东躲XZ,钻深山入老林,过半人半兽的日子。不是我邰振子怕你们,是因为实在是拿不出来,怕你们大失所望,竟自要了我的这条命。我到何处去诉冤情,到何处去讨公道?!”

元乾摇手道:“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说了!师兄一张利口,我招架不了,甘拜下风,大概只有上仙师兄来了,才与元振师兄旗鼓相当。”

邰振子哂笑道:“谁来了都一样,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做人,要适可而止,不要胃口太大,如若不然,肚皮会涨破的。”

元乾试探地问道:“师兄的意思是,上仙兄长手上有了追风,就不该再想那把子虚乌有的新铸成的剑了?”

“话中涵义,你自己品,还要我说得更直白么?”

元乾抠抠脑袋:“我细细地品了师兄话里的意思,师兄是话里有话,我品出来了,那把剑不一定是子虚乌有?”

邰振子从鼻子里“哼哼”两声,不再理会元乾,眯缝着眼睛,轻轻地敲打着凿子,一点一点地凿去多余的木料,使凤沼更加精细。

元乾站了一阵,自觉无趣,就说道:“上仙兄长让我来问一问,如果蚕儿结了茧,什么时候剥茧抽丝最好?”

“蚕儿结了茧,给我拿来就好,我要亲自挑一挑,哪些用得,哪些用不得。”

“需用多少?是全部都拿来,还是只拿需用的?”

邰振子放下凿子,说道:“琴弦需用不多,要好中选好才是,先结茧的弃之不用,最后一批结的,全部留下,都拿到这里来。”

“那也有上千条蚕儿,用得着这么多吗?”

老者正色道:“我既然来了,就要为你们谋算到家。一根琴弦,用不了永久,若是断了,必要换新弦,我要为你们备下日后用的,才好离开千竹苑对不对。以后,你们换新弦的时候,想起我邰振子来,或许还能心存感念,到底我们还是师兄弟,到底当年曾在一个锅里搅过马勺。”

元乾听了,满脸是笑,伸出了大拇指:“师兄真的是好人,好人,不但想到今天,还想到了日后,我回去告诉了上仙兄长,想必他也会肃然动容,为元振师兄的高情广义啧啧称赞。”

“倒不希望他能啧啧称赞,只希望到时候他不要忘了他许下的诺言,制成了琴,就放我离开你们这个千竹苑。”

“师兄勿忧,那是一定的。”

“还有我孙女儿小雨,希望那时候跟我一同离开,你们不能阻拦。”

“自然自然。”

老者问道:“元非师弟还好吗?”

“好,好,我们每天好酒好菜照顾,他也已经回心转意,以前天天指名道姓地咒骂我和上仙兄长,如今已有好久不曾骂过了。”

“我走时,带他一起走,如何?”

“这个嘛——”

老者抢着说道:“既然他在千竹苑指名道姓地骂你们,你们还白白地养着他,心中也甚是烦恼对不对。不如让我带走了他,跟着我,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他,有我穿的,他就冻不着,好歹可以颐养天年。你们也少了多少烦恼,两得其便,皆大欢喜,想不通你为什么还期期艾艾地不肯一口答应下来。”

“这个,还要与上仙兄长商量了,才好答应你。”

老者点点头。他看一眼一直一言不发的颐安,说道:“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请你也与你那上仙兄长商量一下。”

“师兄请讲。”

“早先从孙儿雪遇口中得知,他还有个同胞兄弟,在襁褓中就天各一方,他一直念念于怀。两个人好不容易在万古镇见了一面,却不欢而散,为了混进千竹苑,雪遇还失手伤了他,心中一直十分愧疚,想跟他当面致歉。因此,进了千竹苑,我就请颐安来我这里助我制琴。相处之中,十分融洽。也希望他能与他的兄长雪遇今生能够解除龃龉,和睦相处,同生共老。所以,我想冒昧地问一句:如果我离开时,颐安他愿意随我同行,你们,应不应允?”

元乾一听,两手乱摇:“那不行,那不行!”

颐安也抬起头来,轻轻地说:“邰振子先生,我是上仙爷爷一手养大的,我不能离开千竹苑,也请你老人家日后告知我的兄长,我不怪他,一点也不怪,相反的,我看到他本领高强,心里头万分钦佩,为有他这么一个兄长感到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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