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老者的眼里一定清楚地看到了当年的情景,看到了白发苍苍的师父明道子。好一阵没有说话。雪遇知道他的心境,静静地坐在床边,等着老者说话。

长长地出一口气,邰振子说:“我们和师父当时都没有想到,铸一把剑,竟然整整用了十年的时间!”

“十年?”

“是啊,整整十年。我和元庆师弟从半大小伙子长成了成年人,而师父呢,也一天天地老了,精力大不如从前,把铸件放在铁砧上,敲几下,就要歇一阵。我一直在拉风箱,整整拉了十年的风箱啊。”

雪遇问道:“爷爷,师祖老了没有力气了,为什么不让你铸剑呢?”

“我也想替他打铁啊,第一次说,他摇头,再说,他还是摇头。后来,说得多了,他叹着气说:元振,不是对你不放心,铸这把剑,必是要出自于我的手上,锤打,淬火,哪一样都不能让别人替代。”

“铸一把剑,怎么会用十年的时间呢?”

“不是那么简单啊,我们要先从炼铁起,练了铁水,倒进磨子,等铁水凝结了,再放到铁砧山锤打。”daqu.org 西瓜小说网

老者又停顿了下来,当年的情形历历在目:在闷热的山洞里,炉火熊熊,热气蒸腾,明道子和他都赤着上身,还热得满头满身的大汗。明道子的眉毛上都挂着晶莹的汗珠,他肩头上搭了一条布巾子,打几下,就扯过布巾子揩一揩汗水,邰振子一面拉风箱,一面看着师父。师父一手拿着夹钳,夹住了铸件,一手拿着铁锤。铁锤一起一落,每一落下,就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师父小心翼翼,不敢轻了,也不敢重了。一下一下,轻起轻落,捶打着铸件。

时间长了邰振子也摸到了门道,如果师尊的铁锤一直叮叮当当地响,说明一切顺遂,如果突然听到“咚”的一声响,那就大事不妙。师父无声地叹息,丢下铁锤,嘴里说道:又不成了!

明道子说过,这把剑,一丝裂纹都不能有,只要一锤不慎,铸剑上就有了裂纹,只能是弃而不用。开始时,每废掉一把,明道子尚能宽慰自己:来日方长,废掉一把两把的,不足为意。后来,废的多了,他就开始长吁短叹了:元振元振,如此下去,不知在我有生之年,能不能铸成这把新剑。

元振只得捡着好听的,宽慰师父:“师父,没事的,我们才刚刚开始,这才过了不到一年,也才不过打废了十几把,那是因为你久部铸剑,手艺有些丢生,日后一天比一天熟谙了,早晚就铸成了!”

师父点点头:“借你吉言了,元振。”

“师父,我们再炼铁吧。元庆背回来的铁石还有。”

“好,从头再来,炼铁!”

把铁石放进坩埚内,元振揩一揩汗,坐下,“扑打扑打”地使力拉着风箱,火苗在坩埚下欢快地跳跃。

明道子坐在一旁喝水。他说:“自从铸成了追风,我就再没有涉足于此了,谁知老都老了,还要重操旧业。辛苦了自家不说,还带累了你和元庆。元振啊,愿不愿意下山,像元齐他们一样自由自在,想怎么修为就怎么修为,陷在这里,恐怕耽误了你们,我心头也不安。”

元振把风箱更加起劲地拉着风箱,火苗窜起老高老高。把山洞找的忽明忽暗:“师父,我不下山。”

“将来不会后悔?”

“绝不后悔!”

“说得是真心话?”

元振脸上汗水淋漓:“当然是真心话,只要师父你不嫌弃我,我就一辈子跟着师父,一辈子不离开蟒山。”

明道子笑了:“元振,我没有错看你!”

每废掉一把铸剑,师父就把它扔到山顶的一角,日积月累,竟然堆起了一座小山。元振曾问过师父:能不能把废了的铸剑重新回炉,熔化了,再做成铸剑,这样,就省得元庆师弟不停地挖矿,挖煤。

明道子摇摇头:“不行,必得是新的铁石,熔化为铁水,再浇成铸件,才能打出一把天下绝无仅有宝剑来,差一分一毫都不行。”

“省得了,师父。”

元庆把午饭送进来了,兴高采烈地说:“师父,元振师兄,吃饭了。我栽的茄子熟了,我摘了两个,隔水蒸了,沾着盐水吃,也好换换口味。天天都是白菜,煮白菜,炒白菜,想必师父早就吃腻了。”

“只要能吃饱了肚皮,打起铁来有劲,吃啥都行。”

三人围坐在石桌旁,吃着简单的饭菜。明道子问道:“元庆,今天挖了多少铁石?”

“挖了一篓。”

“煤呢?”

“也是一篓。”

“辛苦了,元庆啊,天天日晒雨淋,风里来雨里去,一人干几个人的活,着实是让你受累了。”

元庆笑嘻嘻地说:“不辛苦,比起你和师兄来,我算是占便宜了。你们天天闷在洞里,抬头不见日光,我至少还能满山跑跑,吹吹风,看看景。”

明道子说:“不能光顾了做事,功夫不能丢了。还要学些新道法,不能只囿于我传授给你的。”

元庆说:“我倒是想学,可是,师父你天天忙,抽不出一点时间来,我跟哪位师父在学呢?”

明道子想了一阵:“元庆,明日一早,你到后山的那道深涧去,拍手两下,停一停,再拍三下,再停一停,而后又拍两下。”

元庆重复道:“拍手两下,停一停,拍三下,而后再拍两下,就是两、三、两,对不对,师父。”

“对了。”

“再而后呢?”

“涧中会升起云雾,有一物从云雾中现身,你对它说,是明道子叫你拜师来了,它自会收你为徒。”

元庆顿时高兴得拍起手来:“好,好,谢过师尊。”

明道子慢慢地说:“先不要忙着高兴,我还有话要说。”

“师尊有话请讲,徒儿洗耳恭听。”

“这个师父有些不入眼,你如果看它不顺眼,它出来了,你什么也不要说,转身就走,只当是没有走这一趟。”

元庆喜滋滋地说:“师尊荐给我的师父,我怎么会掉头就走,我只有倒身就拜,还要多多地磕头,求它看在师尊的面子上,收我为徒。”

“不要说这么多,去了再说。”

“好,明天我早些起身,去拜见师父。”

一晃眼过了五年时间,时日一天一天地过去,山洞角落里,堆放的废掉的铸件越来越多,元振也已经拉坏了五个风箱。元庆挖煤挖铁石的地方越来越深,挖出了两个大洞。新剑铸成的时间却似乎越来越远,就像是天上的一颗星星,看似抬手可得,一伸手,才知道它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师父的话越发地少了,每天默默的打铁,默默地淬火,把烧得红红的铸件放进铁桶里,“嗤”的一声,冒一股白烟,飞上洞顶,渐渐地隐去不见。

明道子说:“元振的,这一回,我觉得大有希望啊。”

“我也觉得大有希望。”

明道子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看了师父的神情,师父是一副十分有把握成竹在胸的样子,所以,我就觉得这一回一定大功告成。”

“好,再借你一回吉言。”他吁一口气,看着红红的铸件:“元振啊,这恐怕是我在世间干的最后一件大事了,不成功,我死不瞑目!”

“师父不要如此说,你不但能铸成了宝剑,还能干许多大事,徒儿追随你,也能长不少的本事。”

“是呀,这些年,我虽然没有教授给你什么道法,但是,这制琴,铸剑,就是本事,日后,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徒儿也是这么想的。”

明道子朝手心上吐了口口水,两手对搓一阵,长长地出一口气:“我活到这个岁数,别的不见长进,只有一样愈发地强了,那就是不服输,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不到成功的那一天,绝不收手!”

“师尊一定能成功!”

“好,来!”

明道子头上的白发已经过肩,随着他手的起落,白发也飘飘拂拂,被炉火复上了一层红光,平添了几分神秘之感。他依旧是赤膊上阵,打铁是溅起的火星把他围的围裙烫出了密密麻麻的黑点。

元振不转眼地看着师父,在心里为明道子祈祷上苍:“上天啊,不要再为难我师父了,就让他快些把剑铸成了吧。他已经是风烛残年,来日无多了,真的有可能,这就是他余生中最后想要干成的大事了。不要让他带了遗恨离去,他心有不甘,我这当徒弟的,更是要抱憾终天!”

明道子一下一下,聚精会神地捶打着铸件,他说:“元振,把我以前交给你的那些古人人诗词,选几首提得起劲头来的,给我念一念,有古人为我鼓劲,这一回,一定能铸成了它!”

“好,师父。”

元振轻轻喉咙,念道:

“僵卧孤村不自哀,

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雪,

铁马冰河入梦来!”

明道子大声夸赞:“好,对我心境,再来!”

元振又念道:

“月黑雁飞高,

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

大雪满弓刀!”

“好——”

一个“好”字还没有落音,只听“乒”的一声,铸件断成了两截。明道子手拿铁锤,目瞪口呆,摇摇欲倒。

元振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一把抱住了明道子:“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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