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随着“吁”的一声,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昌平君见状不免一头雾水,忙问,“扶苏,你这是要做...”

却惊诧看见扶苏飞快跳下车,往左侧道旁奔去,几名侍卫急忙跟了上去。

扶苏蹲下仔细看了一会儿,轻轻抱起草丛里的大红色襁褓。

一个穿着虎纹图样软绸薄绵小衣裳的婴儿,正安静地躺在襁褓里。

自从周王室衰微后,周公当年定下的宗室礼法,也渐渐被人们遗忘了。

一方面,诸侯行事多有不羁,比如废弃嫡长子继承制、改立宠爱的儿子这种事,几百年来已屡见不鲜。

另一方面,随着诸子百家的百花齐放,自由的风尚大开,民间富户对权贵的禁忌也渐渐打破了。

就如这婴童服饰花纹,从前只能周室王族特用的纹样,也悄然出现在富贵人家孩童的衣裳上。

如果是女婴,一般会绣凤鸟或舜英图案的纹样。

这些知识,都是楚夫人告诉他的。

想到母亲,扶苏的眼睛又有些酸涩,他努力把注意力转移到怀里的小家伙身上。

却见他满脸通红,双目紧闭。

他迟疑着伸出两根手指,轻轻碰了一下婴儿肉乎乎的脸蛋,面色顿时一变,好烫!

他又摸了摸婴儿的脖颈和手,脸色越来越苍白,茫然抱着襁褓蹬蹬往回跑,一下撞在昌平君身上,对方清冷的声音传来,“扶苏,你捡了什么?”

扶苏忙托起手中的婴儿,惊慌道,“昌平君,这有个阿弟发热了,全身都好烫!我们快回宫里吧,快带他回宫里...”

昌平君低头看着襁褓中的婴儿,神色变幻,使了个眼色让身侧侍卫接过孩子,轻叹道,“此子来路不明,不能带回宫中,放回去吧。”

扶苏猛地睁大眼睛,“不行!他留在这里会死掉的!”

昌平君命侍卫把孩子放回草丛,牵过扶苏的手,慢慢往马车走,温声道,“扶苏,我想明确告诉你,大王不会喜欢你这么做的。不必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惹大王不喜...”

扶苏用力甩开他的手,“我要带他回去,让夏无且为他诊治!”

他重新抱起襁褓飞快上了马车,催御夫快走,御夫嗫嚅着看向车外的昌平君。

昌平君立在原地,声音依然很平静,“扶苏,王宫绝不会收留来路不明之人。不把他放回去,我便不会上车。”

扶苏摸了摸婴儿依然滚烫的额头,连声哀求,“求你了,外翁,你答应过阿母,会好好照顾我的!求你快上来吧,他快死了,他真的快死了!”

昌平君犀利望向他,厉声道,“扶苏,正因为我答应你阿母要照顾你,才要阻止你这愚蠢的行为!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吗?你对得起你阿母临终的嘱托吗?乱世之中,最不值一提的就是人命,你当真要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外人,去违抗你的君父吗?”

扶苏满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咄咄逼人的昌平君,颤声道,“外翁...不,太傅,你不是一直教导我,上天有好生之德,仁者有爱人之心么?今日为何要这般无情?阿弟真的快死了,我若没遇到他就罢了,可我遇到了却见死不救,又与禽兽何异?你忘了吗,我阿母就是死在他们见死不救...”

“噤声!”昌平君登时变了脸色,快步踏上马车,一把捂住他的嘴,以眼色施压卫尉,众人纷纷垂下头去。

他这才压低了声音,薄怒道,“扶苏,那件事大王已有定论,你日后休得再胡言乱语!”

扶苏抿着小嘴不再开口,热泪在眼眶里打了个圈,被野外的风一吹变得冰凉,又教他硬生生逼了回去。

阿母说过,小孩子可以随便哭泣,大秦的长公子却不能。

昌平君叹了口气,见扶苏情绪已渐渐平复,便放开了手,试图换个说法劝服他,“扶苏,你难道没想过,这孩子若放在此处,或许还有存活的机缘。你将他带回宫中,却是将他带向必死之路,大王他...”

哪知扶苏一听这话,顿时就怒了!

他一张白净的小脸涨得通红,伶牙俐齿地反驳道,“你胡说!我父王才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你知道的,就连吕不韦,父王都不忍心杀他,他怎会杀一个并无过错的婴儿!不信我抱回去给你看,父王是绝对不会杀阿弟的,而且我会说服他收养阿弟!”

说完,他气咻咻跺脚大喊,“御夫,还不速速带本公子回宫!”

御者见昌平君已上车,不敢再有托词,忙道,“奴遵命。请公子坐稳了,小心勿摔。”

昌平君气得一甩衣袖,冷哼着坐到扶苏对面,闭目索性不再言语。

不撞南墙不回头。

御者扬鞭策马,在卫尉军的护送下,马车再次往城内驶去。

秦王政今日让昌平君陪伴扶苏出门,恰是因为昌平君与楚夫人的关系。

自宣太后掌权,楚系势力遍布秦国朝野,秦楚联姻也成了惯例。

当年,深得昭襄王器重的太子悼病逝,太子之位空置,而安国君最终能被立为太子,有一个不得不说的原因:他娶了比自己年轻很多的华阳夫人。

而华阳夫人的父亲,正是宣太后的同父胞弟,华阳君芈戎。

当上太子的安国君立刻投桃报李,不但独宠华阳夫人,还把她立为正夫人,这意味着,秦国未来的王后又是楚国人。

可惜命运弄人,这样一个家世、权势、美貌、盛宠,样样都有的女子,独独没有孩子。

这也是吕不韦不惜耗费万金,贿赂华阳夫人的姐姐和阿弟,将嬴异人送到华阳夫人跟前、认其为母的原因。

在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秦国除了几次偶然的兄终弟及,大多数时候都更倾向嫡长子继承制。

改名为嬴子楚的异人,虽非长子,却占了嫡子的名头,他是华阳夫人名下唯一的孩子,于是顺理成章在先王薨逝后,成了新一任秦王。

等到秦王嬴政即位之时,朝堂上的楚国势力,已被他的祖父和父王拔除得差不多,可惜殚精竭虑为后世谋划的秦国先君,终究无法替儿孙顾及身后之事。

同样是孤儿寡母的开局,秦国朝堂迎来同样的局面:走了一个权倾天下的楚国人魏冉,又来了另一个权倾天下的卫国人吕不韦。

天下之人只知相国,不知秦王。

吕不韦以嬴政年幼为名,手握相邦大权不肯放,到处安插党羽广纳门徒,独揽朝政大权。

这期间,嬴政走得可谓步步惊心,举步维艰。

秦国此时有三个太后,除了嬴政的生母帝太后赵姬,还有先王的生母夏太后及养母华阳太后。

赵姬忙着与假宦官嫪毐寻欢作乐,无心关心儿子的处境。

而来自韩国的夏太后,虽是嬴政的亲祖母,但她向来偏宠韩夫人所生的长安君成蟜,更无意为嬴政撑腰。

倒是华阳太后释放善意,三不五时的打发人过来,给幼君添置些衣物,送点别致的吃食,这一来二去的,这组秦楚势力又悄悄组成了同盟。

嬴政登基第三年,蝗虫蔽日,瘟疫横行,巫师断言,只有以秦王大婚之喜,才能冲走盘桓在秦国的瘟神。

这意味着,他要娶第一位夫人了,而且还是正夫人。

对方若一举诞下麟儿,便是秦国长公子,不出意外便是铁板钉钉的秦国继承人。

这一回,嬴政小心地迈出了反抗吕不韦的第一步,他选了华阳夫人推荐的人选——楚王熊悍的女儿。

而昌平君熊启,正是熊悍的同父异母兄长,也是这位楚夫人的伯父。

熊启为人谦逊低调,又有翩翩君子之风范,更因前几年那场战事,深得嬴政信任,便让他教导了扶苏两年。

所以,他既是扶苏的外翁,也是扶苏的老师。

马车上,扶苏担忧地看向怀中的婴儿,又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脖颈,咦,好像没那么烫了?

他悄悄松了一口气,暗暗决定,待会回宫要多想几个办法,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求父王收留阿弟。

他觉得这孩子是世上跟自己最同命相怜的人,他失去了母亲,而这孩子也被父母抛弃了,还好他遇到了自己...扶苏把怀中的襁褓抱得更紧了。

...

扶苏手中的婴儿,正是赵不喜。

先前赵迁与各国君王暗通款曲,如今定下计策后,便迫不及待动用各自在秦国布下的人手,辗转将赵不喜送到了秦国境内。

赵不喜前日子被赵迁安置到了另一个隐秘之处,除有人每日四趟送来挤出来的r汁外,再没有人出现在他面前,所以,他并不知晓自己即将被送去秦国。

当然,如果他早早获悉这个消息,一定会欣喜若狂,也不至于提心吊胆怕被赵迁悄悄杀死。

古人对天象命格等鬼神之事的迷/信,简直令人大跌眼镜,别说赵迁这种草包君王深信不疑,就连秦皇汉武这样睿智的一代雄主,都免不了被神棍骗得团团转。

赵不喜百无聊赖独自躺在冷清的殿中时,就跟系统讨论过这个问题,最后他们一致认为:说来说去还是古代文盲率太高,所以以讹传讹,三人成虎。

后来,有人趁着天黑,遮遮掩掩将他抱出宫门,不知道从哪天起,他开始昏昏欲睡,精神萎靡不振,意识越来越模糊,到了最后连跟系统交流也无法实现了。

他被人下了药。

系统急得团团转,在又灌了两瓶营养液也无济于事后,这个糊涂蛋新手系统才在同事的提醒下,认真工作指南,这才知道:使用新手礼包的营养液,虽然可以增强体质,但并不能治病祛毒,最多不过吊着命罢了。

在这个系统里,真正无敌的是善意值。人物的能力值不同,相应的善意值也不一样,获得越多的善意值,宿主在商城可以兑换的物品就越多。

而得到强者的善意值,甚至会带来不可预测的附加惊喜。

可问题是,赵不喜目前拥有的善意值为0。

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赵不喜来到这个时空后,还未得到过任何人的善意。

系统很自责,赵不喜拿的本该是心想事成万人迷奖励,都怪它把事情弄砸了。

正在它一筹莫展的时候,惊喜地发现,赵不喜获得了100点善意值,来自于那个捡起他的孩子——秦国长公子扶苏。

系统当场就想给扶苏磕个头,谢谢你,救苦救难的小朋友!

...

南倚秦岭的咸阳宫,位于渭水之北,泾水之南。

自秦孝公十二年迁都咸阳后,三代人边攒家底边营造宫室,至秦昭襄王时,宫殿已全部完工,大大小小的宫殿连绵交错,巍峨恢弘。

而当今秦王嬴政,则格外青睐章台宫。后世之人如果留心就会发现,章台宫在嬴政时代,已成为处理政事的主要宫殿。

据史书记载,秦灭六国之时,“诸侯莫不西面而朝于章台之下”。(1)

实际上,从四年前扳倒吕不韦,独揽朝政大权开始,嬴政便在章台宫开启了“躬操文墨,昼断狱,夜理书”的生涯,作为史上最勤政的君王,年轻的他对朝政大事同样乐此不疲。(2)

眼下天光已暗,章台宫被灯烛照得如同白日,身穿玄衣纁裳的嬴政正端坐案前,左手执简,右手执笔书写,头也不抬地问道,“蒙恬,宣夏无且进来。”

七年前,蒙恬的祖父蒙骜在攻打汲城时,不幸战死沙场,嬴政感怀蒙骜虽是齐人,却在秦国忠心耿耿辅佐了三代君王,便下令提拔年仅十九岁的蒙恬进宫担任内史。

候在殿外的宫医夏无且急忙脱袜下拜,嬴政边批阅奏章边问,“那孩子如何了?”

夏无且回道,“回王上,老臣已为他灌下汤药退热,眼下已无大碍。”

“善。下去吧。”嬴政放下批阅好的竹简,重新拣起一卷。

又过了半个时辰,嬴政放下笔和简,揉了揉眉心,有些头疼,“蒙恬,你亲自去把扶苏找来。”

今日本想让长子出去散散心,哪知他竟捡了个婴儿回来,还非要留下来当阿弟。

眼看自己不许,他竟把宫中的公子公主召集起来,一堆小豆丁溜来殿门口嚎哭,边哭边喊什么“没爹娘的孩子就像根野草,哪个好大王来认我当块宝”...

想到这里,嬴政嘴角扬起一丝淡淡的笑意,长子自从母亲去世后,便性子大改,近日见了他总是规规矩矩的,再无半分从前的蓬勃生气,没想到这路边捡来的孩童,倒让他恢复了几分孩童纯真。

既如此,大秦也容得下一个父母不详的弃婴。

扶苏垂头丧气跟在蒙恬身后,抱着襁褓进了殿,正想着,该怎么把编好的长篇大论通通砸出来,说服父王认下这个孩子,就见嬴政大步踏下殿,接过他手中的襁褓!

扶苏努力仰起头,看向高大的父王怀中,被衬得像个小枕头的襁褓,慌忙抱住父王的长腿,哀求道,“父王,您不要扔掉他!留下他好吗,我想要他做我的阿弟,儿臣太孤单了...”

哪知嬴政伸手揉了揉扶苏的脑袋,柔声道,“好,寡人答应你。”

扶苏满肚子的话还来不及出口,便怔愣在场,仰起头,僵着舌头问,“什..什么?父王,您说什么?”

秦始皇看到儿子这般生动的表情,更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十分正确。

他抬起头,仔细端详着怀中的婴儿,见他小小的眼皮一动一动的,似乎想努力睁开眼睛,便笑道,

“既然吾儿扶苏执意要收养你,寡人便为你赐个名吧。诗经云,‘明明在下,赫赫在上’,此言有前路光明灿烂之寓意。从今日起,你便是寡人的孩子了,明赫。”

话音刚落,怀中的幼崽倏地睁开眼睛,歪着头盯着他打量。

片刻后,一双肉乎乎小短手用力扒拉着攀上嬴政的肩头,抬头吧唧一声,在他脸上留下了口水印,一道稚嫩的童音在嬴政父子二人脑中同时响起,

“啊啊啊啊我被始皇大大抱抱了!始皇大大真的又高又帅!他还跟我贴贴了!我爹是秦始皇!我有好听的名字了!智者不入爱河,铁锅炖只大鹅,六国算个什么,我宣布,我嬴明赫要为始皇大大建设美丽大秦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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