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本意是好的

魏忠贤见皇帝竟然亲口承认了自己错误,不由大惊失色,当即跪下道,“依奴婢看,皇爷的本意是好的,这江山是皇爷的江山,论起收复辽土,这普天之下,再没人比皇爷还上心的了,奴婢以为,这问题还是出在下面的人身上,是下面执行的人把皇爷的好意给执行坏了,这怎么都能怪皇爷呢?孙承宗练出来的兵一触即溃,那皇爷根据前线的反馈判断说要后撤,自然也是合情合理了。”

朱由校冲着屏风敲敲打打,“朕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上面的本意是好的,都是底下人执行坏了’的说辞,‘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嘛,这句话在《论语》中是谁说的呢?商汤说的!商汤有圣德,应天从民,告天而伐之,是故灭夏建商,故而商汤为人主,人主欲善而民善,民有罪则归责于人主,这才是孔圣人的道理。”

“为政之责,就是要导民以正,民若不正,自然责在其君,朕既然掌天下之权,就要担天下之责,这才是为政者应有的责任担当,不能说这大明的东西南北中皆归朕管,而天下万方之责尽在他人,这就是撒泼打滚不讲道理了嘛,朕若连这一点觉悟都没有,就不配居位掌权、发号施令。”

魏忠贤仍想努力挽回一下,“皇爷的境界,自是寻常人所不能及的,只是奴婢想,虽有百姓监督,又有清流物议,但用东林党的学生去查东林党,实在并非万全之策,倘或李懋芳所劾为真,皇爷又怎么能笃定,袁崇焕自查自纠之后,报上来的兵额便是分毫不差的实数,从此再无虚冒呢?”

朱由校笑道,“因为战报会说谎,但是战线不会啊。”

魏忠贤面露不解。

朱由校放下手中的凿子,一面转身叫起了魏忠贤,一面抬脚向文华殿殿中的另一扇屏风走去,“忠贤啊,有件事朕得说清楚,之前跟孙承宗一起决定建立关宁锦防线是朕的旨意,后撤锦州、右屯之兵也是朕的旨意,这两者之间并不矛盾,都是朕基于当下局势作出的判断,你不能拿后者去否定前者,这样就不是朕的本意了嘛。”

皇帝缓步走到那一面十五扇形制的围屏前,慢慢抬起头来,这座围屏高约八尺,绛帛为芯,绣以九宫格式的白刃斧纹,这种黹形花纹代表着这扇屏风是屏风中的最高等级者,《礼记》中所谓的“天子当依而立”,即是指此“黼扆”。

朱由校抬起手来,用手掌轻轻抚过宽阔的围屏屏面,白刃斧纹的花样在他的掌心连绵蜿蜒,伸展出一整幅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这是万历初年,首辅张居正推行“考成法”时,特意为神宗皇帝在这架十五扇围屏上绘制的大明地图与百官名表,天下疆域居于正中,朝堂文武职官之名分列左右,每十日按官员升迁调改更换浮帖,如此张设于文华殿后,以便皇帝朝夕省览。

虽则张居正死后被神宗皇帝抄家夺谥,但天启二年之时,朝廷又为其平反,并赐予了祭葬恤典,因而这架十五扇的围屏便保留了下来,连带着上面历经三朝的绘图一起,完完整整地呈现在了朱由校的眼前,皇帝的手指划过历经三朝的绣图纹样,渐渐落到了大明疆域的东北角上,“你刚才也说了,朕的本意是好的,袁崇焕坚持要证明孙承宗的战略,那就是在将朕的本意落到实处,同时也是在维护朕,那么按照朕的本意来说,只要有战果,钱花了就花了嘛,有什么事,等赢了奴酋之后再清算么,孙承宗的问题是在于,钱大把大把地花下去,效果是半点儿没见着,那朕当然要将李懋芳的奏疏传抄邸报,给东林党提个醒了,但是反过来说,要是袁崇焕花了钱,还真打出效果了,那这钱呢,也不是不能给他花了。”

“关于关宁锦防线的问题,朕早在天启二年就孙承宗讨论清楚了,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军事理论,国土防御主要靠的就是纵深,防御面越窄,则越有利于防守,辽西走廊夹山临海,整个防御面不过才几十里,关宁锦防线的作用,就是以山海关、宁远、锦州形成四百里纵深,这样一来,如果锦州失守,则还有宁远,倘或宁远陷落,才到山海关,山海关是阻止后金从辽东入关的最后一道防线,至此退无可退,因此修建关宁锦防线,是恢复辽土的重要举措,不是你们可以用来党争的议题。”

“如果彻底放弃关宁锦防线而退守山海关,那么我大明在辽西的防御正面就从关宁锦防线的纵深四百里,扩张成了整个九边长城,相当于从几十里骤然增加到数千里,且纵深全无,如今朝廷财匮力乏,仅仅守一个辽东都已是如牛重负,要守住数千里的长城是绝无可能的,这一点你不用跟朕强争,朕心里有数,当年太祖皇帝建国之时,我大明的国力是何等强盛?可即便如此,太祖皇帝为了防御蒙古、有效统辖漠南诸卫,不也是得亲封十三大塞王吗?仁宣之后,漠南诸卫被废除内迁了,于是孝宗皇帝又设立了九边重镇,所以这九边长城的防御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说白了就是‘天子守国门’嘛!只要朕还在这北京的紫禁城中,这个守边的钱它就是省不了的。”

“现在后金已经在试图与蒙古诸部结盟了,如果关宁锦防线不复存在了,那么一旦后金能成功绕道蒙古,自九边其他重镇入关,再从辽西分兵夹击山海关,那么山海关的失陷就只是时间问题,而若是关宁锦防线一直存在,我大明只要让蒙古保持现状,那么辽西走廊的防御面,就只是关宁锦防线最前端的几个城池,相比防守数千里之长城,防守四面之城总是要更简单一些,在这样的基础上,倘或能凭借关宁锦防线稳步推进,逐渐蚕食后金,我大明就总有一天能夺回辽东,而若是全然放弃辽西走廊,那么祖宗之地,就全然成了鞑子嘴里的肉!”

“朕先前下令回撤锦州、右屯之兵,并不是要放弃关宁锦防线,而是为了整修部队、调整战略,相当于将拳头缩回来之后再找机会蓄力打回去,因此从根本上来说,袁崇焕的动机没有任何问题,他的本意也是好的,朕用李懋芳的奏疏警告他一下子,也就够了,高第说关宁军仅五万八千人,朕姑且以为他说的是实话,可要防守这纵深四百里的关宁锦防线,五万八千人是绝对不够的,所以朕委托袁崇焕核查关宁军兵额,就是在给他机会的同时,再多给他一点儿空间。”

“只要他报上来的兵额能支撑他打赢仗,朕在原则上还是支持他的,如果他想给孙承宗恢复名誉,平息物议,消弭诽谤,最好的方法就是收复辽土,所以朕笃定,袁崇焕绝不会辜负朕对他的这一番期许,倘或战线一直在往前推,战报上适当地夸大其辞,朕也是能够容忍的么,据说古时开战,这战报统计一向是以一当十的,小股一万要公报曰大师十万,十万之众自然要报数雄师百万,至于前方报捷,那更是言过其实,杀敌一千则报捷一万,杀敌一万则报捷十万,所以当年国渊平定田银、苏伯之乱,上报敌军首级数量的时候,实有多少就报多少,便引得曹操啧啧称奇,因为虚报兵马,浮报战功,本就是众人之间彼此心照不宣之事嘛。”

魏忠贤再度开口道,“可……”

皇帝从白刃斧纹上缩回了手,没再给魏忠贤进谗言的机会,“当然了,朕也不是就百分百地信任袁崇焕了,朕知道你要说什么,给了甜枣儿,总得再打他一棍子,才能让他心有戚戚,这样罢,你们司礼监跟内阁商议一下,再举荐个有资历的人上来,朕派他去辽东,总督蓟辽等处事务,协助袁崇焕,这下你可知足了罢?内阁现在即使不能算跟你们睡一个被窝,那也算是穿一条裤子,朕听说,顾秉谦都已经拜你为父,跟崔呈秀成了一个辈分的人了?”

魏忠贤忙道,“不是,不是,首辅是让他自己的儿子认奴婢当爷爷,跟崔呈秀不是一回事儿。”

朱由校故意拉长了声调道,“哦——对,顾秉谦当时还说,‘本欲拜依膝下,恐不喜此白须儿,故令稚子认孙’,为这一句话,不少清流当时还斥其为‘庸尘无耻’呢,朕让你跟内阁商议,总还算是向着阉党的罢?”

魏忠贤心下一喜,连脸上挨的那两巴掌都不记得了,急着便表忠道,“有皇爷向着奴婢,奴婢们敢不尽心竭力……”

朱由校打断道,“既然朕许你们荐个新人上来,那高第那边,你就让他上疏乞休罢,去年你让他当兵部尚书的时候,他就日哭夜哭的,这回朕体恤下情,彻底放过他了,你也别赶鸭子上架地再折腾他了,让他安安静静地回乡养老罢。”

魏忠贤立时看出皇帝这回是将东林党和阉党各打五十大板,奖一个再罢一个,一手政治平衡玩得是出神入化,“高第虽然依附奴婢,但终归无甚大过,他当时几次下令让袁崇焕撤兵,也是顺从圣意。”

朱由校一甩袖子,又背着手踱了回去,“朕知道高第是顺从圣意,所以才没有治他的罪嘛,这要搁在嘉靖朝,他这会儿都人头落地了!昔年庚戌之变时,俺答率军从古北口越过长城,直逼北京城下,世宗皇帝下诏让各地勤王保驾,严嵩却教兵部尚书丁汝夔传令诸将不许轻易出战,使得俺答肆掠京城,八日之间烧杀抢掠,无恶不为,待敌退之后,世宗皇帝以御寇无策、守备不严将丁汝夔枭首示众,据说当年丁汝夔临刑时,在刑场高呼‘严嵩误我’,真可谓是骇人听闻呐。”

“严嵩之于世宗皇帝,可与忠贤你之于朕的情分是不相上下了罢,你自己好好想想,朕的确下旨回撤锦州、右屯之兵,但是可没有让高第并撤宁前道罢?高第私下里向袁崇焕提议并撤宁前道,跟当年严嵩不让丁汝夔传令出战,难道不是一个性质的事吗?只是袁崇焕有气性,就是梗着脖子不听你们的话罢了,你们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袁崇焕不清楚,朕心里可清楚得很,你们不就是想给袁崇焕设套吗?”

“倘或袁崇焕赞同撤兵宁远,是不是贪生怕死先不说,最关键的是,他要是真的听了高第的话后撤了,他在政治上就背叛了孙承宗,辜负了朕的倚重之心,有了这一遭儿,朕往后也不会再重用他,而东林党呢,更是会因此将视他为异己,这临阵脱逃、丢失疆土,定是要遭清流唾骂的,你们真是好厉害啊,轻轻巧巧一句话,就废了东林党的一员大将呐!”

“但倘或袁崇焕拒绝撤兵宁远,那守卫宁远的担子就落到了他的肩上,袁崇焕看起来气势汹汹的,在奏疏中大骂高第是‘逃将懦将’,还怒气冲冲地说什么‘天下人可欺,此心终是欺不得’,但他这一发狠话,相当于就把请战书递到朕跟前了,高第就不怕他撂挑子了,如果袁崇焕真的战死在了前线,最后也成了他不自量力,怪不到你们阉党头上,是不是这么回事啊?”

“你们这一点弯弯绕,连朕都看出来了,袁崇焕能这么蠢,蠢到自己把命送你们手里吗?他是明知入套,但是咬着牙硬扛了下来,把他跟高第吵架的事摆到明面上来,他这样一操作,辽东前线官员的矛盾就公开化了,朕就不得不出面处理了,所以朕这回升了他的官,再让高第返乡养老,就是赞许他的英勇,这叫投桃报李,朕要是再冷处理,尽在他跟高第之间两边和稀泥,那不就真成了对不起列祖列宗的昏君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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