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绕不过的五人墓碑记

两日后,北京,文华殿中。

“提督苏杭织造太监李实奏参:原任应天廵抚周起元违背明旨,擅减原题袍叚数目,掯勒袍价,又不容臣驻彼地方,故纵苏松二府连年误运。“

“且起元抚吴三载,善政罔闻,惟以道学相尚,引类呼朋,而邪党附和逢迎者,则有周宗建、繆昌期、周顺昌、高攀龙、李应昇、黄尊素,俱与起元臭味亲密。”

“每以私事谒见,言必承顺起元之意,不曰内监文移何足准行,则曰袍叚钱粮只宜缓处。”

“起元因是愈恣暴慢,乃假名铸钱,以太安池三府协济袍叚银十余万两,铸造滥恶薄钱,眩人耳目,将皇上急需之袍价尽入私囊,致机匠苦于陪累,迄今吴民恨不能食其肉而寝其皮也。”

“然黄尊素愈为可恨,辄与臣掌案司房黄自新以其桑梓甘为姪辈,俾自新倚势西台,凌轢机匠,臣业将自新严刑拷鞫,正拟具疏,候旨定夺,而自新惧法縊死,则尊素之罪固可逃乎?”

“更如周宗建等罪恶多端,奉有明旨提问,乃敢肆无忌惮,不拜龙亭,不服讯勘,色衣方巾,公行出入,目中何知有君父,亦何知有法纪耶?”

“周顺昌等俱系奉旨削夺官诰,不思潜身引咎于林泉,尤然冠盖招摇于故里,乃复布散流言簧惑机匠,闭门逃躲,不行机织,臣恐再罹误运之愆,若不预为奏明,临时何以解溺,职之罪也。”

王体乾念罢,将手中的奏疏缓缓放下。

大拇指拂过奏疏末尾那一方关防朱印,指尖便染上了一层墨赭。

皇帝像往常一样立在一块木胚前,持着各色工具敲敲打打。

不过但凡有人能靠近皇帝,就会发现他的视线并没有落在他面前那座未成形的木雕上,而是集中于木雕旁的某处空隙。

那处空隙立着一个仅仅存在于他意念里的双丸子头少女,她正半倚在木头上,朝着皇帝嗤嗤坏笑,「宿主,你看你左躲右躲,还是没把李实弹劾‘东林七贤’这事儿给躲过去。」

朱由校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想杀‘东林七贤’?」

启明嘻嘻笑道,「因为我上个月就提醒过宿主你‘开读之变’这一历史事件啦,天启六年,魏忠贤伪造织造太监李实疏折,弹劾周起元、高攀龙等东林七贤贪污白银十万余两。」

「明熹宗看到奏疏后,下旨让锦衣卫将周起元等人扭解来京究问,李实仍安心供职,于是,阉党党羽应天巡抚毛一鹭,与御史徐吉到苏州逮捕东林七贤,以致于高攀龙不愿受辱,投水自尽。」

「而当缇骑到苏州逮捕周顺昌时,刚刚当众‘开读’逮捕文书,就激起了民愤,上万苏州百姓聚集于衙门门口,放言要劫出周顺昌。」

「当锦衣卫用‘东厂’名号来恐吓百姓时,百姓反而大怒,将宣读诏书那两名的锦衣卫围殴致死,故而史称‘开读之变’。」

「事发之后,侥幸逃出的其他锦衣卫诬告苏州人谋反,企图截断河流,抢劫漕运船只,魏忠贤大惊,下令在苏州城内搜捕人犯。」

「就在这时,有五名乡民为避免阉党屠杀苏州百姓,自愿出面顶罪,被判处了死刑,东林党被平反之后,苏州百姓自发集资,将五人的遗体收葬于虎丘山塘之侧。」

「张溥有感于这五位义士的壮举,便撰写了那一篇流传千古的《五人墓碑记》,作为这五人的墓志铭。」

「如果宿主你想杀了‘东林七贤’,那上个月你就可以找借口把他们逮捕了嘛!」

「你知道用李懋芳的奏疏迫使袁崇焕削减关宁军的开支,怎么会不知道该如何铲除已经致仕的‘东林七贤’呢?」

「而且宿主你这回是指望李实从苏杭织造里挪钱的,倘或这事儿像历史上那样闹得一发不可收拾,你那原来裁衣服用的一百万两银子不就打水漂了吗?」

「再退一步讲,据我观察,宿主你并不是一个权力欲很重的人,你弄清楚主系统的任务后,首先问的是该怎么退位,而不是怎么才能把这个皇帝长长久久地当下去。」

「你心里应该仍然是跟人民站在一起的,所以你肯定是不愿意看到苏州的那五名乡民因为这件事被判处死刑,白白牺牲的。」

「综上所述,我可以推断出,宿主你在主观上是想保住‘东林七贤’的性命的,只是你以为之前敲打了魏忠贤一番后,魏忠贤就不会继续对东林党赶尽杀绝了,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启明分析完毕,还煞有介事地戳了戳她倚靠的那座木雕,「宿主,我要再次提醒你,无论是改变历史,还是完成系统任务,都没你想得那么容易哦!」

朱由校面无表情地用意念回道,「我想保住‘东林七贤’的性命有什么不对吗?难道穿越者就必须杀人如麻,不择手段吗?」

「而且别人也就算了,关键是那个黄尊素,他有个儿子黄宗羲,写了一本《明夷待访录》,提出‘天下为主,君为客’,这不就是主系统所追求的宪政思想之雏形吗?」

「黄宗羲可是个有名的大孝子,魏忠贤死后,他袖藏铁锥,孤身赴京为父讼冤,在刑部大堂当场锥刺许显纯、痛击崔应元,拔其须归祭父灵。」

「我还指望着黄宗羲能成为大明的宪政专家呢,倘或‘东林七贤’还是跟历史上一样被下狱论罪了,那我不就不再可能利用黄宗羲替我完成系统任务了吗?」

启明重新摆出了一张严肃科普的学术脸,「既然宿主是抱着这种美好的愿望,那作为系统小助手,我就不得不再给宿主讲一讲历史了。」

「如果宿主你要想把黄宗羲收为己用,那就绝对不能让‘开读之变’在这个时空里再次发生。」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黄宗羲在历史上加入了‘复社’,就是因为复社的创始人之一,是《五人墓碑记》的作者张溥。」

「而‘复社’以‘吾以嗣东林’为号召,其早期成员多为东林党人的后裔,故而又被号称为‘小东林’,这个社团完全继承了顾宪成的思想遗产,以广收门徒、把持科场,最终达到左右政权之目的。」

「崇祯年间,复社不但连连发起了驱逐阉党顾秉谦和阮大铖的行动,而且还成功干涉了朝廷的人事,周延儒能两次就任内阁首辅,就是张溥遥执朝政,为其奔走的结果。」

「虽然张溥在历史上确实成为了现实意义上的‘在野政党之魁杰’,但是这些复社成员既没有能力阻止满清入关,也没有能力彻底改变封建王朝的体制,这个所谓的‘在野党’,在顺治九年就被清廷正式取缔了。」

「因此一般后人都认为,复社实质上代表的是明末江南地主阶级及知识分子参政议政的政治需求,其自身并没有能力在明末乱局之中实现宪政改革。」

「如果宿主你的目标是搞真宪政,那你就不能让‘东林七贤’的后人都投入到这个徒有其表的社团中去。」

「而复社之所以能在崇祯年间拥有这样大的影响力,追根溯源,就是从周顺昌被捕开始,张溥利用‘开读之变’和阉党的倒台为复社积累了名望,使得天下士子纷纷登名社录,争入其门。」

「因此宿主你如果要保住‘东林七贤’,你就必须阻止‘开读之变’,不过关键问题在于,以魏忠贤这般赶尽杀绝的手段和态度来看,他是不会轻易甘心宿主你将李实的这封弹劾奏章置之不理的。」

「明末的党争是十分残酷的政治斗争,不死人是不可能的,在魏忠贤眼里,他跟东林党已经处于一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阶段了,如果宿主你想为东林七贤脱罪,恐怕会适得其反。」

朱由校扬起了嘴角,用意念对着启明轻笑道,「那我就来个先发制人。」

启明揪了揪自己的双丸子头,偏着小脑袋问道,「宿主你想怎么做?」

朱由校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将凿斧重重一搁,倏然转身,朝王体乾伸出了手,“朕听着,这奏疏中的语气,怎么也不像是李实说出来的话啊,你把这揭帖拿来给朕细瞧瞧。”

王体乾蓦地一怔,下意识地便朝魏忠贤望去。

不料他刚一移开视线,皇帝便又冷冷地道,“王体乾,朕一个大活人好端端地立在这儿,你无缘无故得往哪儿看呐?”

王体乾赶忙应了一声,拾起那本奏疏,走到皇帝跟前重新跪下,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奴婢方才是怕自己念错了字儿才东张西望的,并不是有意……”

朱由校伸出一根手指,制止了王体乾的辩白。

他的目光正落在疏尾的那一方九叠篆文的关防上。

大明除了皇帝使用的玺、宝之外,中央和地方的各个行政衙门都依照规定发给官印。

大明的官印分为印、条记、关防三类,从九品以上衙门使用印,未入流衙门使用条记,非正式编制的临时性差遣官员使用关防。

关防始于“空印案”后,当时每年地方都需派人至户部报告财政收支帐目,所有帐目必须和户部审核后完全相符方能结算。

若其中有任何一项不符就必须驳回重新造册,且须再盖上原地方机关大印才算完成。

因当时交通并不发达,钱粮在运输过程中会有损耗,从运送伊始到户部接收时的数字一定不会相符。

在路上到底损耗了多少,官员们无法事先预知,只有到了户部将要申报之时才能知道其中的差额。

由于从地方到中央往来路途遥远,如果需要发回重造,势必耽误相当多的时间,因此前往户部审核的官员都备有事先盖过印信的空白书册以备使用。

这原本是从元朝既有的习惯性做法,也从未被明令禁止过。

不料,朱元璋获知此事后竟大为震怒,认为这是官员相互勾结的欺君重罪,因而下令处罚所有相关官员。

自此之后,朱元璋为防止群臣预印空白纸作弊,便下旨改用半印,以便拼合验对。

因此大明关防原为长方形之半印勘合,铜质直钮,阔一寸九分五厘,厚三分,其形制与正式官员所用的正印截然不同。

印信随官员品级而大小各异,其所针对的主要是有等级差异的职官,而关防模制大小并无分别,相臣行边皆与部属无异,其所针对的的主要是事,而非官。

官有品类,而事无等差,这就是关防的意义所在。

到了晚明,由于总督、巡抚这类临时差遣性质官员数量的增多,关防之地位日渐与印信趋于同一,它的半印核对的功能慢慢消失了,篆文也以九叠为主。

九叠篆文,又称“上方大篆”,是一种以小篆为基础的,流行于宋代的“国朝官印”字体,因其有防伪功能,主要被用于印章镌刻。

这种字体的最大特点,是为“曲屈平满”,其笔画反复折叠,盘旋屈曲,点画皆有纵横两个方向,填满空白部分,求得均匀。

每一个字的折叠多少,则视笔画繁简而定,有五叠、六叠、七叠、八叠、九叠、十叠之分。

之所以被一律称为“九叠”,则是因“九是数之终,言其多也”,又因“乾元用九,天下治也”,九叠篆柔屈盘缠,字之至柔,体现以君道之阳刚驭臣下之阴柔,所以天下大治。

明代印制,官印叠数多寡与官职高低无关,除了监察御史为了与其他官印区别,显示其身份特殊,而选用八叠篆印之外,其余官员一律都使用九叠篆印。

因此从理论上来讲,李实奏疏上的这方关防印并不应该有什么异样。

宦官出宫办差,其使用的关防自然是宫里赐给他的,且关防的校验功能已经再不起作用了,即使朱由校想找茬,也该是根本挑不出错儿来才对。

却不想,皇帝盯着奏疏上的这方关防朱印皱眉沉思了片刻之后,忽而启口道,“这封奏疏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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